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4)
雨翔一時塞住,感悟不出。
問:“為什麽不說話了呢?”
雨翔突然聰明了,說:“沉默是金。”這個妙手偶得的感悟使雨翔對自己肅然起敬,恨不得大叫一聲“說得好”。
問者也對雨翔肅然起敬,讓雨翔念一段栗良平的《一碗陽春麵》,開始念得挺順,後來栽就栽在歎詞裏。日本人對文章裏的歎詞毫不吝嗇,一個接一個,頻繁得像中東的戰事,如“晤——陽春麵。”“好——咧。”“真好吃啊!”“媽媽你也吃呀!”“啊,真的!”‘哦,原來是這樣。”
林雨翔沒有日本人那種善於狡辯的舌頭,讀起歎詞來不能達到千回百轉的效果,自己也覺得不堪入耳,讀到後來自己為自己搖頭。問者道:“可以了。謝謝您,如果你被錄取,我們會通知的。”
林雨翔出門見錢榮也邁謝邊出來,笑掛在臉上舍不得抹掉,看見林雨翔就問:“你如何啊?”雨翔的當務之急就是殺掉錢榮臉上的笑,說:“嗅,你說那個啊,我會不取嗎?”心裏一個聲音“也許會”,錢榮聽不到林雨翔的心聲,想這小子信心十足,肯定十拿九穩。
雨翔問:‘稱呢,你又如何呢?”錢榮說:“我一般會取。”雨翔氣勢上壓倒對方,終於獲得勝利,開心了一個上午。林雨翔懶得乘車回去,決定留在學校。中午一過,一些過了一夜的寄宿生紛紛回去,俗大一個市南三中裏沒幾個人。雨翔呆呆地望著隻剩一個亮的校園,悵然若失。宿舍大樓右側是一幢年久失修的紅磚樓,說:“失修”是冤枉的,學校每年都修,無奈中國學生厲害,看到了公物有極強的摧毀欲望,前麵在修後麵跟著一幫子人在破壞。這幢紅樓叫“貝多芬樓”,學生當聾子好欺負,近幾年裏大肆破壞,開門不用手,都用腳和身子,手留著刻字用。校領導隻好變成瞎子,說要再造一幢。以前幾屆畢業出去的學生對這幢樓破壞得有了感情,都寫信說要保持古典風格,拆不得。現屆的學生認為這幢樓還有其破壞價值,打出孫中山“物盡其用”的口號,中國學生做事喜歡直奔兩個極端而去,好事要做到底,壞事也不能半途而廢。這幢樓留著要給後幾屆的學生破壞,也當是大哥哥們留下的一份厚禮。貝多芬樓就留了下來,成為學生學業負擔下的發泄物。
貝多芬樓裏有一個練琴室,那些鋼琴托了貝多芬樓的福,也被踐踏得尊容大毀。
一架鋼琴上刻了一句至理名言:“彈琴要和說愛連在一起”,學校四處追緝這位思想家,最後得到消息,這句話十年前就在上麵了,教育了整整半代人。去貝多芬樓練琴的每天都有,而且都是城裏小有名氣的藝術家,藝術家都和這幢樓差不多髒,一見如故,像看到了自己的再生;這幢樓也難得看見同黨,每逢藝術家在裏麵作畫彈琴都敞門歡迎。藝術是高尚的,但藝術家不一定全都高尚,有的和學生淪為一類,也在門上梁上刻字。今年學校實行封閉式管理,所謂的“封閉式”管理就是關門打狗式,不允許外人進入學校。既然是關門打狗,學生當然要有個狗樣,學期伊始交了兩張兩寸照片,一個月後領胸卡。學校可以“閉關’,卻做不到“自守”,幾個熟絡的琴師依舊來練琴,幸虧這些人有點水平,每天彈《秋日的私語》,不再去彈自己譜的曲,整個校園仿佛服了中藥,氣絡通暢不少。