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天色已暗,卞夷走出密室,竟覺得外麵的天色有些刺眼,他下意識伸手遮擋幾近消散的光亮。

“大人,暮姑娘方才醒了……”婢女恭敬地走來,小聲開口。

卞夷揮袖,穿過陰寒的後院,向偏廳走去。

暮雲朝坐在床邊,低眸看著自己身上幹淨的衣物,若有所思。

房門突然被人推開,暮雲朝放肆地看去,目光一片清明。

“醒了?”卞夷輕聲問道,言語之中帶著一貫的譏諷和不屑。

暮雲朝起身,麵對卞夷而立,“為何將我帶來衙門?卞大夫是想軟禁我?”

“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隨時都可以離開,沒有人強迫你留下!”卞夷語氣清冷,“你在酒館喝得大醉,我若是不將你帶走,難保你不會給別人拐了去?”

暮雲朝吐吐舌頭,仔細打量了一番身上衣著,確認無傷大雅後,抬腳便朝門外走去,“多謝卞大夫款待,本姑娘這便告辭了……”

“你就這麽走了?當真不在意柒小八的死活?”

卞夷此話一出,暮雲朝剛跨出的右腳即刻收了回來,她連忙問道,“小八他還沒死?你將他關在了哪裏?能否讓我見他一見?”

唇角勾起一抹邪魅高深的笑意,卞夷啟唇,“你隻需在這府中住上三日,三日後,我便放了柒小八,讓你帶他離開!”

暮雲朝挑眉,“隻需三日?這三日我要做什麽?”

“你什麽也不用做,安心留在府中便是,但你若是懷著別的心思,那麽柒小八的性命,也就不保了。”

暮雲朝走回床邊,直直將自己摔在鵝絨大被上,“三日便三日,卞大夫安心,如今處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我就是長了十個膽子,也絕對不敢造次……”

“是嗎?”卞夷拂袖,走至床邊,他突然俯身靠近暮雲朝,一股清冽淡雅的味道傳進她的鼻中,令她心中一緊。

“我卻覺得,這世上萬千英豪,也不及你暮雲朝狡猾!”

暮雲朝一笑,直起上身迎去,她的臉在距離他不過一毫厘處停下,“卞大夫,你不如現在就捏死我,否則終有一日,我會替整個蒙人一族報仇!”

二人的臉相距太近,暮雲朝的氣息直直衝上他的大腦,帶著一股清甜誘人的酒氣。

不過刹那之間,卞夷的臉上已是紅雲密布,心底有千萬個年頭叫他趕緊離開,可他的身子卻直直僵住,絲毫不聽使喚。

“卞大夫……”此刻無論暮雲朝以怎樣的口吻喚他,在他看來都是**,是**裸的勾引,“您怎麽了?”

突然,暮雲朝鼻尖一熱,熟悉卻又厭惡的血腥氣味刺激著她的大腦,她連忙閃身站在了一邊,伸手撫上還未痊愈的鼻尖。

粘稠的、帶著餘溫的腥紅色**在指尖流淌,暮雲朝扯了扯嘴角,轉眸看向猶自楞在原地不知動作的卞夷,鮮紅的**自他鼻尖一滴滴下落,很快便染上了他淨白無暇的衣袍。

暮雲朝伸手拍了下卞夷的肩頭,語氣之中帶著一絲笑意,“卞大夫,您不會從未近過女色吧?”

卞夷終於能夠動彈了,他轉眸看了眼一鼻子鮮血的暮雲朝,臉上閃過愕然與悲憤,隨即快步離開。

卞夷走後,暮雲朝陡然間放聲大笑,笑著笑著趴在了**,肚子都有些痛了。

突然,眼角瞥見一抹桃色,暮雲朝連忙坐起,隻見一朵桃花在她麵前飄來飄去,似是想對她說些什麽。

暮雲朝即刻斂了笑意,她掃了眼窗外,見卞夷狼狽走遠後,方才將那朵桃花捏在手心。

毫不懷疑,這朵桃花是百裏丘派來的,許是一早便跟在了她的身後,自她醉酒躺在這張**後,這桃花便悄悄附在了卞夷的身上。

暮雲朝閉上雙眼,耳畔傳來百裏丘的聲音,將卞夷白日裏的行蹤一一道來,以及密室中與柒小八的對話。

半晌後,暮雲朝緩緩睜眼,眸中含著殺意,“蝕骨散!卞夷,想不到你竟如此卑鄙!哼!三日之內若是再無解藥,小八便必死無疑,你倒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不過,你休想如願!”

