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一章 第六話 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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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曾想過,將來要做怎樣的事,要成為怎樣的人,並確實的為這些目標奮鬥著。但,我們並非上帝,我們不能以自我意識決定一切。我們有時會發現,所謂的奮鬥,反使我們離目標越來越遠。最終,一個“真實”出現在我們眼前,將我們之前的所有夢想徹底擊潰。
此刻,我們麵臨兩個選擇:拾起夢想的碎片,躲在牆角哭泣;或是把那些碎片踩得更加粉碎,轉身投入一段新的旅程。
【第六話 真實】
“不會說!我什麽也不會說的!”
中東軍事法庭的會客室裏,還沒等律師開口詢問,諾伊諾斯就一口咬定了他的立場。本·哈克死了,大流士死了,蘇珊娜則成了躺在病**的植物人,愛神已土崩瓦解,成為曆史的塵埃。諾伊諾斯是現存唯一一個可稱之為愛神高層的人物,很自然的成為了眾矢之的。他被捕獲於愛神事件結束,美軍肅清丘比菲城的當天。本來,他是可以和愛神的一眾小幹部一起逃脫的,但後來,他又折返回幾乎已炸成廢墟的愛神大廈,準備救出受困的本·哈克。.這一舉動使他喪失了最後的逃生機會,隨後到來的美軍將他輕易擒住了。自此,諾伊諾斯開始了他長達半年多的牢獄生涯。
原本,給諾伊諾斯這樣一個“罪大惡極”的恐怖頭子判處絞刑是一件非常理所當然的事。但由於某個原因,諾伊諾斯的處刑陷入了無限拖遝的泥滯期。這個原因是:美軍耗費了長達一星期的時間,搜遍了丘比菲城的每一個角落,卻仍未發現愛神所宣稱的大量核武器。他們認定,核武已不在丘比菲城內,早在美軍到達之前,就已被愛神轉移到了其他地方。而最有可能知道核武下落的人,就隻有諾伊諾斯。美軍的目的是把愛神斬草除根,自不可能讓那些去向不明的核彈繼續留在這個世上。所以,為了找出那些核彈,諾伊諾斯成了美軍手上唯一的線索。美軍決定,暫且留下諾伊諾斯的性命,直到從他嘴中撬出事實真相的那一刻為止。
半年多來,美方和以色列合作,軟硬兼施,對諾伊諾斯采取了各種逼供手段。他們指派不同的律師,與諾伊諾斯談話,向他權衡利害。並對他承諾,隻要吐出核武的所在,之前他所犯的一切罪行都能一筆勾銷,甚至還可以給他一大筆錢,讓他恢複正常人的身份。.同時,他們也對諾伊諾斯施以了世界上最殘酷的極刑,讓他生不如死:他們剝掉了他十隻手指上的指甲,削掉了他左腿的半塊膝蓋骨,每天不斷地鞭打他、羞辱他。但事實證明,這些方法全都對諾伊諾斯無效。諾伊諾斯的嘴好像貼了封條,半點有效信息也未透露。以色列方對這一點感到震驚,他們不理解,一個無信仰的,非穆斯林恐怖分子為什麽會有如此驚人的毅力。到底是什麽在支撐著他的意誌。
這天,以色列當局又指派了一個律師來和諾伊諾斯見麵。這已是第三次更換律師了。諾伊諾斯已漸漸習慣了戲弄這些西裝革履的人,一方麵他對律師所說的任何話都麻木不仁,另一方麵他也把觀賞律師的窘迫表情當作了牢獄生活中難得的消遣。這次,還沒等律師開口,諾伊諾斯就開門見山的大吼道:“不會說!我什麽也不會說的!”他在心裏期待著,此等態度會換來律師怎樣一副難堪的嘴臉。然而,他麵前的這個新律師並沒有像之前的律師一樣瞬間屈服,隻是微微一笑,說:“我知道你不會說。.