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雨翔笑餘,插些話:“我聽你一說,正好想起!真是巧,這本書我帶了。我還帶了幾本,你看。”於是一本一本把書拿出來。錢榮鎮定地看著,有《會通派如是說》、《本·瓊森與德拉蒙德的談話錄》、《心理結構及其心靈動態》,還有《論大衛·休謨的死》。雨翔帶這些書的目的是裝樣子,自己也不曾看過,那本《俏皮話》也隻是雨翔軍訓時在廁所裏看的,上麵說到的那則《畜生別號》是這本書的第一則故事,雨翔也隻看了這一則,不料恰好用到,嗟歎看得多不如看得巧。錢榮的狂氣削減了一大半,以為林雨翔真是飽讀之人,嘴上又不願承認,掙紮說:“這幾本書我在家裏都翻過,我家連書房都有兩間。從小開始讀書,上次趙麗宏到我家來,看見我家的兩個大書房,眼紅死,說他的'四步齋'自愧不如。”雨翔料定他夢囈,又不能把趙麗宏找來對質,沒有推翻的證據,擺出一付吃驚的神態。錢榮問:“你呢?”

雨翔為了能勢均力敵,沒有的說成有,有的再加一倍,道:“我家雖然隻有一個書房,但裏麵書不少,都是——這幾本一樣的書。難啃啊!”

錢榮說:“光讀書不能稱鴻儒,我曾見過許多作家,聽他們說話是一種藝術的享受,fruition of ars,懂不?”

雨翔已經淡漠了他的開門之恩,眼光裏有一種看不起。錢榮闊談他父親與作家們的對話,仿佛全世界所有活著的作家都與錢老子訪談過,像吳趼人這種作古的都避不過。一個冷聲,說:“你英語學得不錯。”

“當然。英語最主要的是詞匯量,你們這些人往往滿足於課本,真是Narcissism(自戀,自我陶醉),我讀外國名著都是讀不翻譯的。”

雨翔聽不懂“自戀”,心裏明白這肯定不會是個好詞。對話裏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明知被人罵了卻不知被罵成什麽。雨翔搜盡畢生所學之英語詞匯,恨找不到一個體貼艱澀的詞來反罵,叫苦不迭。

錢榮又說:“我生性是方外之人,學校裏老師都叫我奇才!”

雨翔又聽不懂“方外之人”的意思,隻好翻著書不說話。那一句英語一個成語仿佛後弈射殺鑿齒的兩箭,令雨翔防不勝防。兩人一場惡鬥,勝負難分,隻好把矛頭對準在讀英語的謝景淵道:“你呢?”

謝景淵抬頭問:“我怎麽了?”

錢榮問:“你家有多少藏書?”

謝景淵問:“藏書?連語文數學書嗎?”

雨翔:“不,就是這種——這種——”他拿著那本《西學與晚清思想的裂變》,展示給謝景淵。

謝景淵推推眼鏡,搖頭道:“我家沒有這種書。我爸常說,讀閑書的人是沒有出息的人。”

這話同時震怒了雨翔和錢榮,聯合起來給謝景淵伐毛洗髓:“你怎麽這麽說呢?”

謝景淵連連引用名人名言:“我老師也說過,課內的那幾本書都讀不完,課外的書除了輔導書外就更不要去碰,看了這種書心會野,就學不到真正的知識。”

錢榮看看雨翔,見雨翔沒有要口誅的意思,想一個人和這種書呆子爭太損顏麵,甩一句:“許多人是這樣,自以為是,人性如此。”這話沒有寫地址人名郵編,不知針對著誰。雨翔和謝景淵都不做聲。

錢榮突然道:“呀!我徙宅忘妻了!雨翔,我們說到哪裏了?”雨翔厭惡錢榮不知從哪本書的角落裏找來這麽多不曾見過的成語,來此故意賣弄,冷言說:“我也不知道。”

錢榮不肯放過,道:“也許——對,是說到我學英語的方式對嗎?”

