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雲生與崔雄的第一次見麵,頗有幾分不歡而散的味道。

盡管崔雄在極力表現自己,向羅雲生詳細的闡述自己的作戰意圖,可是羅雲生從始至終都表現的很淡漠。

讓崔雄看不到一絲希望。

待崔雄走後,即便是一向是頗為悶葫蘆的田猛都忍不住問道:“郎君,崔雄的策略雖頗為冒險,但卻是眼下最為有效的辦法,為何郎君不願意給予肯定呢?”

待崔雄走後杜誌靜反而歡實了不少,頗有幾分故意報複的味道,特意在羅雲生麵前落井下石,對著田猛說道:“你也知道其策略冒險,我們家恩師,何必為他人的功勞去背書呢?若是我們家恩師,不肯定也不否定,待事成自有坐鎮後方之功,若是失敗,我們這些做弟子的,也曾經領悟師命,出言否定過其策略,一切不過是他貪功冒進罷了。”

尉遲寶林亦開口道:“我們初到涼州,確實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崔雄,擔當這麽大的風險。若是給你支持,成了功勞是他崔雄的,而其實最大的支持是我們付出的,若是失敗了,恩師身為觀風使,是要擔責的。”

羅雲生扭頭看向程處默、程處亮二人,想看到這二位弟子的看法。

程處亮猶豫了半天,將程處默推到前麵,小聲說道:“大兄的觀點,便是某的觀點。”

程處默上前兩步道:“恩師,寶林與誌靜所言,固然是為吾等,為恩師著想,但徒兒想說,徒兒想說,吾等身為堂堂關中男兒,頭頂天,腳踏地,活得是一個光明磊落,如今涼州岌岌可危,正是我等大展身手之時,如何能行此坐之不理之策。”

一旁的程處亮被兄長言語所激勵,亦上前抱拳,朗聲道:“吾大兄所言,正是徒兒心中所想,計謀是用在敵人身上的,崔雄在吾看來,算是鐵骨錚錚的袍澤,袍澤犯了錯誤,吾與其一起流血便是,如何能看他去送死。若是恩師不願意支持他,那麽請恩師放吾兄弟二人離去,血灑姑臧山,也怨不得恩師。”

羅雲生聞言,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了過去。

程處默展開書信,其他師兄弟圍在身後。

羅小子親啟:

羅小子,你背負皇命,去涼州擔任觀風使,老夫真給你捏了一把汗,外人不知道涼州啥情況,咱老程太清楚了。

涼州那地方安置了一堆當初被聖人打敗的突厥部族,這些部族太平年景還好,能老老實實的當順民,可一旦災荒年肯定搞大亂子。

當初俺就跟魏征那老東西建議聖人,非我族人,其心必異,若是要安置就要打散,千萬別整什麽全其部落,順其土俗的那一套,看似天下歸心,一服服一片。但是這東西一造反也是一片啊。

咱們大唐又不是沒有鐵拳,沒有必要搞羈縻那一套。

你且看,你此去涼州,肯定是風雲變幻,一片一片的部族起事造反。

你一定要提前做好應對,老夫已經跟兵部打好招呼,各地兵馬處於戰備狀態,你有觀風使大印,又有螭虎劍,方便你隨時調兵。

說實話,老夫甚是揪心。

既羨慕你小子抓住了建功立業的機會,又擔心這般災禍,你小子能不能撐住。

所以老夫將兩個兒子派給你,至於杜家和尉遲家,俺也給你打過招呼了。

這幾個小子自幼學習武藝,弓馬嫻熟,當個馬前卒肯定是夠得。

若是你贏了,他們也能跟著立下功勳。

若是你輸了,他們也能保你殺出一條血路。記住,你跟我們家的那些廢物不一樣,你要保住有用之身。

不過我那兩個崽子第一次上戰場,我擔心他們丟了俺程家的臉,所以希望羅小子你,上戰場之前,替我考校一二。

若真的是那塊料,將來你多費心,幫俺老程**條件,將來程氏一族自然與羅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涼州風波不定,隻是小小的考驗,長安則是個更大的漩渦,要麽有滔天的本事,要麽就跟你小子一般,有百般的智計。

若不是那塊料,俺就送回老家,早早的給俺製造下一代,趁著俺老程還折騰的動,富貴三代起碼能做到的。

最後,俺老程提一嘴,那阿史那克羅,看似風光無限,坐擁幾萬人馬,其實是個實打實的慫包,當初還鑽過俺的褲襠嘞。你要是動刀子,先對他動刀子,幹服他,用他的人搞其他的部落,豈不是正是驅狼逐虎之策。

嘿嘿,這是你恩師的法子,我偷聽來的。

至於為啥俺能偷聽到,你那麽精明,肯定不用俺說了。

還有,還有,那李君羨長得太俊嘞,俺實在覺得他不是單獨領兵的料子,臭小子你要謹記。他連四個廢物都打不過,真遇到硬茬子,肯定歇菜。

翻過來,翻過來,還有。

尉遲寶林和杜誌靜都忍不住以手扶額,在寒風中淩亂。誰能想到那麽粗糙的程叔叔,還有那麽搞怪的愛好。

“涇陽縣子,我崽子們的師傅,俺養大兩個崽子不容易,若是真的要有死戰的情況,希望你說什麽給俺留一個,大的小的都一樣,反正俺覺得腦袋都不咋靈光。”

“不過若是都戰死了,希望你能把骨灰給帶回來,說什麽都是俺自己的崽子。”

