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羅雲生的笑容越發的得意,魏征不爽道:“臭小子,說那麽多,你莫非有什麽辦法跳出沉珂不成?”
“沒有。”羅雲生再次瀟灑一笑,重新收起毛筆,嘴裏的話,有千千萬,不如低頭一幹,自己還沒到那個執掌權柄,甚至一生都不會到那個地步。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自己今日說的夠多了,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若是表現的太過於搶眼,未必是善事,反而會可能丟了性命。
明朝有個搬到嚴嵩的賢臣叫徐階,明朝有個搬到過劉瑾的賢臣叫李東陽,明朝有個變法的大佬叫張居正,這些大佬的人生經曆告訴自己,要想成就大事業,要學會藏身。
再者,在人生的路上,有一條路每個人非走不可,那就是年輕時候的彎路。不摔跟頭,不碰壁,不碰個頭破血流,怎能煉出鋼筋鐵骨,怎能長大呢?
如今的大唐正年輕,犯些錯誤,其實不錯的。
隻是魏征明顯不願意這般放過羅雲生,而是一把拉過羅雲生,神情專注的說道:“臭小子,勾起老朽的興趣,還這般休戰麽?今日你必須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見魏征如此認真的模樣,羅雲生忍不住說道:“魏公,何苦咄咄逼人。小子覺得今日大唐其實已經可以了,甚至不遠的將來,盛世就會到來。”
“老夫何嚐不知道,今日大唐已開盛世之門,不出意外,當有文景之治,漢武之盛,民殷國富不說,便是國威鎮壓寰宇也未嚐不可,但若是根基不穩,盛世來臨之日,便是烈火烹油,亂世之始,隋朝的興亡老夫再也清楚不過了,再者老夫乃是經曆過亂世的,見過太多枯骨暴於荒野,見過太多百姓流離失所,易子而食,那般人間慘劇實在是太苦了,身為儒門弟子,豈能讓這種災難再臨人間呢。”
“魏公,長安大街上的小販尚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念頭,我們大唐緣何苛求千年盛世,萬年不滅之基呢?活在當下,做好眼前不是最好嗎?需知滄海桑田,王朝幾百年,那是萬古不變的道理,想要逆天而行,可是要付出代價的。”羅雲生眯著眼睛,打趣的看著魏征,他何嚐不想大唐盛世萬萬年,可是尋找盟友何其艱難,這條路何其難走,所以在任何人麵前,羅雲生都不敢表明自己的心計。
甚至羅雲生自己都不堅定,更多的時候,他多覺得掙著大錢,瀟灑人間才是大道理。認為這種虛無縹緲的念頭,還是放下更好。
後人雲,兩個空拳握古今,握住了還當放手;一條竹杖挑風月,挑到時也要息肩。
放下不等於放棄,放下是為了更好的擁有,放下,心態才會淡然,瀟灑寫意,專心致誌。
“老夫從來不惜身,這一身老骨頭,若是可以為大唐的強盛、千年不變,增磚加瓦,便是粉身碎骨,又有何妨。”魏征卻是異常堅定道。
“儒家真的害人不淺。”羅雲生心裏琢磨魏征真的是腦殘,為了忠君事國,可以連命都不要,這樣的人你說他還有什麽怕的?
可是羅雲生腦海裏,不由的又想起了一段話,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也有排名應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當下不忍心讓魏征難受,羅雲生轉身笑道:“人家曹孟德想要劉玄德效命,還煮酒論英雄呢,怎麽到了你老魏這裏,便這般幹巴巴呢?”
