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當一個人無法承受巨大的痛苦時,身體會產生自我保護的本能,比如昏厥,比如精神分裂,而不管是昏厥逃避痛感,或者精神分裂出其他人格,其目的都是為了保護自我意識。

昔日魏惜金目睹父母相殺,他一度將自己假作僵屍來逃避情感上的負罪感,歸咎起來,也是精神分裂的其中一種症狀。

陰山魔尊折磨虞娘的目的則於此相類,他用極端手段來殘害她,為的就是逼她放棄自我意識,將自我意識封閉起來,這樣留下的軀體就更容易被他操控。

當然,如何讓她像木偶一樣聽話,如何防止她的意識蘇醒,以及最大程度上的讓她發揮自己的實力,並非三言兩語能夠解釋清楚,不過陰山魔尊既然是養屍門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自然對這些門道不在話下。

上魁僵屍受難,陳挽風與魏惜金均無法獨善其身的,陳挽風與虞娘之間的感情,曆經坎坷,驚世駭俗,時至今日已有同生共死,玉石同焚之勢,而陰山魔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複當年與魏惜金的父親爭奪城主之位時結下的仇恨,為此,魏惜金也在劫難逃。

冥冥中,仿佛一切都遙相呼應,最先堪破這局生死局的,竟然是死裏逃生的陳挽風,半個月來,他隨著魏惜金藏起來養傷,將從魏惜金這裏得到的消息與之前玄冥童子所說聯係在一起,終於想明白了怎麽回事,而這匪夷所思的一切,世上唯一會相信他的,恐怕隻有那一個人了。

陳挽風苦笑著,叫陳東河將魏惜金喊來。

說起來這一回他二人各自受傷,按照道理養傷都要一段時間,然而世上修神鬼之道的,總有其特異之處,昔日“傀儡娃娃”謝燕舞能在眨眼之間轉移他人身上的傷口,魏惜金固然找不到第二、第三個傀儡娃娃,但想要盡快養好身上的傷,也不是完全沒有手段的。

魏惜金聽說陳挽風找自己,正好他也要找他,便應邀前去。

魏惜金一進門,就看到陳挽風背對大門負手而立,原本就不夠壯實的身體,在吃了半個月的流食之後,更顯形銷骨立,一襲灰撲撲的道袍,穿在顯得十分空**。

陳挽風傷在肚腸,日常隻能吃些湯藥流食,不過魏惜金補藥管飽,調理得法,故而精神倒也還過得去。

聽到身後的腳步身,陳挽風轉過身來,隻見他眉頭深鎖,麵容蒼白,發髻中已藏不住些許白發,不過半月,倒好像是老了許多歲似的。(?";??)

少年多情,早生華發,魏惜金不必多問,隻道:“恐怕再不能等了,我們多耽擱一天,上魁就怕白受一天的罪……我們後日出發,你看可妥當?”

雖是詢問的口氣,卻是不容人拒絕,再者,為了虞娘,陳挽風又怎麽會拒絕,他指了指旁邊的凳子,道:“坐。”

魏惜金看了他一眼,彈了彈衣擺入座。

他入座時,陳東河已經進來了,他的右手已經被正了骨,手腕纏了繃帶,連同一截木板綁了吊在胸前。

這小子麵滑心正,為人十分仗義,雖出自高門,卻有江湖遊俠之風,他的右手被魏惜金折了,即便接好了骨,日後在劍術上再難有所成就,好在他如今眼界大開,一門心思要隨陳挽風修道,陳挽風對他有愧,也就默認了這個徒弟。

魏惜金坐著,陳東河站著,陳挽風也沒有將陳東河趕出去,在他們麵前跺了兩步,神色猶豫,欲言又止。

“陳道長,有話請講無妨。”魏惜金淡淡的道。

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兩人相看生厭,可如今不得不同舟共濟,也實在夠惡心人的了。

“有件事,我想來想去應該告訴你,隻是太匪夷所思……隻怕我說出來,你要當我瘋了。”陳挽風躊躇道。

魏惜金盯了陳挽風半晌,那雙銀灰色的眼睛好似堪破了什麽,問道:“不知道陳道長要說的,與我想的是否同一件事。”

“嗯?”