我今天來,隻是為了告訴你一個消息。你的刑期已經決定了。”“哈?刑期?”“是的,我方已找到了那九枚核彈的所在,你已經沒有用了。”“。。。”諾伊諾斯沉默了。他在推測這句話的真偽。“這很可能是敵人為了給我製造心理壓力而編造出來的假話,但‘九枚’這個數字我從未對他們說過,他們是怎麽知道的?”諾伊諾斯開始重新打量坐在自己麵前的這個人,這人和以前的任何一個律師都不同,從他眉宇之間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這是一個亞洲人,留著一頭烏黑的中長發,遮住了右臉,從發隙間隱約可見其右臉上泛出的暗紅色,似有嚴重的燒傷。諾伊諾斯一言不發地觀察著,律師卻先站了起來,說:“今天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你等著一星期後的絞刑吧。”說罷,律師轉過身,頭也不回的向門口走去。
“等等!我有話要私下問你!”諾伊諾斯也站了起來,大聲喊道。“請給我們一個沒有攝像機和竊聽設備的隔音房間!”諾伊諾斯見律師停下了腳步,便進一步要求道。“按他的要求做吧。”律師對身邊一個獄卒說。“是。”獄卒們押著諾伊諾斯進入了一個房間,諾伊諾斯親自檢查過房間無異後才蹩著一條瘸腿慢慢坐下。.隨後,律師也跟著進來,待獄卒都離開後,便關上了門。此時,房間裏隻剩下他們兩人了。“告訴我,你們是在哪裏找到核彈的?”律師剛一坐定,諾伊諾斯便劈頭蓋臉地問道。“我沒有必要回答一個將死之人的問題。”律師用冷漠的口吻說道,但同時他也做出了一個與所說之話相悖的動作——他從外套裏掏出一張紙,用隨身攜帶的原子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話,推到諾伊諾斯麵前。諾伊諾斯低頭一看,隻見紙上寫著:“這個房間裏還有你沒能發現的微型,所以我們筆談好麽?”諾伊諾斯的表情改變了,他意識到眼前這個陰陽怪氣的家夥絕非一般人。於是,他順從的在紙上寫了一個“好”字。律師一邊佯裝對諾伊諾斯惡語相向,一邊接過紙,又寫下了一句話:“剛才我所說的都是假的,美方並沒有查獲你們的核彈。我之所以那麽說,是為了製造現在這個隻有我們兩人單獨筆談的機會。”看著這些越來越蹊蹺的文字,諾伊諾斯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問題:“你到底是什麽人?”律師看過之後,微笑著從身上摸出一張小卡片,擺在了桌上,諾伊諾斯觸手可及的位置。.那是一張名片,中央處印著這個律師的名字,其上方還另印有兩個漢字——“國士”。
美國·舊金山·李鳴宅——
“李鳴,我們來了。”來棲光和黃芳結伴,一起走進了李鳴的別墅。“等你們好久了,有什麽事和我說?”坐在起居室裏的李鳴問道。光和黃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該誰先開口。他們此行,是為開導和安慰李鳴而來。他們想告知李鳴,其小說之所以不能出版的真正原因。但這種帶有明顯打擊性的話語,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了。“喂,怎麽了?在電話裏不是說有事和我說的麽,怎麽又不說了?”李鳴問道。“是這樣的。。。”最終,還是和李鳴關係較密切的同齡人來棲光開口了,但話還沒說破,李鳴就立即打斷了他:“我知道,你們是想和我談小說的事吧?如果是這樣,你們就不用擔心了。我已經找到出版的方法了。”