今天是周末,依然有人練琴,靜心聆聽,雨翔竟聽出了意境,仿佛看見往事再現,和梁樣君在上海大鬧“好吃來”——應該是看他鬧;戰無不敗的作文詩歌比賽;擦肩而過的SUsan;不知是敵是友的羅天誠;趙鎮長,金主任……突然想要寫封信,然而寫信也要一定的文學功底,尤其要衛斯理那種日產萬字的功夫,往往寫前腦子裏的話多得要溢出來,寫時那些話就仿佛西方總統候選人當選前的承諾,沒一句能落實下來,兩眼定定地看著:“最近還好嗎”這一句話,方才的千言萬語已被它概括過去,寫了半天也拚不滿四五行,心裏為朋友沒麵子,最主要的是要浪費一張郵票,隻為讓對方滿心欣喜地看一些空話後再滿心失望,朋友何幸之有,郵票何幸之有!林雨翔想給Susan寫封信問候一下,不知是時間太少懶得寫了或作業太多寫得懶了,或者都不是,隻有一個信念,錯過都錯過了,三年後再說。
錢榮還躺在**等他爸派車來接,見林雨翔在發呆,說:“你在想誰?”說完意味深長地一笑。
林雨翔淡淡說:“沒想誰。”
錢榮突然跑到雨翔麵前說:“告訴你一個消息,我要去追姚書琴!”
雨翔大驚,說:“你老虎屁股也敢摸?”
錢榮擺擺手說:“哪,我因為被她記錄的名字太多常被海空罵,我決定和她改善關係,用我的博識去感化她。”
雨翔咧嘴說:“你就為這個?”
錢榮又把主題向下挖掘一層:“哪,我一個人在學校裏閑得無聊,況且她也不錯,又白又嫩的,凶可以改嘛,她這麽凶,肯定沒人追過,說不定還是初戀,有個那個可以打發掉許多寂寞。”
下麵車喇叭響了起來。
在愛情方麵,人類有一個大趨勢。男人眼裏的理想伴侶要像牛奶,越嫩越白超純越好;女人眼裏的理想伴侶要像奶牛,越壯越好,並且能讓自己用最少的力擠出最多的奶。牛奶隻有和奶牛在一起才會新鮮,然而姚書琴這杯牛奶久久沒有奶牛問津,逐漸演變成一杯酸奶。
錢榮果然有事沒事去找姚書琴,姚書琴起先不太經意,後來聽女生議論,一下沒了主意,女生都羨慕得要死,嫉妒得給她出主意說錢榮這個人又獨特又有才又壯實,而優點之首便是有錢,姚書琴口頭上說不行,心裏早已允許,於是兩個人在公眾場合像是美英兩國的飛機,總是相伴出現。
一個男人在男人麵前越是小氣,在女人麵前就大方得不可思議。錢榮平時在寢室裏一毛不拔,在姚書琴麵前卻恨不得要拔光全身的毛,姚書琴要吃什麽買什麽。
姚書琴和這頭奶牛呆久了,身上漸漸有了牛的特征,仿佛牛一樣有四個胃,吃下去那麽多東西卻不嫌飽。既然誠心要和錢榮戀愛,就不能再記錢榮的名字,記錄本上隻剩林雨翔一個人傲視群雄。林雨翔天下無敵後找餘雄訴苦,餘雄告訴他凡事要忍,林雨翔聽不進,和錢榮的矛盾日益加深,小則都用兩人自己錯誤百出的學識鬥智,大則諷刺挖苦齊上。錢榮考場情場都得意,運氣宛如九八年夏天的長江水位,騰升不止,想停都停不住。姚書琴則被他訓練得像隻貓,乖順無比。林雨翔正走背運,破壞紀律的事跡被傳到政教處,錢校長從古到今闡述做人的道理,還就地作比較說錢榮這個名字以前也常出現,後來他改過自新,名字就沒出現過。雨翔聽了氣憤不過,背地裏罵學校領導根本不知道現在學生是什麽樣子,他們還以為現在的學生見了異性就臉紅,孰不知現在這時代,學生一般到了高二就名花有主,到了高三就別說名花了,連草都有了主;大學裏要找一個沒戀過愛的學生仿佛是葛優腦袋上找頭發。又去找餘雄訴苦,餘雄又說要忍,雨翔當場忍不住罵餘雄一頓。
