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禧一動不動,倚著柿子樹。

這棵樹,是周京臣親手移栽的。

她愛吃凍柿子,也喜歡燈籠狀的柿子花。

十四歲那年,原來的老柿子樹鬧蟲災,連根砍了。

春節下雪,她蹲在院子裏鏟土。

周京臣恰好回家過年,程禧記得他穿著大衣,撐了黑傘,清俊的一張臉,佇立在潔白的雪花下。

問她,“你幹什麽。”

她一手拿鏟子,一手拿鐵鍬,“挖坑,種柿子樹。”

他俯下身,打量土坑,又打量她,“冬天種樹?”

程禧畏懼他,舉著鏟子,橫在自己和他的臉中間,“明年結出果子吃...”

“今年種,明年結果?”周京臣握住鏟子柄,輕輕移開,白雪,灼光,灰蒙蒙的天。

他濃潤似玉,映入她的眼。

“程禧,等幾年,才結出柿子。”周京臣喚她名字,她心跳如擂鼓,他風輕雲淡,“一個月一次的農業實踐課,你又逃課了?”

他修長潔淨的手指隻差一厘米,便觸碰到她手。

那會兒,他總是格外冷漠,有兄妹分寸。

“我在班裏補數學...成績倒數十名的學生不能去。”

周京臣的傘罩在她頭頂,“你倒數第幾。”

“第一。”她嘟囔,“我沒考好。”

“考好了呢。”

“第二...偶爾也第三。”

男人麵目喜怒不辨,“有沒有和老師同學提過我是你哥哥?”

程禧分明沒提過。

不知怎麽,迷迷糊糊點頭了。

“下次別提了,丟人。”他將雨傘給她,轉身進屋。

第二年,程禧去外省比賽,回老宅,發現院子裏多了一棵柿子樹。

保姆喜滋滋說,是周公子移栽的,沒蟲子,柿子花苞圓鼓鼓,像禧兒小姐的嬰兒肥。

程禧十八歲,樹結了果。

年複一年,柿子紅了又紅。

柿子花的花語是:吉祥平安,一生一世。

她回過神。

視線中,周京臣和昔年漫天大雪下皎皎風華的他一模一樣,更成熟了,更深沉了。

他讓她走...

程禧喉嚨噎痛,有什麽在泛濫。

她知道,自己對程家有交代了,卻也斬斷了周家,斬斷了她和周京臣。

“孩子...”她哽咽。

周京臣用力攥拳,攥得那麽凶狠,手背的血管猙獰凸出,仿佛下一秒,會粉碎,會爆裂。

胳膊連同整副胸腔在戰栗。

他怕她不留,怕她太決絕,怕葉柏南講了什麽,騙了什麽,害得她仇恨他,也仇恨周家的骨肉。

“我留著。”

周京臣的肩膀一霎鬆垮了。

他克製住劇烈的顫抖,邁上台階,消失在庭院。

客廳裏,周夫人靠著沙發喝安神茶,周淮康出事,她也崩潰了,強打著精神。

李氏集團如今內訌,幾股勢力互相爭鬥,她作為家族的嫡長女,是鎮場子的人物,她倒下了,李家人徹底無法無天了,京臣畢竟是晚輩,太潑辣歹毒的手段,不合適對付長輩,她無妨。

“程禧呢。”

周京臣站在沙發旁,“回去了。”

“去哪了?”

“清靜的地方養胎。”他整個人虛浮無力,眼前一陣陣發黑,忍耐著。

“你去陪她嗎。”

周京臣咬著牙,“我不去。”

“你最好說到做到,認清她是個什麽貨色。”周夫人咄咄逼人,“你尊貴的周公子身份被她毀了,我周夫人的榮耀也毀了,若不是她懷了孩子,我非得扒了她的皮!”

他隱忍到極限,額頭冒汗。

“生下孩子,抱回周家撫養。”周夫人下死命令,“娶她,不行。”

周京臣雙手又悄無聲息地攥緊。

“你是不是琢磨著,我見到孫兒,心軟了,自然接納母親了?”周夫人鄭重其事,“程禧檢舉了淮康,報了程家的仇,可周家和她也結了仇。念在她肚子裏有周家血脈,我放她一馬,至於接納她,你死了這條心,一個小丫頭攪得周家天翻地覆,外界嘲笑我李韻寧,也嘲笑你!”

他垂眸,緘默。

“周家與程家,新賬舊債,一筆又一筆。你們之間會沒有嫌隙、完好如初嗎?”

周京臣仍舊緘默。

“官家小姐不肯當後媽,你娶一個普通的富家小姐,富家小姐高攀了李氏家族,一個孩子算什麽?三個孩子的後媽,也肯當。”

忽然,他身體一歪。

臉煞白。

周夫人慌了,撲上去扶住,“京臣?”

秘書往他嘴裏塞了止疼藥,“周董壓力大,您別逼他了。”旋即,掏出染了血的帕子,“周董吐的。”

周夫人眼眶一紅,心頭的怒火難消,看他半死不活的德性,罵不得,打不得,隻得咽下,“回屋躺著吧。”

一進臥室,周京臣幾乎栽倒在地上。

秘書架起他,放平在床鋪,蓋好毯子,“您一天沒吃東西了,喝一碗粥吧。”

他搖頭。

那樣意氣風發、雷霆手腕的男人,眼睛鷹隼一般明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此刻,頹唐,萎靡,又孤寂。

“安排妥了嗎。”

“保姆是我的表姨,背景清白。”秘書匯報,“任何人收買不了,保證照顧好禧兒小姐。”

周京臣踏實了,疲憊閉上眼。

“您真不去了嗎?”秘書可憐他,也可憐程禧,上一輩的罪孽,這一輩又有什麽錯呢?

錯在,一個姓周,一個姓程,拋不下血脈親緣,父輩恩怨。

夾在其中,哪一個都不是滋味。

“不去了。”他嘶啞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