“啊?”黃芳“啊”了一聲,她感到十分驚詫。“我知道那些編輯不看我小說的原因。人總是要屈服於現實的,我也不必像中世紀的無神論科學家一樣執迷不悟——我拿出了一筆錢來,準備送給編輯。.我還聯係上了父親生前在商界的一個朋友,那個人認識出版界的一些大人物,他願意幫我疏通一下關係。總之,這些事我都辦得差不多了,我今天約好了和一個編輯在他的辦公室麵談。相信,我的小說很快就能進入正式的出版流程了。”李鳴是微笑著說出這句話的。但這句話裏的每一個詞匯都無不讓光和黃芳驚心——金錢,關係,這不是一直以來李鳴最討厭、最排斥的兩樣東西麽?難道李鳴已經決定妥協,決定屈服於現實了?他們看著李鳴那張有些別扭的笑臉,深深的體會到,這笑容的背後隱藏著巨大的悲傷。現實的苦難終於使李鳴放棄了他所堅持的東西,為了小說能夠出版,他正把自己的尊嚴踩在腳底。雖然他的臉在笑著,但連兩個旁人都能感覺出,此刻他的心正在流淚、在滴血。看著這樣的李鳴,連黃芳的喉頭也不禁哽噎起來。
“我馬上就要和那個編輯談話了,你們一起來麽?”李鳴看看手表,繼續強裝著笑臉說道。“恩,我們會陪著您的。”也不知為什麽,黃芳竟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看到李鳴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後,黃芳大概是想在他最孤獨無助的時候,能陪伴在他身邊吧。.於是,三人收拾停當後就出門了。一路上,光和黃芳都沒有多說話,他們認為,在李鳴為實現夢想付出了如此大犧牲的現在告訴他真相,實在是太殘酷了。就這樣,三人來到了一幢出版大廈,坐電梯到達了總編輯的辦公室。推開門後,隻見一個挺著啤酒肚的中年編輯坐在辦公桌後,似乎正在等他們。“啊,是李先生來了啊!”編輯看見李鳴,立刻熱情地迎了上去,分別拉住三人的手,握個不停。“你的作品我已拜讀過了,真的非常精彩,我已經是你的忠實讀者了呢!”讚譽之辭如連珠炮般不斷從編輯口中射出,但看著這位編輯堆滿橫肉的臉,李鳴心裏非常清楚,這些話都並非出自他的真心。因為此人口中的這些讚美,大多是空洞飄渺之辭,沒有一點實際的內容。不過這都無所謂,隻要小說能出版就行了。李鳴這樣想著,於是單刀直入地問道:“那麽,請問貴社能夠幫我出版這部小說嗎?”“沒問題,這麽優秀的作品實在是百年一遇,我們求之不得啊!”編輯拍著胸脯說道,“來,具體的事項我們坐下再談。.大家都請坐。”
“終於成功了!”得到編輯的許諾後,李鳴仿佛吃下了一顆定心丸。待眾人都坐定後,李鳴搖著輪椅來到編輯辦公桌的對麵,正式的會談開始了。首先,是編輯說話:“我想請李先生放心,您小說的出版已是板上釘釘的事。現在我們要談的隻是一些細節。”“這是我第一次出書,還很缺乏經驗,所以還需要您多多提點。”李鳴以一種非常圓滑世故的語氣回話道。“李先生言重了。不過,關於你的小說,我也確實有一些意見想說一說。”“洗耳恭聽。”“第一,是文法方麵的問題。李先生你可能剛來美國定居不久,還不習慣用英文寫作。雖然你的詞匯和語法都沒有錯誤,文章裏卻缺少一點美國風格。讓人感覺這部書就好像是一個中國人寫好後,再由旁人翻譯過來的,原汁原味方麵差了一點。不過這隻是小問題,我們協商之後會做出適當的修正。”“那有勞您了。”李鳴禮貌地點了點頭。“沒想到這個編輯還挺專業的。”他開始對眼前的編輯有了一些改觀。但這個改觀隻是暫時的。因為編輯接下來所說的令人意想不到的話,使李鳴把那顆本已吞進肚裏的定心丸又吐了出來。.
