第五章(3)
雨翔不理會兩個人,跑到隔壁去找餘雄。餘雄正伏案寫東西,見雨翔來了,忙收起來。雨翔劈頭就說:“我們寢室裏有兩個神經病,一個每天看書,就是書呆子兮兮,另一個以為自己是李敖,成天吹牛賣弄,自己懂又不懂,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人!”
餘雄微笑說:“你受不了了?好戲還在後頭。”
雨翔餘怒宋平,說:“他以為自己是誰。”該說的說完了,雨翔心裏的惡氣也全部出了,正麵鬥不過,別人背身時瑞人家一腳也是快樂的,不同的是,背麵瑞人一腳,人家會覺得痛,但雨翔這麽說隻仿佛隔了一層牆壁打人,抑或說,好比人家生前打不過,待人死後讓人家遺體不安,總之,這是一種鞭屍的快樂。
雨翔精神上的鞭屍完了,心裏湧上一種無人抵抗大獲全勝後的鬥誌,不甘就此放手,繼而去鞭他祖宗八代的屍:“他就仗著他爸那公司,真是狗仗人勢。”徹底鞭完後,心裏一陣茫然和空****。
晚8修時雨翔不敢唱歌,軍訓一個禮拜真是滄桑巨變,坐雨翔背後的姚書琴不知如何竟騙來一個紀律委員,專職記錄紀律。人一旦當上了官,腰杆子都能直許多。
沒當官的人好比一群野狗,那官職宛如一根鏈條,一旦野狗群裏有人當官,那野狗就嚴然變成一隻家狗,有了狂吠幾聲趕其它野狗的資本和身分。姚書琴表麵從容,暗地裏不停記雨翔的名字,罪名是大聲喧嘩。倘若論單打獨鬥,野狗與家狗應該實力相當,但野狗往往打不贏家狗是因為家狗有主人。雨翔連鬥的勇氣也沒有,隻有在背地裏罵的本事。
真正在市南三中才不過一個多星期,雨翔就覺得這種日子難熬,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別的寢室熄燈後比熄燈前更熱鬧,查寢室者的威嚴仿佛光緒的帝位。偶爾實在哪間寢室裏太不像話,就進去幹涉一下。學校聞之大怒,每日晚上都由政教處的人督察,一旦揪住就寫檢討,現在學生大多作文水平很高,九十年代的學生作文尤以套話廢話見長,皆不畏寫檢討。政教處便把每日抓住的不按時按規就寢的學生名字公布出來,這一招果然有效,此後紀律安穩不少,隻是政教處老師走後,寢室裏依舊鬧聲四起,校方不知,還在每周總結裏誇學生紀律意識有所長進。然全校最安靜的寢室莫過205室的2號寢室。雨翔每夜都憋了一肚子話,隻等在夢裏說給別人聽,而且雨翔的失眠愈來愈厲害,大幸時到十一點鍾睡著,有一天幾乎徹夜無限,到第二天上課時,屯積的睡意像猛虎下山。但人往往氣憤之後容易睡著,這一夜雨翔睡得特別早,第二天淩晨就起床了,本想報曉讓眾人都起床,但雨翔卻忽然有一種報複心理,恨不得他們全體遲到。
起早後雨翔沒事幹,出了寢室後撲麵一陣涼爽,決定去花園走走。市南三中的清晨十分秀美,大片的樹林也似從睡夢裏醒來,清爽可人。花園掩在其中,更能給人享受。雨翔隻顧朝一片鳥叫處踱去。花園邊的石凳上有一個女孩子正讀英語,雨翔的腳步也放輕了,怕踏碎了她的寧靜。雨翔相信清晨的花園是最純淨的,因為隻有此時,沒有校園戀人消樣在裏麵,“愛情的魔力再大也大不過床的**’”,這句諺語也可以這麽理解——-個滿是困意的人也懶得去談情說愛。畢竟,有時候賴床比上床更有吸引力。
結果還是有人壞了這大好的意境,花園的深處,雨翔看見一個年紀頂多不過初一的男孩在等人。雨翔原先也沒有多想,結果不到五分鍾,遠處跑來一個年紀似乎更小的女孩。男孩抬腕看表,衝她笑笑,說:“你遲到了。”女孩兩手一攤伸出舌頭說:“對不起,我被一些事耽擱了!”雨翔離兩人一樹之遙,聽到這對白好像特別耳熟,是在言情小說裏用濫掉的,心想莫非這兩個也——不會不會,這麽小的年紀怎會懂情是何物,愛在他們眼裏應該是件不知道的東西。
結果這兩個男孩女孩像物理學家,喜歡向未知領域挑戰。女孩含羞道:“這裏真美。你約我到這裏來幹嘛?”說完往後一攏頭發,低頭等待。
男孩子欲言又止,考慮成熟,說:“我最近心裏好煩,我相信我在作出一個我一生最大的選擇。”
雨翔臉上的吃驚倒是幾倍於那女孩子,他不相信這種話出自一個小男生之口,聽著別扭,忍不住要笑,幹咳兩聲暗示那一對還有一個人存在,話不要說得太露。
那兩人扭頭發現了雨翔,並沒有驚訝的意思,在那兩人的眼裏,雨翔的存在仿佛物體自由落體時的空氣阻力,可以忽略不計。
女孩子低頭良久,猛抬頭說:“你看著我的眼睛回答,你是為了我嗎?”