罷了,罷了,年紀大了,心就從石頭變成了被褥,軟的不行。寫著,寫著光想流眼淚。

羅小子,祝你旗開得勝,俺還等著跟你發財呢。

程處默和程處亮兄弟二人,信還沒看完,就已經涕泗橫流,兩個憨小子轉身望向長安的方向,跪地磕頭。

程處默用腦袋杵地,大聲喊道:“爹,孩兒不孝,一把年紀了,還讓您擔心。”

程處亮則同用腦袋杵地,大聲喊道:“爹,俺也一樣。”

程處默抬起頭來,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爹,您放心,孩兒肯定在戰場上闖下莫大的威風,不給咱們程家丟臉。”

程處亮,仿佛跟程處默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樣,同樣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大聲喊道:“爹,俺也一樣。”

程處默嫌棄的看了自己這廢物弟弟,朝著羅雲生叩首,“恩師,若是陷入險境,請讓我這當哥哥的去戰死,留我弟弟一命。”

程處亮沒來得及多想,也朝著羅雲生叩首道:“恩師,俺也一樣。”

程處默一巴掌拍在程處亮腦袋上,罵道:“混賬,這事兒能一樣嗎?”

程處亮摸著眼淚和鼻涕道:“說順嘴了麽,打俺幹麽!”

羅雲生將二位弟子攙扶起來,“行了,行了,若是程叔叔看見你們兩個的樣子,應該開心幾分了。”

杜誌靜和尉遲寶林弟子二人,有些羞赧的上前,“師傅,我們是不是不及格了。”

羅雲生搖搖頭道:“凡事有陰有陽,你們這兩個師兄,行事勇氣多餘思慮,而你們兩個思慮恰恰少於勇敢,所以為師覺得你們沒有什麽合格不合格的,隻希望你們師兄弟四人既然因緣際會走到一起,就要時時刻刻記得互相扶持,方能成就大事。”

杜誌靜和尉遲寶林紛紛上前叩首道:“多謝恩師教導。”

“起來吧。”羅雲生攙扶起二位弟子。

程處默起身之後,有些疑惑道:“恩師,您今日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考驗我們嗎?那崔雄這家夥,一腔熱血的,豈不是很受傷。”

羅雲生看著疑惑的弟子們,苦笑著搖搖頭,月色下,羅雲生的身軀顯得是那麽挺拔,隻聽他沉聲道:“涼州之事,甚是危急,作為始作俑者,崔雄的責任最大,如今他有意,效仿吾恩師舊事,那為師就要看看,若是將他逼入絕境,他能顯出幾分本事,正所為哀兵必勝,恰是兵家常用之法罷了。”

四小廢同時頷首,“謹受教。”

而此時,回到崔府的崔雄,則吩咐夫人,殺豬宰羊,將所有願意追隨自己的隴右良家子召集起來,飲酒高歌,卻不談殺敵之事。

眾人見崔雄越飲越急,紛紛勸阻道。

“別駕,何至於此,小小的阿史那克羅而已,不至於這般豪飲,待我等功成歸來,再把酒言歡,引吭高歌,豈不更妙。”

隻見那崔雄一臉沉痛之色,手中端著酒盞,朝著眾人一拜,“諸位,你們猜某今日見到了誰?”

有伶俐之人喊道:“今日別駕所見之人,莫非是觀風使大人?”

不明所以之人,立刻反應過來,驚呼道:“莫不是觀風使已經入城了?”

崔雄一臉沉痛之色,“今日某所見之人,恰恰是觀風使大人,這位心高氣傲的觀風使,看不中某的退敵之策,其門人弟子更是對某出言中傷。認為某所行之策,必不能勝。”

十幾位良家子紛紛捶胸頓足,忍不住罵道:“他一個長安來的富貴子,懂什麽兵法戰略,小小年紀,就學長者授徒教學,肯定是誤人子弟。”

崔雄苦笑一聲說道:“諸位,人家觀風使擔心不無道理,如今叛亂的不僅僅是阿史那克羅一支,即便是我等贏了,也影響不了大局,況且他認為我們根本贏不了,我崔雄有什麽,有百餘部曲,有十幾個願意追隨的良家子,真的去殺敵,隻是徒增傷亡罷了。”

眾多良家子紛紛起身,忍不住怒喝起來。

雖然大家話語不一,但是意思總結起來,就是一個長安來的廢物罷了,如何敢質疑我等!

我隴右良家子在戰場上殺敵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個娘們的褲襠裏呢。

崔雄見氣氛熱烈,心中暗暗歎息一聲道:“諸位,對不住了,為了大唐,你們必須隨我去犧牲,莫怪我用計。”

嘴上卻說道:“二三子,我心中已有決斷,既然觀風使不認可某的行動,某斷然不能拖累諸位,明日某就要去馬踏賊營,某希望某等在涼州,能幫某庇佑夫人和幼子,如此,即便是某馬革裹屍,也感激諸位。”

當即有良家子抽出腰間的寶劍,狠狠的砍在酒案之上,厲聲喝道:“別駕,你放的什麽屁!吾等當初追隨你,就已經存了死誌,如何能讓你一個人上戰場赴死。況且都是涼州子弟,憑什麽隻有一個人,背負著冤屈,為國赴死!”

其他良家子皆是血氣方剛,意氣風發之輩,紛紛怒喝道:“對,憑什麽你一個人去赴死,我等隴右子弟的心也是熱的,要死一起死!”

崔雄見狀,輕歎一聲,感慨道:“諸位,這又是何必呢?追隨某,怕不會有好下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