“第二,也是比較重要的一個問題。”編輯呷一口咖啡,清了請嗓子,說道,“你的小說裏有大量的現實影射,而且是在影射目前最敏感的問題,有些內容還涉及到了我國的真實政治。雖然美國是一個奉行言論自由的國家,但我社如果出版了這樣的小說,肯定是要垮台的,而李先生你也很可能因此吃官司。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再對小說做一定的修改,把影射的部分去掉。”編輯說完,雙手撐在桌麵上,微笑著等待李鳴的回應。但李鳴卻沒有說話,隻是呆呆地坐在那裏。他眼中的希望之光正一點一點褪去,他的瞳仁仿佛正漸漸變成灰色。“一定要做這樣的修改麽?”房間內的氣氛沉寂了半晌後,李鳴開口了。“是的,這也是為我們雙方好。”“可是。。。您知道麽,這部小說的大部分內容都是以我自己的真實經曆來寫的,如果您把這些通通叫做影射,讓我把它們刪掉。那請問。。。我的小說裏還剩下什麽?”李鳴說話的口氣改變了,略帶悲愴的強硬取代了之前的迎合,這使編輯也小小吃了一驚。“話可不能這樣說,”編輯陪笑道,“畢竟你出版小說是為了藝術嘛,又不是為了政治宣傳。.既然如此,把那些可有可無的部分刪除掉又何妨呢?”“那些不是可有可無的!”李鳴的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如果把這些全部刪掉,我的小說就不再是原來那部小說了。它會變得連我自己也認不出來。你的這個要求簡直是等於叫我另寫一部別的東西。”“這樣啊。。。”從李鳴突然的態度轉變中,編輯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那今天我們就先談到這裏吧,這件事你回去之後好好考慮一下,然後再給我答複。”“不必考慮。我問你,是不是我不按你的要求改,你就不幫我出版?”“理論上是這樣的。。。可是,我真的很希望能出版李先生的小說。”編輯臉上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他當然會感到為難,一方麵他被熟人托關係叫他給李鳴行個方便,並且他也很想得到李鳴答應給他的那筆錢;另一方麵,又由於政府的幹預,使得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出版這部可能會有損美國名譽的小說。他努力的想找出一個兩全齊美的提案,但很顯然,他失敗了。
“我知道了。。。”李鳴深深歎了一口氣,淒然道:“我是不是被政府盯上了?我的小說,大概是永遠都不能出版了吧。”“你也不用這麽悲觀,隻要你肯做改動,還是可以出版的。”“不必說了。這部小說我不出了!”李鳴撂下這句話後,便頭也不回地轉過輪椅,朝門口搖去。他的心,已徹底死了。原來,這世界上還有金錢和關係不能解決的事。今天他才知道阻礙他小說出版的真正原因是什麽。這麵牆實在太高,太高了。即使他放棄了一直堅守著的原則,即使他卑鄙地踐踏了自己的尊嚴,這麵牆也依然無法越過。如果讓一個人寫自己根本就不想寫的東西,那出版還有什麽意義?難道這就是真實?難道這個血淋淋、油膩膩的汙物就是真實?李鳴的嘴角在顫抖,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強忍著不讓自己當場休克在這辦公室裏。
在來棲光和黃芳的陪伴下,李鳴回到了家裏。一路上,他們都默默無言。現實已然撕下它的妝容,露出了屠夫的模樣,再說什麽也是枉然。光和黃芳知道,他們目前唯一能為李鳴做的,不是勸慰,而是無聲的援助。李鳴的出版之路已經被完全堵死了,外力無法再給他任何幫助,他隻能靠自己一步步去走出這個陰霾。但,這可能麽?當一個人到走投無路,身心都被黑暗侵蝕殆盡,他還如何希求光明?
回家後的李鳴依然沒有說一句話,他把自己關進了書房裏。他想放棄,卻又舍不得放棄;他想繼續,全世界卻又都不讓他繼續。難道我天生就不是當作家的料?難道我注定就要被人嘲笑一輩子?在雙重矛盾的傾軋下,李鳴痛不欲生。他把手稿扔了滿地,他用手瘋狂地拉扯著自己的頭發,他的牙把嘴唇咬出了血。他感覺,如屍體般的冰冷襲滿了全身。現在,還有什麽能拯救他?還有什麽能拯救這樣一個落人?正在這時,一張白色的名片從他的衣兜裏掉了出來,落在地上。李鳴下意識地將其撿了起來,用他那雙幹涸的眼睛望去。那名片上寫著一個日本人的名字:“萬裏泊文”。而名字的上方還另印有兩個漢字——“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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