“君子抱仁義,不懼天地傾……譽人而人亦譽之,則是自譽矣;毀人而人亦毀之,則是自毀也。自譽,人之賊也,自毀,義之賊也……行大義然後天下之至仁者,能合天之至親也……義士不欺心,仁人不害生……夷兒,你要時刻記得為師所言,若要立於世,自當懷有仁和義……萬事以仁為之,兼有忠義之道,方能堂堂正正,不愧天地……”

“師父諄諄教誨,弟子謹記在心,日後弟子學有所成,定不會辜負了師父的一片苦心。”

……

“夷兒,你還需再用功些,往後每夜你隻準睡三個時辰!”

“可是師父,弟子已經很努力了,如今天氣漸冷,我們又住在山上,弟子畏寒想要多睡會……”

“寒冬之際更利於自身修行,昌國的南宮未昌時年不過七歲,卻已學成用兵之法,過不了多久,他便會領兵沙場……可你呢?你的起點比他要早,卻依舊是這副功不成名不就的模樣!”

“師父,您為何總拿我與他人比較?究竟誰才是您的徒弟啊?”

“混賬!你若再不用功,那便早早下山去,也不用再想著報仇了!”

……

“夷兒,藥理學得如何了?能否一眼辨別百種藥材?”

“回師父,弟子已憑一己之能配製出穿腸毒藥,請師父過目!”

“不錯,這幾年來你大有長進,為師很是欣慰……”

……

“當今聖上篡權奪位,實非忠義之士,為師已將前朝小公主秘密送出寰灃國,待你出師那日為師便將她的行蹤告知與你。”

“師父,血海深仇,弟子一人報便可!為何要將公主牽扯進來?”

“夷兒,你聽好了,小公主身上流著先皇的血液,為師要你輔佐小公主,助她奪回江山!”

……

“夷兒,今日出師,為師沒有特別的囑咐,你可自行下山去了……”

“師父,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弟子敬您一杯,願您一人留在這山上,能夠萬事順遂!”

“好徒兒……呃!你!卞夷你……”

“師父,您自幼便教我仁厚忠義,弟子銘記在心!可弟子卻覺得,這麽些年來過得生不如死!您或許不知,一月前在您下山後,皇上曾親自來找我,他許我榮華富貴,許我一世殊榮!如此一來,我為何還要報仇?”

“你……好你個卞夷……八年光陰,你竟變成了這副模樣……我真恨自己,竟將畢……生所學,全部教授與你……”

“師父,青出於藍,如今徒弟的藥理,可比您高明得多!師父,您便安心地去吧,徒兒會代替您,將這世間百態皆看遍……”

……

“卞夷!你殘害恩師,不忠不義,終有一天,你會付出代價的!”

“卞夷!你會付出代價的!”

“卞夷!為師在地下等著你!等著看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哈哈……”

……

“師父!”卞夷猛然從夢中驚醒,額間豆大的汗珠溢出,沾濕了他淩亂的發絲。

黑暗中,卞夷直直望著前方,目光呆滯,他蜷縮著身子,瑟瑟發抖。

“師父,這些年,您過得還好嗎?”卞夷輕聲開口,“教出我這樣一個不肖徒兒,您一定萬般悔恨吧?”

片刻後,隻見他緊握雙拳,咬牙切齒,“欺師叛祖也好,不擇手段也罷,無論世人傳言多麽不堪,我心底那股滔天恨意卻始終不曾減去半分……師父,少則數月,多則兩三年,我定然去地下向您請罪……”

望了望窗外月色,不過醜時,卞夷卻再無睡衣。

“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我的肩上背負了無數條性命,我這樣十惡不赦的人,死後能否轉世輪回?嗬……想來是不能的,我今世注定了會不得好死……”

屋外突有細微動靜,卞夷斂去一切情緒,沉聲道,“進來吧……”

來人是個女子,以輕紗遮麵,腳步輕盈,不曾發出半點聲響。

“深更半夜,你怎麽來了?”卞夷的語氣柔和了些許,“天寒地凍,為何不多穿些衣物?”

那女子不答反問,“你為何要這麽做?為何要毒死整個蒙人一族?他們雖占領了曲陽城,卻不曾阻礙你的計劃!”

卞夷蹙眉,語氣冷了幾分,“若非如此,暮雲朝一行何時才能到來?我可沒有那麽多的功夫等下去,早些將他們引來,便能早些達成目的!”

“可你如此做法,當真狠毒無比!”女子隱隱有了怒意,目光之中意味不明。

“嗬……”卞夷突然輕笑,嘲諷而又疏離,“如今就連你,也認為我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我本以為,這世上唯有你是知我懂我的,可如今看來……”

“不,不是這樣的……”女子焦急辯解,卞夷卻揮手打斷。

“無須多言,我本就是個十惡不赦之人。放心吧,暮雲朝在我這裏很安全,她一心想要救出柒小八,我自會成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