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是烏江自刎的纏綿悱惻,台下是死氣沉沉的貌合神離。

何老太爺吃著糕點,“臣臣,你父親說,懷了個孫兒?”

“是。”周京臣淺笑,“大名周正修,乳名——”

“北北。”程禧快了一秒。

他眯眼。

危險,幽涼。

“乳名俗氣了些。”何老太爺和周淮康一樣的古板,嗜好‘文房四寶’之類的字,何家長女叫何徽墨,長孫叫何紙硯,長孫女叫何水畫。

“豈止是俗。”他笑裏藏刀,“是土,起名的沒文化。”

“起名的是金融係本科。”程禧懟。

“起名禮禮的是航天工程係高材生。”周京臣懟回。

她暴躁,“起名禮禮的是臭男人。”

“起名北北的是出軌的女人。”他不甘示弱。

程禧胸脯一抖一抖的。

周京臣重新坐直,注視著戲台子。

她緩了一會兒,“馬上離婚了,你挨個向爺爺伯伯介紹我,未來二婚的時候,再介紹下一任太太,多麻煩。”

“你挺體諒我,也挺著急。”周京臣麵孔慍怒,“不麻煩,娶十個八個,我也有耐心介紹。”

“林薔薇當後媽,行。林家家風好,教不壞北北,其他女人不行。”

“我娶誰,是我自由,你點菜呢。”男人怒氣愈發大。

一排左邊有兩位老夫人招呼周京臣,他站起,曲臂。

程禧軟趴趴挽住他。

“這是小禧兒?”老夫人樂嗬嗬,“韻寧脾氣大,教養的女兒倒討喜,怪不得做了兒媳婦。”

周京臣含笑,“李奶奶。”

她印象中,3月份出席過‘小李家’的婚禮,李奶奶是小李家的老夫人,和周夫人的娘家‘大李家’是‘姨表親’。

李家顯赫了百年,原因就是同宗、旁係個個兒是高娶,上嫁。哪怕多年不聯係了,一旦有大災大難,天南地北的親眷出手支援。有族譜、富貴了三代的大家族,基本是交叉聯姻。

大、小李家的十幾個子孫,隻有周京臣是‘下娶’。

也隻有周京臣,反了家族,反了規矩,娶了個稱心如意。

三天一大鬧,兩天一作妖,奈何他‘認命’。

“淮康和葉家那寡婦...”李老夫人眉飛色舞,“是假的吧。”

“有真有假。”周京臣明白,周淮康逃不掉這一劫,與其哪天曝出驚天大雷,先給外界打預防針,‘文火燉八卦’,等曝光了,周淮康夫婦的名譽不至於一瞬崩塌。

“那寡婦有什麽好呀?韻寧是大美人,你外公有錢有勢的,是個男人都選韻寧。”

周京臣笑了一聲,“柏南和柏文如此優秀,葉太太功不可沒,是賢母。”

李老夫人摘了一枚玉鐲子給程禧,“明年婚禮?”

他打量她。

她也打量他。

四目相視,她問,“辦嗎。”

觀眾席昏暗,不遠處紅紅綠綠的燈光掠過周京臣,朝戲台的一側臉是清俊,朝她的一側臉是陰森,“我無所謂,周正修需要名分,隻登記,沒婚禮,名分不完整。”

程禧不言語。

周京臣俯下身,“明年三月底孫兒滿百天,在南方老家辦。我親自把請柬送到您長子手裏。”

李老夫人後排是幾名周淮康同僚的夫人,又寒暄了一番,返回座位。

一去,程禧乖巧溫順,一回,她麵無表情。

周京臣亦是冷漠。

“姑婆告訴我,李家人辦了婚禮,必須記入族譜,可以喪偶續弦,不可以離婚續娶?”程禧盯著他。

他盯著戲台,“周家人沒這講究,即使辦婚禮了,想離就離。”

咿咿呀呀的唱腔裏,周京臣按捺不住,“怎麽,琢磨著婚禮結束,籌謀後路了?”

