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六年,三月初七。

這日風和日麗,碧空萬裏,陽光甚好。

新帝登基,由宮門出發,前往城西寺廟朝拜,百姓們無論老少跪滿了街頭,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喊著那萬年不變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登基儀式煩複而又老套,除卻祭告宗廟、社稷以及萬民,更要接受百官朝賀、四方朝賀,並大赦天下。

南宮麒成了太上皇,雖無實權,卻得以監政。

南宮未昌繼位,對百姓們來說無疑是福澤惠天下;對左相一派而言更是可喜可賀;而對右相一派來說,便是眼紅心恨;至於暮雲朝,她自然是又喜又憂。

相識短短半年,南宮未昌終於坐擁江山,這實在是件令人興奮的事情。可他成了一國之君,貴為天子,卻又不得不聽諫群臣。這新皇既然立了,接下來百官們最操心的事情,莫過於何時立後?立誰為後?

暮雲朝的地位人盡皆知,可她畢竟曾指婚給二皇子,於情麵上多少有些不合適皇後之位。再說公孫素柯,她是先皇當著群臣之麵指婚給新皇的女子,她出身於武將世家,身家清白,儀態大方,是皇後的不二人選。

在暮雲朝麵前,南宮未昌雖不提及此事,可她心中卻是明了的。公孫素柯入宮也有些時日了,即便南宮未昌一再壓下婚事,可該來的終究有一天是要來的。

接連數日,暮雲朝都興致缺缺。祝陽羽便一再安慰,“暮姐姐,如今南宮未昌當了皇上,那麽三宮六院便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你要看開些,畢竟他的心中隻有你一人。”

每每聽見這樣的言語,暮雲朝都會一臉黑線,並一再強調,“祝陽羽,他南宮未昌愛立誰為後便立誰為後,我這個人生性散漫慣了,自然受不得宮中諸多拘束。何況,即便是孤獨終老,我也絕不能容忍我的夫君三妻四妾左擁右抱!”

南宮未昌的住處換了又換,暮雲朝卻始終都在錦繡閣。自他繼位後,便很少有空閑時間,這日暮雲朝心情甚好,便自己煲了骨頭湯打算送去禦書房。

剛推開房門,便見陸信站在門前,他的神色有些許怪異。

“有何事?”暮雲朝笑問。

陸信眼底閃過一抹欣喜,連忙開口,“暮姑娘,你可是要去見皇上?”

“正是。”

“我方才在宮中閑逛,見侍衛們正在伐樹,你一路前去,還望多加留意,小心受了傷。”陸信說著,臉上突然泛起一片緋紅。

然而暮雲朝沒有注意到陸信臉色的變化,當她聽見“伐樹”二字時,抱緊了懷中的骨頭湯就跑了出去,留下陸信一人獨自尷尬地站著。

正如陸信所言,自西宮前往昌寧宮的路上,但凡有梧桐生長的道路上,皆有數十名侍衛把守著。他們手中拿著刀劍,正在砍樹。

一棵棵粗壯的梧桐倒在地上,擋住了她的去路。

“住手!”暮雲朝突然大叫出聲,看著被砍倒在地的數十棵梧桐樹,她不由蹙起眉頭,“都給我停手!”

侍衛們住了手,他們呆愣地望向暮雲朝,不明所以。

“是誰命你們砍樹的?”暮雲朝問道,言語中明顯帶著怒意。

在這宮中,暮雲朝是個特殊的存在,她無名無分,卻放肆自如,她放肆自如,卻又偏生有皇上護著。故此,宮中上下,無論是位高權重的大臣,亦或是卑微如螻蟻的宮人,都對她敬之重之,不敢造次。

“暮姑娘,”為首的侍衛向她行了一禮,“是太上皇命屬下們將這宮中的梧桐樹盡數伐了。”

其實不用侍衛解釋,暮雲朝也能猜到這是南宮麒下的令。一月前的風雨之中,他被大樹壓斷了兩條雙腿,心中自然怨怪。

可是如此做法,當真是胡鬧!

思索片刻,暮雲朝揚聲道,“皇上有令,這宮中梧桐不能伐,你們速速收了武器,各司其職去吧!”

言罷,侍衛們呆呆地看著暮雲朝,沒有動作。

“沒有聽見嗎?”暮雲朝強忍住心底的怒火,低吼道,“你們這是要公然抗旨嗎?”