男孩仿佛藏了幾千年快修煉成仙的心事被看穿,說:“我無法騙自己,我是為了你。”
雨翔用勁控製自己的笑,又幹咳兩聲。
女孩子受不了有幹咳破壞浪漫,說:“我們換個地方吧。”
男孩不允,說:“走自己的路,不管別人說什麽。我有話要對你說。”
女孩臉上迅速一片紅色,擺弄衣角道:“現在嗎?”
男的道:“現在,對,我已經無法再等待下去了!”這話仿佛一張病危通知單,讓女孩有了個心理準備。
男的說:“你知道嗎?從我第一眼看見你,我就被你深深地迷住了。這是上蒼賜我的幸福,我不願放手,我一直想對你說這句話——”
女孩明知故問:“哪句話?”
“我——喜歡你。”
女孩瞪大準備已久的眼睛:“可,這太倉促了吧?”
男的道:“不,一點也不,我願為你放棄一切。”
女孩子禁不住,眼裏有些醉意,問:“真的嗎?”
男孩說:“真的,是真的,不是在夢裏,我願為你放棄一切,包括我的學業。”
女孩一副驚慌失措:“這一切都像是書裏寫的。我該怎麽辦。我無助,我迷們……”
雨翔一點要笑的念頭也沒有了,想泛濫的言情電視劇害人何等之深。離開了花園惡心得連吃早飯都沒胃口。教室裏已有幾個人,暑假的練筆作文剛發下來。雨翔的作業故作艱深,大段大段都是《管錐編》裏剽竊的。結果,一看評語,差點氣死。
本子上大段大段被紅線劃出來,批語日:“引證較為豐富,但顯牽強,要舍愛。”
雨翔沒顧發表評論,揮筆就罵瓊瑤,罵得渾身爽氣。過幾天,本子呈上去,雨翔隻等梅在寫些評語表示讚同。本子發下來,雨翔心跳控製不住的快。他現在甚至有些懷念馬德保,第一次出門讀書,自然希望得到班主任的賞識。腦子裏都是想象,想梅老師一定會誇他目光深遠獨到,筆鋒犀利老到。翻開本子卻隻見孤零零一個勾,而且這勾也極小極不豪放;再翻一頁,也是一個發育未全的勾,兩個勾拚起來才有個句樣,這種做法好比現在餐飲業裏的生財之道,把一份的料作兩份用。勾子附近一個字的評語也沒有,雨翔看了十分窩火;仿佛兩個人吵架,一方突然沉默不說話,另一方罵著身心也不會爽快。梅營抱著清政府對敵的態度,雨翔卻沒有大英帝國的魄力,自認晦氣。掃一眼謝景淵的作業本,見一個料美量足的勾,那勾好似領導的年度成績總結,洋洋灑灑漫無邊際。撐足了一頁紙,舒展得仿佛一個人在**伸懶腰,旁人看了也羨慕。這大勾把雨翔的勾襯得無比渺小,雨翔不服,拿起謝景淵的本子看,見他寫的是要好好學習建設祖國的決心。雨翔鼻子裏出氣,一甩本子說:“這種套話我見得多了。”
謝景淵緩緩說:“這哪是套話,這是決心的體現。”
雨翔厭惡道:“寫和不寫還不一個樣。”’錢榮正在吹牛,身旁圍了十幾個女生前俯後仰地笑,錢榮越吹越有興致:“我十二歲那年,跟我爸去北京,第一個去拜訪肖複興——”“哇——”一個知道肖複興的帶頭叫起來。錢榮又道:“我爸帶了我的作文,肖複興一看就斷言我能在文學上極有造就。”
“哇——,那你發表過文章嗎?”