程禧她離席。

“去哪?”他皺眉。

她不答複。

上台階,直奔第三排中央,一名三十多歲容貌靚麗的女人。

“王太太,我喜歡您演的古裝劇。”

王太太雖是大明星,不過在權富圈,是被使喚的小角色,太太們根本不搭理她,周家的兒媳是二代太太之中最有身份的,又這麽友善,王太太受寵若驚,“周夫人是出了名的尊貴,小周太太卻絲毫不擺架子。”

“我心裏有數,太太們不是敬我,是敬周家和李家。人原本不分高低貴賤,不同的圈子,不同的規則而已,王太太不必自卑,我家世還不如您呢。”

王太太觸動情腸,眼眶紅了,“她們罵我小三上位,其實老王離婚七年了,他女兒有抑鬱症,顧忌病情沒公開,我認識他剛三年。”

程禧安慰,“王處長任職交管局,在乎名聲,委屈您了。”

王太太抹淚。

“周家人脈廣,但在交管局沒有朋友。如今,我攀上了王太太,周家多了王處長一個朋友。”

“是我攀上了周太太。”程禧給足王太太尊榮體麵,她開心,“用得著王家的事情,您盡管開口,老王負責全市的交通。”

程禧笑,“早晚有一日求王太太的。”

周京臣這時也離席。

一、二排觀眾席的間距寬,放了茶桌,二排5、6號椅坐著韓長林夫婦。

韓夫人昔年是昆曲名家,獲過專業大獎,也跟著市領導出國考察獻藝,結婚生子後,退圈了。

氣質很優雅,講話像念戲文似的,咬文嚼字。

周淮康和韓先生在工作上意見不合,導致周夫人和韓夫人關係微妙,周夫人八麵玲瓏擅交際,韓夫人內斂,久而久之,周夫人獨占C位,韓夫人遭孤立了。

周京臣嗅著茶壺冒出的霧氣,“韓叔叔喝祁門紅茶?”

韓長林詫異。

韓家和周家素無往來,‘叔叔’是萬萬承擔不起的,“周公子客氣了。”

“我與韓公子同輩,稱呼您叔叔是禮數。”周京臣坐在4號座椅,恰好是程禧前排的位置,“我記得您愛喝太平猴魁。”

“秋末時節,紅茶醇厚滋潤;春夏燥熱,才喝綠茶祛火。”韓先生拿幹淨杯子斟茶,遞給他。

“韓叔叔現在也應該祛一祛火。”他翹起一條腿,姿勢閑懶,“貴公子太不省心了。”

韓長林一懵,“犬子去英國了,讀碩士學位。”

“哦?”周京臣揚眉梢,“我竟不知,保利俱樂部在英國。”

“保利俱樂部...”韓夫人傾身,“那不是方家在二環的產業嗎?”

“昨夜,韓公子得罪了外省的江湖老大,我救了他。”周京臣摩挲著茶杯,“歌女‘小黃鸝’是江湖老大的女人,韓公子瞧上了,和老大搏鬥了一場,澆了一腦袋的屎尿。”

韓夫人晴天霹靂,“屎尿...老韓,對方太猖狂了,給兒子**之辱!”

韓先生比妻子鎮靜,俱樂部,江湖老大,澆了尿...一樁樁醜聞,萬一傳出,韓家要不要臉了?哪家的好姑娘樂意嫁這種丈夫?

“這不孝子!”

韓先生氣憤掏手機,周京臣摁住,“保利的老板是我發小,安排韓公子住進俱樂部的客房了,避免對方在街頭巷尾綁架,毆打。韓先生這一脈,唯有這個兒子,殘了瞎了,像耿世清那樣,耿先生終歸有兩個女兒,廢了一個兒子,耿家依舊興旺,韓家可是人丁凋零了。”

韓夫人千恩萬謝,韓先生默不作聲轉動著手機,心中有盤算了。

“周公子開個條件吧。”

“葉柏南背後的保護傘,是韓先生吧。”周京臣開門見山,“舉報葉氏集團的實名信,全部壓下了,並且泄露了舉報人姓名、企業。9月下旬和10月上旬,葉柏南打擊報複了四位同行,要麽破產,要麽虧本千萬。”

韓先生搖頭,“葉柏南是威脅我保護他,我答應了,可近期沒找我。替他壓下風波的,不是我。”

周京臣喝了一口茶,“是梁局嗎。”

“他們是翁婿,老丈人出麵操作,也正常。”韓長林幾乎是明示了。

“韓先生的地位在梁局之上,梁局壓不下的,葉柏南會找您壓了。”他撂下茶杯,“不論您在葉柏南手中有什麽把柄,您掂量清楚,是一錯再錯,是懸崖勒馬。登上葉家那艘船,不得善終。”

韓先生握拳。

“到底什麽把柄啊?”韓夫人焦慮,“無奸不商,和商人攪在一起,是蹚渾水!”