“恕我直言,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看魏惜金認真的神情,不像是為了罵人而來這麽一句,陳挽風愣了一下,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

原來昔日玄冥童子以命換命,用自己的靈骨血肉修補了他的身體,如今他也已是個不生不死不人不鬼的異類了,這也正好解釋了,為什麽虞娘破了他的肚腸,他卻還能活下來,而且恢複得極快了,這並非全賴魏惜金的手段,多半是他的身體異變之故。

“是極,我便是要與你說這件事。”陳挽風點頭道:“我早就死了,但又不是死人,這事恐怕要從我在茅山的時候說起。”

魏惜金還好,陳東河倒被他的話嚇了一下,估計這孩子最近三觀被顛覆得很了,故而僵硬著身體,抿緊了嘴巴,硬是沒有跳起來。

陳挽風就將自己在茅山遇到玄冥童子的事情說了,第一次他以為玄冥童子是個瘋子,誰知道後來竟然遇到柳書禹父子投山,就信了幾分,第二次玄冥童子帶他穿越時空看到了茅山大劫難,他便信了十分,然後聽他的話去了魔龍山,正好遇到了魏惜金和虞娘,殺了假陰山魔尊,下山路上被真陰山魔尊所殺,最後第三次遇到玄冥童子,被他救活,以命換命。

“天道茫茫,人知渺渺,雖然你說的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但我信你所言非虛。”魏惜金不愧見多識廣,沉吟片刻,一下就接受了,隻剩下被兩人忽略的陳東河略有淩亂。

陳挽風略略笑了笑,雖然他不喜魏惜金,然而此刻恐怕他也是唯一會相信他的人。

“這段時間我仔細想了想,如果沒有玄冥童子幹涉,當日我就不會去魔龍山,你和虞娘上了登天塔之後,虞娘就落入了陰山魔尊的手中,而你恐怕……多半當時就遇難了,再後來便有了以後茅山的大劫,我也就死在了那時候。”

如果這樣說,陳挽風對魏惜金是有救命之恩的,但魏惜金想,如果他沒有救自己,他遲早也會死,也就冷笑著哼了哼,不置一詞。

陳挽風說這話也沒有討他一聲謝的意思,隻是敘述事實罷了,他繼續道:“正因為玄冥童子兩次出現,我們逆改了原本的宿命,在魔龍山匯合,可是百密一疏,卻讓真正的陰山魔尊逃走了,故而玄冥童子才會第三次出現,從他口中可知,未來的一切都沒有改變,虞娘依舊被陰山魔尊控製到處殺人,按照情理,你我絕不可能眼瞅著這樣的事發生,但為何玄冥童子提及的未來之事中隻有我,卻沒有你的一言半語呢?虞娘出事的時候你在哪裏,我死在茅山的時候又你在哪裏?”

這就是陳挽風的疑問,魏惜金絕不可能是普通人,他和陰山魔尊淵源深厚,又是虞娘原來的飼主,為何這樣至關重要的人,玄冥童子竟然不提一句?即便是在最初的命運中他死在了魔龍山,可是逆改宿命之後,為何也不曾提到他?難道他沒有為解救虞娘做出努力?還是說…?...

魏惜金順著他的話想,很快跟他想到一起去了,他不可能坐視不理,那麽事情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發生後麵那些事的時候,他早就死了!

因為不複存在,所以也就不值一提?!魏惜金麵色一冷,心中隱怒起來。

陳挽風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想明白了,這種感覺他十分理解,因為他也麵對過自己的死亡,沒有人在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之後還能安然處之的。

魏惜金麵色十分不好,他瞪著陳挽風,渾身散發著寒意,幾乎將周圍的空氣都凍住了,他冷笑著問:“你說的都是真的?”

“事到如今,你我一直對外,我還騙你做甚?”陳挽風反問。

魏惜金的麵色更加難看了,其實他這一問也是多此一舉,陳挽風的身體異變屬實,足以說明他自有奇遇,可是就算是他,一時半會也接受不了自己會死的命運。

若是普通人這這時候該衝上去撕陳挽風這張妖言惑眾的嘴了,可魏惜金到底不是普通人,他能接受僵屍,接受各種神鬼之事,又怎麽會不接受自己會死的語言呢?

片刻之後,他的理智又占了上風,細細一想,陰山魔尊恨他的父親亦恨他,連帶的也恨上了屍王城,不久之前還曾派出血眼僵屍屠城,可見他根本沒打算放過他,既然已經得到了上魁,那麽下一步,隻怕就是他了!

“我早料到他不會放過我,卻沒想到我真的會死。”魏惜金忽然笑了起來,仿佛十分可笑一般。

陳挽風看他如此,也歎了口氣,不知自己說出來到底對不對了。

命運這個東西,好似總無可避免的定數,玄冥童子為了逆天改命,落得以命換命的下場;自己為了逃脫被虞娘開膛破肚而死的命運,也是卯足了勁,可最後還是被她抓破了肚腸;陰山魔尊命不該絕,被殺了原體也能奪舍活下來,許多事看上去好似能夠避免,可最後依然發生了,如果說魏惜金命中真的注定會死,那麽……

“也不一定會死……”陳挽風安慰道:“你看我,我命中注定被虞娘開膛破肚而死,最後不是也活下來了嗎?可見就算是命定之事,也是能夠改變的。”

他被開膛破肚原本應該是數年之後發生的,不知道為什麽提前發生了,往好處想,命運還是有機會稍作調整的。

“你活下來是因為玄冥童子以命換命,可是世上有幾個玄冥童子?能換幾次命?”魏惜金諷刺的道。

假若不是承接了玄冥童子的靈骨和血肉,陳挽風以區區**凡軀,如何承接虞娘那一爪?魏惜金譏諷他站著說話不腰疼。

陳挽風被他一堵,也不知該說什麽,他的本意不是為了消弱他的士氣,而是提醒他更小心行事,說不定他一小心,就不會死了呢?