“發表文章,哼!那些報紙哪有發表我文章的資格!”錢榮一言,把全世界的報紙貶為草紙。雨翔替他爸鳴不平,在旁邊豎起耳朵聽。錢榮罵人罵絕,罵成草紙了也不放過:“憑我爸和那裏麵人的關係,要發表文章輕而易舉如反掌!而且我的性格注定我是方外之人,玩世不恭,卻也淡泊了名利……”
雨翔潑冷水道:“怕是水平不夠吧。”不料冷水還沒沒到錢榮身上就被女生擋了回來:“你有什麽資格這麽說!”
雨翔道:“我至少還發表過文章!”雨翔那篇文章好比~碗冷飯,可以隨時再炒一遍惹別人眼饞。眾女生裏有人記起來,說:“不是那個——介紹的時候說自己發表過文章的。”“對對,我記起來了,林雨翔。”
錢榮急忙說:“你發表過多少字的文章?”
雨翔大窘,不能拍拍胸脯自豪地說六百個字,裝糊塗說:“我也記不清多少。”
錢榮說:“怕隻有一篇吧。”這句隨口貶低的話歪打正著,雨翔背過身一笑說:“我會嗎?下個禮拜我把文章帶過來。”這話說了自己也後怕。
錢榮道:“你的隨筆本借我拜讀一下。”他故意把“拜讀”兩字念得像沒睡醒時的眼神般飄忽無力。
雨翔這次說了真話:“我這個寫得不好。”
錢榮乘他不備,搶過本子念:“……瓊瑤的文章是一種垃圾,是一種誤導,是……我真不懂,那麽多重複的‘兩雙眼四行淚’和乏味的拖遝的無意義的對話……什麽樣的書寫給什麽樣的人看,讀這種書的人水平一定不會很高……”
這些話犯了眾怒,女生的罵多得來不及記,一句一句疊著:“你憑什麽說瓊瑤,你就一個人高高在上!”“你清高什麽,瓊瑤的書那麽好,你寫得出來你去寫!”
“寫不好就說人家!”……雨翔仿佛搶救一個全身大出血的病人,這裏堵住了那裏又噴出來,徒勞一陣,解釋不濟,隻好宣布病人死亡:“好好好,算我說錯了。”這話裏還帶有明顯的反抗,被女生一眼看破:“什麽‘算了’,明明是你不服氣!”
雨翔揮揮手說:“好了,我說不過,我瞎寫的,可以了吧。”
錢榮最後補一槍,道:“早就該承認了。”
雨翔無言以對,懷念被馬德保寵的那些日子,想在初中裏真是春風得意,大小比賽參加無數,雖然最後隻是襯托別人,但卻磨煉得一身的比賽經驗。到了市南三中,梅受不賞識,這倒也罷,錢榮這小子又有乾隆的餘勇,膽敢和他過不去,一口氣咽不下去,要重樹威信。可威信這東西不比旗杆,倒下去了扶幾把又可以豎起來;要樹立威信的最好辦法便是屈才去參加學生會的組織,得一身的職位,說起來嘴巴也沾光。市南三中信在搞一個素質教育周,提倡把課餘時間還給學生,往年還的方式就是成立興趣小組,這個興趣小組不是培養學生興趣而是培養教師興趣,並不能想去哪個去哪個,都是老師安排,學生有著古時候結婚的痛苦——明明不喜歡對方,卻要跟對方廝守。今年市南三中大進一步,允許自由報名,雨翔瞄準三個組織——文學社、記者團、廣播電視台,而且立刻把一夫三妻的設想付諸行動。周六上午各組織招生,雨翔洗頭刮臉,說要用《三十六計》外的一招美男計。到了胡適樓門口見都是報名的學生,鼓足信心向文學社報名點走去,一看負責人大失所望,一位半禿的老教師負責篩選,那老師一臉不食人間煙火狀。林雨翔苦於沒有用計的對象,隻好去靠自己的實力。中國的文學仿佛伍子管的心事,有催人老的本領,旁邊兩個陪考的年紀加起來可以去看虎門銷煙。挑選形式十分新鮮,一桌十人聚一起,討論對中國作家名著的觀後感,雨翔排到第二桌,所以靜看第一桌人廝殺。主考者眼睛眯著,像是在挑蟋蟀,看誰鬥得最猛揀誰。最後一個下口千言離題萬裏的人勝出,女生叫不公平,主考上前手指點幾下桌麵說:“機會就擺在你們眼前!要爭取。”
再提起手晃幾下,仿佛他的手就是“機會”,說:“未來是市場經濟,要從小有競爭意識。”那隻獲勝的蟋蟀在後麵洋洋得意地笑。