近一個月,錢榮和姚書琴的感情像塊燒紅的鐵,其他人看了也覺得熱,任何閑言碎語就像水珠子碰在上麵,“噬”一聲蒸發無蹤。每隔一節課就像隔了一年,下課隻聽見兩人無邊無際的話。錢榮都把話說得中美合作,稱自己是“被動的信”。上課時兩人相隔太遠,隻好借紙條寄托思念。林雨翔坐的位置不好,隻得屈身給兩人做郵差。傳的內容莫過手姚書琴問:“你會什麽樂器啊?”錢榮傳紙條道:那些easy,我通——可能隻是粗通也會一點,人家叫我Fiddler。
姚書琴對這些看不懂的英語敬歎不已,遂對錢榮敬歎不已,這增加了錢榮的洋氣,下課說話都是:“Ohdear!這小子是uglyha,no……no……,Not這樣的,上次我們在Pub裏,他灌我drink,真是shit,Fackhim!”這些勞逸斜出的英語讓全班自卑萬分。姚書琴裝作聽得懂,例頭注視著錢榮點頭,看錢榮臉上的表情行事,錢榮小笑,她就大笑;錢榮小怒,她就大怒。似乎很難找出一樣東西數量上會比中國的貪官多,但戀愛裏女孩子的表情就是一個大例外,姚書琴的喜怒哀樂在錢榮麵前替換無常變化無端,也不曉得用了什麽神奇的化妝品,臉越來越嫩,快要和空氣合為一體。有句話說“愛情是女人最好的化妝品”,這話其實不對,愛情沒這威力,愛情隻是促使女人去買最好的化妝品,僅此而已。
林雨翔還是黴運不斷,他自己又不是一件衣服,否則可以噴一些防黴劑。一個月前參加的報考至今沒有消息,學校的工作一向細致得像是沙子裏揀芝麻——應該說是芝麻裏揀沙子。今天上午學校才吞吞吐吐透露說錄取名單也許大概可能說不定會廣播出來,這話仿佛便秘的人拉屎,極不爽快,但至少給了雨翔信心,想自己掙脫惡運的時刻終於到來,憑自己那句萬眾傾倒的“沉默是金”,進廣播站應該不成問題,記者團也是理所當然可以過去,想象廣播裏一個一個“林雨翔”的名字,心花怒放。
學校終於兌現了承諾。班會課時有人調試廣播。校領導致力於保護學校的古典之美,連廣播都舍不得換。雖然廣播的造型是古典主義的,而裏麵的聲音卻是超現實主義的,一個人說話把錄下來的聲音再聽一遍,連自己也害臊不認得了,仿佛韓愈當官後看自己科舉考試時的文章。廣播裏粗的聲音可以變成細的,最神奇之處是它還有可逆反應,細的聲音竟也能變成粗的,為科學所不能解釋。但百變不離其宗,林雨翔一耳就聽出來廣播裏的女聲肯定是錢校長的,裏麵念道:“為促進素質教育的發展,提高學生日後競爭生存的能力,豐富學生的課餘生活,進一步增加學生對學習的興趣,進一步使學生從課堂內走向課堂外,並提高學校的教學成績,便於讓老師掌握學生的課外興趣和自身特長,也讓學生了解自我的潛力,更好地發掘。學校響應了市府市教委應試教育向素質教育轉軌的號召,放開手腳,大膽創新,為學生在課外開辟了一片廣闊的屬於自己的天空,讓學生自由自在地翱翔,鍛煉自己的翅膀,磨煉自己的心智,豐富自己的生活,鞏固發展自己的特長,讓學生在日後走出校園踏上社會後有與人一拚的競爭實力,更好地建設祖國,學校組織了一些興趣小組。”