魏征聞言,用手指指了指羅雲生的小腦袋,苦笑了一聲,翻箱倒櫃拿出一壺葡萄酒,嗅了嗅,覺得不應景,對著門外喊道:“管家,去取一壺綠陪酒。”
羅雲生起身對管家招招手意道:“有酒豈能無肉,你去趟武侯鋪,提我的名字,讓他們辛苦一趟去羅記拿二斤羊肉、一副鍋子、再做幾個小菜過去。”
魏征忍不住罵道:“若是讓陛下知道你小子公器私用,非得揍你一頓不可。”
羅雲生囂張:“我怕誰,我伯父乃是左武侯大將軍,些許小事他們敢不從,明日便砸了他們的鋪子。”
不消片刻,管家便將酒肉端來,武侯也騎馬趕來,幫襯著搭好鍋子,放下牛肉酒菜,這才領賞而去。走之前,還言道,有事情去坊裏武侯鋪安排就行,他有個兄弟之前染了病,是羅雲生的醫術救了命,他跟弟兄忠心感激縣男雲雲。
蜂窩煤爐子是現成的,羅雲生將銅鍋架在爐子上,放上骨頭湯,切了兩片生薑,撒了些蔥花,便遞給魏征一個蒜碟裏麵倒了些老陳醋。
不消片刻的功夫,鍋中的骨頭湯已經燒開,羅雲生將切成片的羊肉放入鍋中,片刻變了顏色,用公筷給魏征夾過去,笑著說道:“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香,也不知道將來史書會如何談論你我。”
對此魏征倒不是如何在乎,夾起羊肉在蒜泥上裹了裹,放入喉中,一種辛辣、香氣、醇厚複雜的感覺從舌尖直奔腦門,瞬間額頭出了汗。
吃了沒有幾口,便渾身大汗,說不出的舒暢。
魏征甚至連君子之儀都不顧,一邊兒咀嚼著鮮嫩的羊肉,一邊兒指著羅雲生笑罵道:“這朝堂之上,袞袞諸公,便沒有一個與你這般會享受的,小子這般會享受。”
此時天色將晚,大雪將至。
羅雲生心生感慨,舉起酒樽,不由道:“綠蟻新醅酒,墨石小火爐。晚來天欲雪,再飲一杯無?”
魏征卻不是那種擅長作詩之人,一輩子也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是做,對於羅雲生這種喝酒便能作詩的少年,本身就帶著三分喜歡。
聽聞羅雲生勸酒,哈哈悵然大笑,以詩佐酒,自然要暢飲一杯。
二人酒至酣處,魏征終是忍不住開腔問道:“小子,你且與老夫說說,你心中的能夠突破亂世之循環的法子,讓老夫心中有個念想。老夫自忖才華有限,但古人雲,朝聞道,夕可死矣,知道比不知終究是要強上許多。”
羅雲生苦笑道:“今日綠蟻頗為上頭,出了侍中府門,小子說過什麽,可是不認的。”
“你終究是少了份人臣的擔當。”魏征皺著眉,看著小家夥堅持的模樣,最終點點頭。
“其實有些話,都是廢話,我不說您心裏其實清楚,古往今來,王朝覆滅,無非就是那麽幾種原因,土地兼並、異族入侵亦或是世家權貴謀反而已。”羅雲生笑道。
“但其實偌大的王朝,隻要開創超過百年的基業,便可做到民心歸附,不至絕境,國家不至於崩塌,小子今日之言,隻談國,不言君主之家事,望魏公莫怪。”
魏征不由一愣,他沒想到羅雲生竟然在這方麵竟然與自己不謀而合,其實對於魏征這種從亂世之中,走出來的賢臣來說,誰做君主與自己又有什麽關係,他要的無非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而已。
當下點點頭道:“汝說的有道理,這天下又不是君主一家的,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隻是這自古以來,天下便有君主,隻要是一家之天下,便有賢,有昏,難逃覆滅之路。”
“誰說自古以來,君主是一家的。”羅雲生抖了個機靈,趁著魏征尚未發怒,趕緊嚴肅道:“君主製是曆史的進步,甚至很長時間都會存在!但是其實你們已經探索出一種製度,防止君主昏聵不是麽?”
頓一頓,他又沉聲說道:“三省製度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君主昏聵,但是君君臣臣,忠孝二字,麵對昏君的時候終究讓臣下無力,況且上行下效,君不賢,臣下也十有八九,會有貪汙、無能之事,是故,國家承平日久,腐朽益甚。魏公做的起碼有一點是非常對的,君乃國家之源,欲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但一味要求君主其實是不夠的,真正走出敗亡之路的道理,在於民,若是以朝廷喻之,君與朝廷為舟,吾等為舟,百姓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想解決覆滅之憂,自當先解決百姓之困。”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魏征眸子裏閃過一絲光芒,這話說的太好了,此乃先賢荀子的話,可是自古又有幾個人能注意到這一點呢?