第二桌的議題是讀《紅樓夢》的認識與感想。雨翔沒讀過《紅樓夢》原著,隻讀過編寫本,而且縮得徹底,隻有七八百字,茫然一片空白,一點印象也沒有,隻見旁邊一個女的一遍一遍站起來說:“這是中國第一本把女人當人寫的小說!光憑這點,它應該在中國文學史中占一席之地!”言下之意《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裏還沒有位置。對麵一個男生又站起來開河:“這位同學您錯了!我們在這裏歡聚一堂主要討論這部書的藝術價值而不是藝術地位。”雨翔覺得四麵八方都是聲音,不說不行,站起來把僅有的知識憋出去:“《紅樓夢》這書前麵是曹雪芹寫的,而後麵是高鸚所寫……”九個人聽著,要看這小子半天沒吭一聲有什麽高見,林雨翔沒有高見,仿佛一個要跳崖的人,前後都沒有了路,隻好跳了再說:“我認為這本書都是曹雪芹寫的,根本沒有什麽高鴻。”結果這一跳板為成功,不但死得好看,而且還成了仙。對麵那男生站起來說:“我認為這位同學說得極對!”女生不服,站起來不算,還學赫魯曉夫砸桌子,給自己的話伴奏:“但事實證明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四筆法不相同,一個曹雪芹怎麽會寫出兩種文筆!”破壞完公物坐下去,對著雨翔笑,雨翔把那笑作化學分析,發現一半是好笑一半是嘲笑,心裏一冷。主考說:“好了,同學們討論得十分熱烈!”然後把那一男一女留下,雨翔作為倆人的啟蒙人,卻沒有人選,暗罵一句,去考記者團,幸好記者團裏不用嘴,隻要寫一篇描寫市南三中風景的文章,那幫考記者團的都有小題大作的本能,寫了半個鍾頭還沒收筆。雨翔把市南三中概況寫一遍,第一個交了卷子就走,想這次定取了,因為寫新聞報道要簡要切題。
報廣播電視台的人最多,前麵排隊的人笑著說:“‘這種地方,電視台像在選美,誰漂亮誰上;廣播台像在選鬼,怎麽醜的人都有。”排在隊伍裏報電視台的人一陣哄笑;報廣播的妄自菲薄,真把自己當鬼,心裏寫電視台的人侵犯了鬼權,傷到了自尊。幾個長得漂亮的鬼作為形象代言人,說:“你們這種靠臉蛋吃飯的,像一種什麽職業來看……”喻體沒說,表示有什麽侮辱也是你們自己想的。報電視的都不敢說話,不是不想,而是報廣播的數量多,鬼山鬼海,犯不起。
雨翔既做人又做鬼,無論哪方勝利都不會吃虧,所以心安理得看著。前麵的報名點顯然發現一個雨翔性質的人,放話說:“大家聽著,一個人不可以報兩個項目,如果要報電視台的編輯,大家耍先去報記者團,我們自會在裏麵選。”雨翔一時難以定奪要報哪個,照理說鬼多力量大,但競爭太激烈,怕選不上;想去電視台做學生新聞主持,突然間看到了錢榮也報電視台,為表示道路不同,毅然留在廣播站。
考場在一間密室裏,先問姓名,俟對方回答,聽到聲音不甜美者當場謝絕。林雨翔命大,第一關竟然闖過去。第Th個問題:“你口才好嗎?”
林雨翔以為謙虛道:“一般。”這個謙虛像商場裏打折,無論折扣多低,自己還是賺的。
問:“具體點呢?’”
林雨翔撒個說道:“晚上熄燈後一寢室的人都聽我說曆史故事。”這個謊有三層深奧的含義,一是他林雨翔口才極好,全寢室的人都聽他說話;二是他林雨翔曆史知識豐富;第三層最妙——假使後麵的口試沒發揮好,理由可以是現在不是晚上熄燈後,這點看來,林雨翔的口才仿佛隆冬時的腳,白天被嚴嚴實實地裹起來,不能輕易示人,到了晚上方可顯露。
問者點幾下頭:“那麽你報名廣播台的動機是什麽呢?”
“證明自己。”
“那好,請談談你對人生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