雨翔驚歎不已,想錢校長洋洋一席話,能夠讓人聽了仿佛沒聽一樣,真是不簡單。其餘學生都搖頭不止,都誇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驕體文。
幸虧錢校長心地善良,給陸機留了麵子,開始報被錄取者名單,但就此報了也太揚自己風格,一定要加些空話,仿佛害羞女人接受心上人的求愛,總要堅持一番:“經過學校老師根據學生的各方麵素質,綜合學生的各方麵成績,最後,我們決定了以下的名單:數學興趣小組……電視台……錢榮……”
班級裏嘩然一片。男的都看著錢榮,女的都盯住姚書琴。錢榮笑吟吟地點頭,雞犬升天的姚書琴也光榮地笑。林雨翔差點脫口說你們省著點笑,還有我呢。然後靜待自己的名字。隔了許久,錢校長才報到記者團,林雨翔一下做好準備,身體也調到最好的姿勢,隻等接受祝賀。報到第三個時雨翔終於聽到一個耳熟的名字,是餘雄,想這下要成為同事了。錢校長又報了三個,還是沒有自己。林雨翔的心墓地狂跳,肯定是剩下幾個裏了。再報兩個,仍舊沒有,林雨翔更堅信剩下的兩個也定有自己的半爿天,像快要死的人總是不相信自己會死。錢校長又緩緩報一個,把林雨翔的另外半爿天也拆了。隻剩下一個。林雨翔的身體和心髒一起在跳,不由自主張開了嘴,校長開口一霎,林雨翔耳朵突然一抖,身體仿佛和尚的思想,已經脫離了俗塵。
“最後一位是,董卓。”
四周一陣掌聲,林雨翔也機械鼓掌,臉上的失落像黑雲裏穿行的月亮,時隱時現。為了不讓人發覺,向謝景淵笑道:“市南三中裏什麽樣的人都有,連《三國演義》的都來報記者,恐怕下一個是張邵陽。”說完痛心地再笑。謝景淵臉上的嚴肅像黨的總路線,可以幾十年不變,冷漠地對雨翔說:“現在是上課,請不要說話。”
又是漫長的等待。這等待對雨翔而言幾乎沒有懸念,由於他深信他的“沉默是金”,隻是悠閑地坐著。轉頭看看錢榮,錢榮對他笑笑,扭回頭再等待。
等待終於有了結果。錢校長開始報廣播台的錄取人員,雨翔輕快地等,時間也輕快地過,直到不聽到錢校長再報,才意識到自己都沒被錄取。雨翔在幾分鍾前已經鍛煉了意誌,這次沒有大喜大悲,出自己意料地歎一口氣,什麽也沒想。
錢萊頓時成為名人,因為還沒上電視,所以現在隻是個預備名人,沒事就看著壁上掛的那隻實際是二十五寸被校長用嘴巴擴大成二十九寸的彩電笑。學校的電視台是今年新成立的,備受矚目,錢榮是第一個男主持,備受矚目。記者團倒是會內部團結,先采訪錢榮,錢榮大談文學與媒體的聯係,什麽“電視media與人的Thinking是密不可分的,尤以與Culture為甚”等等,聽得記者根沒隨身帶字典,自歎學識卑微,不能和眼前的泰鬥相比。記者團采訪過了自然要在“Media”上登出,記者團的報紙要一月一份,不及文學社一個禮拜一份那麽迅速,隻好暫把采訪放在文學社的“初露”報上,名為“他的理想他的心——記市南三中第一屆電視台男主持人錢榮”,文學社起先不同意,說已排好版,無奈電視台受技領導寵愛,文學社沒能保住貞操,硬在二版上把《他的理想他的心》塞了過去。