二人佐酒,邊飲邊談,羅雲生忍不住吟道:“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爾俸爾祿,民脂民膏。
羅雲生所謂的廢話,讓魏征對於自己所行之事豁然開朗,自己多年所做之事,有意無意的,不都匡扶百姓麽?隻是他卻是從憐憫的角度去看待這個問題,從未與國家安危聯係起來。若是正如羅雲生所言,國家覆滅,其實與百姓息息相關的。
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這句話說得不就是一個黎明百姓可以欺辱,但是千千萬萬百姓便是天,欺天乃是亡國之禍。
若是說之前,魏征隻是將羅雲生當做聰慧的少年,現在魏征則是將羅雲生當成治國老成的大臣,甚至他覺得羅雲生應該坐在在政事堂亦或是弘文館,給天子授課。
對於魏征這種站在巔峰的臣子來說,人生中再也沒有比能得到點撥更快樂的事情了。
魏征隻覺得神清氣爽,求學的欲望從心底噴薄而出,讓他越發的神采奕奕。
而且羅雲生隻是理論,魏征卻實踐經驗非常豐富,二人從民生、律法、經濟、戰爭發發麵麵談論起來,結果一直說到天亮。
期間沒良心煤都換了兩次。
“小子,來來來,你我去榻上繼續!”
別看魏征一把年紀了,求知之欲還真的強烈。
羅雲生卻擺擺手道:“魏公,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想要千秋萬代,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們能做的隻是順應潮流,給後人埋下種子而已,強求不來的。這也是小子為何有心,卻不肯堅持的原因,因為這是一條徒勞無功之路。”
“你這小子,怎麽這般泄氣,剛才談及民生、商業,你不是都說的頭頭是道嗎?”魏征正在興頭上,哪裏肯放人,“老夫為官多年,知道你所言之物,若是能推廣開來,勢必會打造一個偌大的盛世。”
“魏公,此言差矣,吾義弟年幼,正在長身體呢。”羅雲生尚未開口,一旁卻有一道突兀的聲音傳來。
二人嚇了一跳,卻見是李承乾和李治兄弟二人,以及徒弟楊明空,不知道何時出現在書房裏。尤其是李承乾,又跑了一趟,也不嫌棄麻煩。
李承乾托腮,李治和楊明空拿著小本本飛快的揮舞,一如當年在羅家莊的模樣。
“你們何時來的?”魏征奇怪道。
“你們涮羊肉吃到一半的時候。”李承乾絕望道:“說實話,三個大活人推門而入,你們二位依然能談得那麽盡興,絲毫不為所擾。”
“那你們兩個小家夥在做什麽?”羅雲生笑著說道,跟魏征對飲長歎一宿,確實累得不輕。
“師傅和魏公所談治國之道,如黃鍾大呂,發人深省,太子殿下讓我二人記錄成冊,做一本秉燭夜談錄,有朝一日刊發天下,讓朝野的官員都看看,什麽叫做治國之道。”楊明空看向羅雲生眸子發光道。
“我與魏公所談,乃是私事,你們幾個知道即可,莫要對外談及。否則定然逐出師門。”
魏征今日也喝的有些嗨了,來了人也沒有注意。見到三個孩子都聽得那麽認真,還做了記錄,心中頓時有了後繼有人的感覺。
往日裏太子可是不會這般好學的。
看著羅雲生精疲力竭的樣子,知道年輕人精力不濟,便有些意猶未盡道:“明日再談,老夫也好打打牙祭。沒想到這鍋子,還挺配綠蟻,這一宿都吃著熱乎的,肚子是暖的,聽著治國之道,心裏是暖的,後繼有人,後繼有人。”
“都是扯淡,都是扯淡,出了門與吾無關。”羅雲生搖搖晃晃,感覺腦袋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我要回家一趟,巡視下生意。”
“小子,你答應老夫試毒期間,要陪著老夫的。”看著羅雲生離去的背影,魏征高聲道:“你若是不來,老夫可是要上奏折彈劾你的。”
“知曉了,知曉了。聒噪。”羅雲生起身離去。
門外,密密麻麻站滿了百姓,翹首以盼,數不盡的武侯和不良人站在魏府門前維持秩序。
“出來了,出來了,這煤石果然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