韓先生雙目緊閉。

《霸王別姬》演員開始謝幕,程禧忽然拉著王太太,“上一屆電視獎的最佳男配整過容嗎?”

“小林啊,是天生帥!”王太太最了解娛樂圈的內幕新聞,“可惜了,他是0246——”

程禧泄了氣,“他人高馬大的...”

“他不情願啊!為了資源嘛,私下是談女朋友的。”

“我喜歡小林鼓鼻梁,眼睛深邃。”程禧音量不疾不徐飄入周京臣耳朵,他麵色仿佛烏黑的鍋底。

鼓鼻梁,眼睛深邃。

他的特征...

她是先喜歡男明星,還是先喜歡他的?

“你喜歡小林?太簡單了!”王太太打包票,“我約他陪你吃頓飯,他飯局是明碼標價,二十萬。”

程禧喜歡劇裏的小林,現實本人一般,“我肚子胖了,不漂亮——”

“你不懷孕也不漂亮。”周京臣嘴欠,扭頭,“那個林什麽,天天和女明星廝混,你有女明星漂亮嗎?你花二十萬,他硬著頭皮陪你吃飯。”

程禧踹他腿,“偷聽女人聊天,周公子果然是正人君子啊。”

“你嗓門大。”他撣了撣西褲的腳印,“誰愛聽了?”

王太太莫名其妙,“你們夫婦...不熟?”

周京臣不陰不陽笑,“以前我和她熟,以後她和我不一定熟。”

......

戲散了場,周京臣婉拒了午宴,程禧打算蹭王太太的車離開,孫太太偏袒周京臣,勸和不勸分,不會派車送她。

結果,保鏢在大堂攔住,“請太太上車。”

“我回美容院。”她出去。

“周董不允許。”保鏢尾隨。

程禧瞪著保鏢,“他是你主子,我不是嗎?”

“您當然是。”保鏢公事公辦的口吻,“您是周家的主子,周董是我的主子。”

驀地,電梯門一開。

“禧禧。”大堂裏,葉柏南站得不遠不近,“第一次知道,你喜歡京劇。”

她仰頭。

他邁開長腿,步伐矯健,頃刻,立在她麵前,“玫瑰花怎樣。”

男女賓客進進出出,程禧挪了一步,去車後,“我沒收。”

“僅僅是新婚賀禮。”

“賀禮沒有送玫瑰園的。”

葉柏南笑得春風和煦,“是別出心裁的賀禮。”

門窗關閉,聽不清。

周京臣降下車窗,一張臉像寒冬臘月的冰霜,凍得化不開,“柏南真是無處不在啊。”

“送嶽母來北戲園看戲,門口發現你的紅旗L9,一打聽,你和禧禧在東戲園給孫太太祝壽。我與你,與禧禧,確實緣分不淺。”

北戲園...

乳名,北北。

周京臣的臉又浮了一層冰。

“你向我示威嗎?”

葉柏南一頭霧水,“示什麽威。”

“勾引我太太,‘冠名’我兒子,沒膽量承認?”周京臣使了個眼色,兩名保鏢半拖半拽,‘伺候’程禧上車。

“慢。”葉柏南嗬斥。

保鏢們隻服從周京臣,並不服從他。

“你聾了?”他鉗住保鏢胳膊,狠狠一掰,“我讓你慢著。”

脫臼的脆響,在程禧耳畔炸開。

保鏢哀嚎。

同伴見狀,迅速將程禧塞入後座,她撅著屁股,扒車門,掙紮,“我行李箱在美容院——”

“扔了。”她越是不肯回老宅,周京臣越是惱火,“買新的,或是保姆去取。”說完,從另一側下車,逼近葉柏南,同樣扼住他手腕。

“打狗看主人,懂嗎?”

葉柏南不懼不躁,“禧禧不願跟你走,你強迫她,我自然要管。”

“周家的家事,你管得了嗎。”

他意味深長,“你認為周家家事,我有沒有資格管?”

周京臣目光一凜,手勁兒發力,“一口一句嶽母,你嶽母在裏麵看戲,女婿在外麵搶奪人妻,惹怒了梁局夫婦,你造下的孽債,誰幫你壓?”

“鬆開。”

葉柏南的臉色一沉。

周京臣不鬆,沿著他手臂揪住衣領。

他猛地一撞,也勒住周京臣。

鼻貼著鼻。

有不明所以的太太尖叫,“周公子和葉大公子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