原來的五號字全都改用六號字,電腦房大開夜車,準備將其隆重推出,在全校範圍內引起轟動,不幸忙中出錯,原來空出一塊地方準備插一幅圖,事後遺忘,校對的那些人也空長兩隻眼睛,報紙印出來才發現有組漏,大驚小呼,補救已晚,那空白處被一堆密密麻麻的六號字映襯著,仿佛一個人披著長發頭頂卻完了一塊,明顯加難看,情急下找主編,主編也是剛被推選的;此次犯下滔天大罪,故意學功成名就的文人,過起隱居生活,久覓未果,社員再找校領導,校領導一旦遇上正事,管理貝多芬樓的態度就上來,說既然放手讓學生管理,我們就信任學生,這種事情應該自己處理,以鍛煉應變能力。
智者總是在生死攸關時出現的,這時文學社一個人突然聰明了,說把錢榮找來,在印好報紙裏的空格上都簽上名字。眾社員心裏叫絕妙,嘴上不肯承認,說:“事到如今,隻有這個辦法了。”錢榮不知道內幕,欣然應允,簽了一個中午,一回教室裏說了不下五遍,還常甩甩手說他簽得累死了,“Becelebrity,真是辛苦。”
雨翔已不得他手抽筋。
下午《初露》就發了下來,學生都驚呼“草紙來了”,一看草紙,上麵還有未幹的墨水印,都很這難墨漬壞事,使《初露》連做草紙的推一資格都喪失了。終於有人細看那堆墨漬,那人眼力驚人,橫豎認了半天念‘“錢榮”,眾生大嘩,都去看那篇《他的理想他的心》。報道裏錢榮的話都夾中夾英,甚至連國名都不放過,都是China什麽了chinese怎麽了,仿佛中文裏沒有“中文”這個詞語。中國人一向比較謙虛,凡自己看得懂的不一定認為好,但碰上自己看不懂一定不會認為壞,學生都望著《他的理想他的心》出神,望著望著,終於望而生畏,都誇錢榮是語言天才,加上錢榮的簽名,使錢榮這人更顯神秘,仿佛是現代名家正在寫的一本書,還沒露麵外邊已經讚揚不斷。高一許多女生路過三班門口都駐足往裏麵指點:“哪個是錢榮?”“這個這個,正沉默——看,現在在記東西,就那個。”‘欺是他,哇,很棒的,帥呆了!”錢榮故意不去看,姚書琴暗暗吃醋,心裏說:“去,就你們這幾個人也有資格看錢榮。”更深處卻隱藏了一種危機感——本來女孩子都希望自己的靠山能夠出人頭地名聲顯赫,使她臉上有光,一旦靠山真的有了名氣,她就會發現其實她臉上還是原來那麽點光,更不幸的是慕名來靠這座山的人也越來越多,此時她又恨不得他又是一個無名小卒。錢榮沒有察覺到,每次在姚書琴麵前炫耀全校多少女生追我,意在暗示姚書琴盡管如此,我還是偉大地選擇了你,你是多麽有福氣。
錢榮有所不知的是女孩子一旦墜入愛河,這類活要盡量少說,放在肚子裏自娛一番也就罷了,沒有必要拿出來互娛。女人的智慧與愛情是相對的,愛情多了智慧就少了,這就是古希臘神話中智慧之神雅典娜不談戀愛的緣故,智慧少了就想不到錢榮那麽深奧的用心。
終於姚書琴吃醋吃得飽和了,與錢榮大吵一架。當時錢榮仍在鼓吹,姚書琴拍案而起:“你算是我什麽人,對我講這些幹什麽!”