“屬下不敢!”為首的侍衛連忙屈身,“屬下們這就停手,這就離去。”

直到看著所有人離開後,暮雲朝方才繼續趕路。

到得禦書房時,南宮未昌一臉凝重,正等著她。

對此暮雲朝半點也不驚訝,過了這麽長時間,若是再不傳到南宮未昌的耳中,那麽這個地方便不能再稱之為深宮了。

將骨頭湯放置在桌案上,暮雲朝轉眸對上南宮未昌的目光,不畏不懼。

“為何要阻止侍衛伐樹?”沒有指責,沒有怨怪,南宮未昌平靜地問出聲。

很多時候,對於這個時代人們的慣性思維,暮雲朝著實無法認同,甚至無法理解。可南宮未昌不一樣,他有著自己的思想,他不會被世俗所牽絆,他是個明事理的好君主。

“如果是你,你當真願意伐樹?”暮雲朝反問,雙眸緊緊盯著南宮未昌。

南宮未昌輕輕搖頭,“我雖然不願,可父皇年事已高,我卻不好悖了他的意……”

暮雲朝咧嘴輕笑,她就知道,眼前這個男人高瞻遠矚,與常人不同。

“這些日子,你操勞國事到深夜,我想不僅是因為剛剛繼任。一月前的風雨之災,永安城尚且受災嚴重,何況邊關一帶。”

南宮未昌挑眉,麵上閃過一絲驚訝,“雲朝,你是如何得知?”

暮雲朝隻是笑,不做言語。

“你猜的沒錯,邊關一帶災情顯重,不過一個日夜的功夫,三個村落被雨水掩蓋,無一人生還。”南宮未昌聲音低沉,兀自說著,“如今一月過去了,邊關一帶的百姓們仍舊處於災難之中,朝廷已將賑災銀兩和糧食發放至各地官府,但願百姓們能夠平安渡過此劫。”

南宮未昌的麵上閃過一絲悲涼,“隻不過……”

“隻不過如此行為終究無法解決問題所在,誰也無法預知下一次災難侵襲會在何時。”暮雲朝接過了南宮未昌的話頭,“這一切不是我猜的,而是我萬般確信。”

沒有理會南宮未昌的驚詫,暮雲朝猶自道來,“永安城處於昌國中部,單說這一城,永安地勢高低穩妥,可謂是塊福地,因此城郊的梅花才能常開不敗。”

說著,暮雲朝突然想起了什麽,她掃視書房一周,最終在一側牆壁上發現了目標。

牆上掛著一幅地圖,正是昌國版圖。

暮雲朝走向牆邊,手指比劃著,“可若是相較整個昌國,以永安城為中心向四周發散,可以看見一座座山峰。且不論山高與否,都能明確一點,永安城被高地包圍,地勢相對較低。”

暮雲朝一邊看著地圖,一邊觀察著南宮未昌的神色,她已經用了簡單易懂的說辭來形容永安城地勢,卻擔心他聽不懂。

卻不料,南宮未昌輕輕點頭,“繼續說下去。”

暮雲朝心下鬆了口氣,繼續道,“眼下若是將昌國比作一個大峽穀,那麽永安城是穀底,邊關一帶便是峰頂。若是大風來襲,峰頂將承受大半,而穀底相對安然。”

如此解說,南宮未昌終於明了。

隻見他伸手把弄著下巴,思索片刻後說道,“可眼下穀底尚且承受如此大的風雨,那麽峰頂必然遭受重創!”

“正是如此!”暮雲朝有了笑意,跟聰明人交談,就是輕鬆,“邊關地帶,郡寧關的受災程度如何?”

“邊關十二城,唯數郡寧關最為安詳。其餘數城飽受磨難,而郡寧關遭受的災難,卻比皇城還要輕微。”南宮未昌的眸子中隱隱有了光澤,自他語音之中不難聽出他此刻心底的激動。

暮雲朝點頭,又問,“那你可知,為何郡寧關處於峰頂,卻會如此安然?”

“是樹!是那三千七百八十棵梧桐的功勞!”南宮未昌半點也不猶豫,斬釘截鐵地回道。

感受到來自於南宮未昌的興奮和激動,暮雲朝竟不由紅了眼眶,她揉了揉發酸的鼻尖,那裏沒有留下半點疤痕。

這一刻,她竟如此慶幸,慶幸在21世紀時所學的一切。

老祖宗們留下的文化,積澱了無數先輩的智慧,供後人敬仰。

卻突然,暮雲朝再度皺眉。

這昌國也有上千年的曆史了,按理說前輩們應是層出不窮,卻為何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想不通透?

見暮雲朝蹙眉,南宮未昌忙問,“出了何事?”

“大事沒有,”暮雲朝搖頭,一臉疑惑,“可昌國悠悠數千年,若千百年來皆遭受這等災害的侵襲卻無應對之策,是萬萬不可能延存至今!這其中,究竟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話音未落,便見南宮未昌眸中染上深深的無奈。

“雲朝,你可知千百年前的大昌,並非如今這副模樣。”南宮未昌一聲長歎,“上千年前,永昌大陸隻有一塊土地,那時並無家國之分。直至開國先皇勵精圖治,集結各路英豪,用了畢生光陰,才建立了彼時唯一的國家。而那個大國,名為‘大昌’!先祖皇帝便以國號為名,賜了這片土地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