然而魏惜金惱他將這件事說出來,亂了自己的軍心,站起來道:“這些不能證實的推論,你本就不該說出來,既然你說了,倒也說說,你想讓我如何做才好?!”

“唔……我想讓你凡事小心,三思而行……”陳挽風知道自己的話聽起來有些不靠譜。

魏惜金又被氣笑了,站起來一拂袖,徑自離開了。

“唉,知道未來之事,往好處說可以避免它發生,可往壞處說,也會被束手束腳,隻是如果我不說,難道就等著它發生?魏惜金這個該死的人,如果不死,或許真的會帶來改變,就算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也想要試一試啊。”

陳挽風愁眉苦臉的歎聲道,扭頭對在還一旁淩亂的陳東河道:“後天我就要跟他們離開這裏了,如果我能活著回來,我再收你為徒可好?”

陳東河還沒來得及學到一星半點道術,加上手腕也折了,實在犯不著以身犯險,陳挽風是愛惜他才叫他離開,他自己也知道,更不敢拖師父的後腿,所以固然有所留戀,到了陳挽風動身那日,強顏歡笑的著約定好了下次見麵的時間地點就離開了。

這少年乖覺得令人心疼,陳挽風終於還是掏出了連夜默出的《茅山道法》將之塞給了他,隻是時間緊湊,他隻來得及默出半部而已。陳東河得了半部奇書,麵露訝異,陳挽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我也算有緣,你先將這些背熟,不解之處等為師回來細細教你,屆時你再給我行拜師大禮。”

陳東河激動得熱淚盈眶,並不是他知道這本書的好處,而是由此可見陳挽風肯收他為徒並非推托之詞,陳挽風故作深沉的笑看他,暗暗下定決心,如果活著回來,一定要好好教這個孩子,卻不知道因緣際會,一別經年,等到下次見麵,彼時這少年已經長成了青年,經逢大難,靈魂附在一柄油紙傘上,成了孤魂野鬼。

陳東河懷裏揣著半部《茅山道法》就此拜別離開,陳挽風不勝唏噓至於,從袖中放出一隻紙鶴,這紙鶴晃晃悠悠的飛了出去,追著虞娘的行蹤而去。

陳挽風正準備上馬,看著紙鶴飛出的方向,騎在馬上的魏惜金忽然說了一句話:“恐怕我已知道上魁在哪裏了。”

嗯?陳挽風奇怪的看著他。

魏惜金麵上露出古怪的神情,抓緊韁繩,徒然揮了一道響亮的馬鞭,如一道箭一般的衝了出去。

他一走,隨身的先行者忙跟了上去,一時間馬蹄陣陣,揚起塵土滾滾,叫還未上馬的陳挽風吃了一頭一臉的灰。

陳挽風被嗆得一手捂著嘴咳了幾聲,一手扇了扇灰,看在魏惜金受了不小刺激的份上,對他這種毫無風度的行為隻能大度的不去介懷了。心中暗暗腹誹著,他翻身上馬,也追了上去。

這一次,魏惜金還真猜出紙鶴飛往的方向了,隻不過等他們趕到的時候,與上魁僵屍失之交臂,她已經離開了,隻留下了屍王城一片狼藉,血流成河,雞犬不留。

魏惜金所乘的椌木船還未靠岸,就看到沉屍河的水已被鮮血染紅,遠處彌漫著黑煙,恐怕火勢燒了足有兩三日,

屍王城的慘狀不必上岸,隻從被被攻破的光明穀便能窺得一二。

“城主,我們上岸嗎?”跟隨魏惜金的先行者含淚問道,他們這些人的家眷全在城中,雖然是詢問,心中卻是期望城主能讓他們上岸去的。

屍王城多少代的心血,如今竟然付之一炬,魏惜金到底還是失了這座城。

魏惜金麵無表情,沒有回答那先行者的話,先回頭看了一臉死灰色的陳挽風,淡淡的道:“你說得不錯,陰山老賊果然要我死,隻不過……”

因為知道了陰山魔尊必要他的命,所以魏惜金才猜到,他一旦得到了上魁,一定會派她來殺死自己,所以他約莫猜到這老賊會派上魁到屍王城殺自己,隻是老賊沒料到,他並沒有回城。

“隻不過,要殺我豈是那般容易的事?”魏惜金麵上依舊淡淡的,隻是冰冷的聲音令人想起被觸怒的毒蛇,叫人聽得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