錢榮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好道明自己是姚書琴什麽人,一口英文派不上用場,瞪眼看她。姚書琴罵得不爽,自己已經站著了,不能坐下再拍案而起一次,能做的隻有拍案“叫絕”:“你是不是想逼死我!”話一說完,仿佛自己真的已經死了,頹然坐下甩手說,“你一天到晚跟我說,你不嫌煩,你不嫌煩我嫌煩!你成天把她們掛在嘴上,你這麽在乎你去跟她們好啊!”然後拚命醞釀眼淚。
錢榮茫然失措,顧及到自己是當紅人物,影響不好,隻想盡早結束這場爭吵,扮一臉傷心說:“好啦,對不起,我不好,惹你難過了,好了。”
林雨翔在旁邊看,忍住張口欲出的喝彩。想這對狗男女終於要決裂了,而且看樣子姚書琴還要鬧下去,鬧!就這樣鬧!鬧得全校都知道,鬧到政教處!於是換一個看戲的坐姿,準備眼福耳福一起炮,不料姚書琴隻是伏在桌上不知哭笑,錢榮安慰幾聲也出去了。雨翔倒比兩個當事人還傷心,油然而生十一月十八日觀獅子座流星雨後廣大天文學家的心情。但還是有一些快樂的,經過這次,兩人的感情就算沒有破裂至少也有拉傷。
然而雨翔徹底失望了,錢榮神通廣大,不過一天,兩人就和好如初——和好勝初。那天晚自修錢榮給排書琴洗了一隻紅得出奇的蘋果,還不知從哪位農民伯伯那裏要來幾顆紅豆,並偷王維詩一首,寫在一張背麵是海的天藍信紙上: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送你一蘋果願解心頭鎮惟有一事求請你原諒我姚書琴念了一遍,笑出了聲,問:“這是你寫的?”
“是我寫的。”錢榮這話別有用心,萬一被人拆穿,說起來後四句是他寫的;如果沒人說破,那當然最好。
雨翔聽見姚書琴念,幾乎要叫出來“抄的”,後來看到兩人有說有關,竟動了惻隱之心,硬把話壓下去,那話仿佛綁架時被套在麻袋裏的人東突西頂,掙紮著要出來,雨翔也不清楚為什麽,就是不讓它說出來,善良得自己也難以置信。
錢榮對王維糟蹋上了痛,又吟:‘“行到水突處,坐看雲起時。”然後春雨翔神情有異,說:“林雨翔,下個禮拜學校電視台開映,我播新聞,你一定要看,若有Inadvisable,就是不妥。你可要指正嗅。”
林雨翔恨不得要說:“老子學富五車,你夠資格要我指正嗎!”無奈自己也覺得這句大話實在太大,卡在喉嚨裏出不來,心裏也沒有底,究竟學富的“五車”是哪種車,弄不好也不過學富五輛腳踏車,沒有做世的底子,隻好笑著說:“一定,~定會的。”
不論是不是憑體育成績進來的,既然成為了體育生,每天的訓練是逃不掉的。
林雨翔起初受不了每天跑那麽多圈,常借口感冒發燒腳抽筋手拉傷不去訓練,劉知章前幾次都批準了,後來想想蹊蹺,不相信林雨翔這人如此多災多難,每逢林雨翔找借口都帶他去醫務室,被拆穿一次後,林雨翔不敢再騙,乖乖訓練。這學校良心未搞,刮錢之餘也會撥出一小點錢作體育生的訓練費,雨翔拿到了十七塊錢,想中國腦體倒掛的現象終於解決了,苦練一個多月,灑下汗水也不止這些錢,但無論如何,畢竟是自己勞動所得,便把這十七元放在壁櫃裏當作紀念。
天氣漸涼,體育生的麻煩就來了。原本體育生訓練好後用冷水衝洗挺方便的,但現在天氣不允,理論上說熱水澡也可以在寢室裏洗,可洗熱水澡耗熱水量大,通常用本人的一瓶隻能洗一個小局部,洗澡需調甩全寢室所有的熱水瓶,寢室裏的人都不同意,仿佛這熱水瓶每用一次要減壽一點。假使寢室裏都同意了,地方也不允許,澡要在衛生間洗,衛生間其實最不衛生,滿地垢物,踏上去腳都惡心,況且衛生間是公用的,即使克服了腳的惡心,往往洗到一半,某君衝進來呼哩嘩啦一陣,便又升華到了耳的惡心,這樣,不僅澡洗不舒服,那人也不見得會拉舒服,所以,應運而生一條規則,衛生間裏不得洗澡。