雨翔不敢再說下去,怕錢榮又躲在外文裏罵他,和謝景淵說話:“你在看什麽書?”

“英語。”

錢榮聽見,說:“你這樣是學不好英語的!我有一本《Gone with the Wind(飄)》,借給你。你可不準弄褶了弄皺了,你看通了這本書,英語就會有我一半水平,Understand?”

謝景淵不屑道:“我不看了。你自己看吧。”

錢榮一笑說:“Shit!That's nonsense!我自己去看了,原來這個時代還有人像塊stone!”

雨翔守株待兔半天,終於碰上一個自己懂的單詞,不肯放過顯示的機會,說:“什麽像塊石頭,你不能把你的觀點強加於人!”

謝景淵聽見雨翔在捍衛他謝景淵的榮譽,十分感動,又怕兩個人君子動手,道:“算了!算了!”

雨翔不理會兩個人,跑到隔壁去找餘雄。餘雄正伏案寫東西,見雨翔來了,忙收起來。雨翔劈頭就說:“我們寢室裏有兩個神經病,一個每天看書,就是書呆子兮兮,另一個以為自己是李敖,成天吹牛賣弄,自己懂又不懂,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人!”

餘雄微笑說:“你受不了了?好戲還在後頭。”

雨翔餘怒未平,說:“他以為自己是誰?”該說的說完了,雨翔心裏的惡氣也全部出了。正麵鬥不過,別人背身時踹人家一腳也是快樂的,不同的是,背麵踹人一腳,人家會覺得痛。但雨翔這麽說隻仿佛隔了一層牆壁打人,抑或說,好比人家生前打不過,待人死後讓人家遺體不安,總之,這是一種鞭屍的快樂。

雨翔精神上的鞭屍完了,心裏湧上一種無人抵抗大獲全勝後的鬥誌,不甘就此放手,繼而去鞭他祖宗八代的屍:“他就仗著他爸那公司,真是狗仗人勢。”徹底鞭完後,心裏一陣茫然和空****。

晚自修時雨翔不敢唱歌,軍訓一個禮拜真是滄桑巨變,坐雨翔背後的姚書琴不知如何竟騙來一個紀律委員的職務,專職記錄紀律。人一旦當上了官,腰杆子都能直許多。沒當官的人好比一群野狗,那官職宛如一根鏈條,一旦野狗群裏有人當官,那野狗就儼然變成一隻家狗,有了狂吠幾聲趕其他野狗的資本和身份。姚書琴表麵從容,暗地裏不停記雨翔的名字,罪名是大聲喧嘩。倘若論單打獨鬥,野狗與家狗應該實力相當,但野狗往往打不贏家狗是因為家狗有主人。雨翔連鬥的勇氣也沒有,隻有在背地裏罵的本事。

真正在市南三中才不過一個多星期,雨翔就覺得這種日子難熬,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別的寢室熄燈後比熄燈前更熱鬧,查寢室者的威嚴仿佛光緒的帝位,偶爾實在哪間寢室裏太不像話,就進去幹涉一下。學校聞之大怒,每日晚上都由政教處的人督察,一旦揪住就寫檢討。現在學生大多作文水平很高,九十年代的學生作文尤以套話廢話見長,皆不畏寫檢討。政教處便把每日抓住的不按時按規就寢的學生名字公布出來,這一招果然有效,此後紀律安穩不少,隻是政教處老師走後,寢室裏依舊鬧聲四起,校方不知,還在每周總結裏誇學生紀律意識有所長進。全校最安靜的寢室莫過205室的二號寢室。雨翔每夜都憋了一肚子話,隻等在夢裏說給別人聽,然而雨翔的失眠愈來愈厲害,大幸時到十一點鍾睡著,有一天幾乎徹夜無眠,到第二天上課時,囤積的睡意像猛虎下山。但人往往氣憤之後容易睡著,這一夜雨翔睡得特別早,第二天淩晨就起床了,本想報曉讓眾人都起床,但雨翔卻忽然有一種報複心理,恨不得他們全體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