這個規定是錢榮定的,目標直指雨翔。林雨翔不敢爭辯,懶得去洗,不僅做不到商湯時盤銘“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而且有時三四天也難得一新,使人聞了都有望梅止渴口水直流的效果。實在有個女生受不了,小聲問林雨翔幾天洗一次澡,雨翔大大地窘迫,沒想到自己已經酸到這個地步,汗臭這東西就像剛吃飯的人臉上的飯粒,自己並不能察覺,要旁觀的人指出才知道,而往往一經指出,那人必會十分窘促,自尊自信像換季商品的價格般一跌萬丈。雨翔被傷的自尊久久不能恢複,與人說話都要保持距離,轉而將仇恨移到了學校管理工作上,寫周記反映情況,那本周記的運氣顯然比林雨翔的運氣好,被校領導見到,評語道:“你的問題提得很好,是我們工作的百密一疏,茲決定近日開放浴室。”校領導的錢比梅受多,不必省圓珠筆芯,大筆一揮,一個大勾,那勾與以前的相比明顯已經長大成人,而且還很深刻,劃破了三張紙,大如古代史裏的波斯帝國,可以地跨三洲。雨翔進市南三中以來從未見過這麽這麽大的勾,想以前寫周記竭力討好也不過一個小勾,這番痛斥學校倒可以引起重視,真是奇怪,興奮了幾節課。
學校的澡堂終於開了。那澡堂似乎犯下了比熱水龍頭更深重的罪,隱蔽在實驗樓後麵,雨翔好不容易找到。進澡堂前要先交二塊錢買澡票,如此高價料想裏麵設施一定優良,進去一看,大失所望,隻不過稀稀拉拉幾個龍頭,而且龍頭裏的水也不正常,冷熱兩種水仿佛美國兩個主要黨派,輪番上台執政,而且永遠不能團結在一起。調了良久。兩種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始終不成一體。換一個水龍頭,更加離譜,熱水已經被完全消滅,隻有冷水嘩嘩灑在地上,濺起來彈在腳上一股冰涼,雨翔嚇得忙關掉。再換一個,終於恍然大悟第二個龍頭裏的熱水路到哪裏去了,兩腳燙得直跳,不敢去關,任它開著。
第四個終於爭氣,有了暖水可衝。雨翔心裏難得地快樂與自豪,越衝越得意,從沒覺得自己會如此重要,一篇周記就可以開放一個浴室,對學校以前的不滿也全部拋掉——比如一隻草狗,縱然它對誰有深仇大恨,隻要那人扔一根骨頭,那狗啃完後會感激得仇恨全忘。雨翔決定以後的周記就用批判現實主義的手法。
錢榮第一次上電視主持十分成功。雨翔在底下暗自發力,心裏一遍一遍叫:“念錯!念錯!”還是沒能如願。學校第一次放映,拍攝沒有經驗,但在新聞內容上卻十分有經驗,一共十條新聞一大半全是學校開的會,如“市南三中十一月份工作成績總結大會”、“市南三中十二月份工作展望大會”、“關於如何培養學生學習興趣座談會”、“關於如何開展學生的精神文明建設座談會”……領導爭相要露臉,攝像師分身乏術,不敢漏了哪個會,苦得要命。
錢榮邊上還有一個長發動人的女孩子,初次上鏡,比較緊張,念錯了兩個字,女孩子的動作改不了,每次念錯都伸出舌頭笑,以示抱歉。雨翔恨屋及烏,也對那女孩看不順眼,恨不得她的舌頭斷掉。
播了二十分鍾裏麵依然在開會,不禁歎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會綿綿無絕期。又開兩個會後學校裏終於無會可開,內容轉為學生的校園采訪,被采訪的人莫不呆若水雞,半天擠不出一句話的比比皆是,表達能力強者擠出了幾句話也是首不對尾,觀眾都暗暗笑,記者比被采訪的人更緊張,執話筒的手抖個不停,雨翔想.那些校園采訪都是剪輯過的,都成這個樣子,原片就更別去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