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安置好酩酊大醉的隴右良家子,看似同樣醉醺醺的崔雄忽然神采奕奕起來,將夫人和孩子叫道了跟前。
那崔雄之子開口道:“阿耶,孩兒以為你還要推赤心置人腹中,以換的他們赴死呢,誰曾想你竟然這般……”
崔雄嗬斥道:“狗奴,你懂什麽。老實的去外麵呆著。”
話音剛落,一腳便將看似魁梧的兒子踹出房門,那崔雄之子一臉呆愣,倒不是被父親揍心裏難受,而是驚訝於父親的武力值竟然這般強悍。
早知道自己還擔心什麽呢?
將耳朵趴在門口,卻聽到裏麵傳來幾分得意的聲音。
“夫人,如何當初在長安,為你打架的本事,可曾落下?”
隻聽母親苦笑道:“一把年紀了,還這般沒輕沒重,若是當年你不在長安打殘了韋家子弟,何至於被發配到涼州這苦寒之地。”
“嘿嘿!若是不來這苦寒之地,這輩子怕是隻能做個紈絝,如何有機會做這頂天立地的大事?夫人你說,人這一輩子,有幾分機會,遇上這等大事呢?”
“還遇上這等大事,人家都說突厥叛亂,是你逼反的呢?”母親的聲音略顯抱怨。
“這都是智短漢的障目之言罷了。”父親解釋道:“自從那北平郡王阿史那什缽苾和大將軍阿史那土苾離世,朝廷對突厥族人重視程度下降,他們拿不到好處,自然對我們大唐多少有些離心離德,這一次為夫即便是不壓迫他們,他們也必會叛亂,所以為夫這不算是逼反,頂多算是火中取栗罷了。”
“而且,這一次,隻要為夫贏了,下對得起百姓,上對得起君王。況且以朝中聖人的性格,崔家定然獲益不少,我也算是報答了家族培養之恩了。”
“自古以來,多少豪門望族,有幾個挨得過百年,灌絳王謝,方盛之時,誰能想到日後瓦解冰消,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獨我們崔家,便是當今韋家,杜家,又有幾個能一直強盛下去呢?所以我說,夫君凡事不違背良心就好。”
崔雄之子還想聽,卻忽然被一雙大手提了起來,一個比自己更大一號的巨漢,正一臉幽幽的壞笑,還不待自己開口,便被一拳砸蒙了過去。
“崔別駕,深夜造訪,請恕驚擾之罪。”推門而入的羅雲生拱手行禮。
崔雄並無驚慌之色,而是悄聲囑咐夫人收拾行囊,而自己則將羅雲生引入書房。
崔雄的書房裏,穿戴著一身武士服的羅雲生,看的之前還雄心勃勃的崔雄頗有幾分坐立不安之感。而站在羅雲生身邊的田猛,懷中抱著環首刀,仿佛一隻出籠的猛獸,讓人更是坐立不安。
此時此刻,僅僅是眼神的交流,崔雄就知道,今日自己的論斷到底有多可笑。
能夠在長安那個大漩渦之中,打下偌大家業,被長孫皇後收為義子,長安城中像是程咬金、秦叔寶這般猛將,爭先恐後庇佑的晚輩,連李靖這樣的眼珠子長在腦門上的人物,都搶著收為弟子的人,怎麽會是泛泛之輩?
現在回味起來,真的是自己大意了,想那長安的李二郎,是何等的蓋世雄主,能被他選中,豈會是一般人物。
如今看來,自己之所以產生諸多錯覺,一切都是眼前這個年輕人借勢利導,故意欺騙自己罷了。
他的意圖到底是什麽?
他的出現,對自己到底是敵是友?
“大唐自立國以來,派遣觀風使次數寥寥可數,可見其身份之尊貴。我崔雄雖然是涼州別駕,但是在尊駕眼裏,怕也是螻蟻一般人物,您不去李大亮府上做客,怎麽願意造訪我崔家寒舍?”
崔雄知曉,跟眼前這般人物,不必耍什麽心思,有什麽疑惑,直接開口便是了。
話說道這裏,崔雄還不忘低頭,額外說出一條信息,“我們崔家與魏相關係不錯,崔氏一族在魏相的牽頭下,與羅氏合作也算不少的。希望萬事,觀風使行個方便。”
羅雲生微微一笑,這不廢話麽?
李大亮雖是涼州大都督,那是因為最近吐穀渾也蠢蠢欲動,聖人將他從江南道調過來的,這位封疆大吏估計現在還在船上呢,我去他那空****的府邸做什麽?
至於他為何來崔府做客,定然是有所求了。
沒錯,當羅雲生發現,這位之前一直在涼州主持大局的崔別駕,並非是草包,而且在遇到吐蕃作亂,還能想到諸多應對措施,也有勇氣去麵對數十倍的敵人時,羅雲生覺得有必要和他溝通一下了。
而且這個念頭,自從誕生的那一刻開始,就再也壓製不住。
他如何能看著一個心中高傲的唐人,白白的送死呢?
當然,心中如何想,嘴上說的卻又是另外一番味道:“今天的事情,崔別駕有些急躁了,堂堂國事,怎麽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訴說呢?萬一有突厥、吐穀渾的碟子在,豈不是功虧一簣?而本官之所以選擇深夜造訪,一是有感你心中一腔熱血,有意與你結交,二是,身為觀風使,總歸要縱覽全局的。”
“何來一腔熱血,身為唐人,豈能容外敵在國土之上作祟,崔雄失職,那就用血去護衛大唐的尊嚴罷了。”說著崔雄朝著羅雲生拱手,“崔雄智短,隻能想到這一往無前,死活不知的法子,不知道觀風使有何高見,可幫一幫崔雄呢?”
“除了剿滅叛亂,我又有什麽高見呢?”羅雲生搖頭歎道:“時局崩壞的速度之快,目不暇給,這邊兒的叛亂剛起,吐穀渾就已經開始蠢蠢欲動,想來如今這幫蠻夷,已經想著如何坐收漁翁之利了。而今歲關中雪災,關中亦是民不聊生,想來朝廷也給不了多少援助的。”
崔雄聞言苦笑,眼前這位觀風使倒是實在。
人家那些上官巡視地方,那都是使勁兒畫大餅給地方官員吃,到他這裏倒是好,就差告訴自己,他隻有兩袖清風了。
“本意是給涼州百姓謀個活路,誰曾想到竟然導致時局崩壞至此,崔雄該死!”崔雄意味深長道:“我若是觀風使,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我在朝中有諸多長輩庇佑,即便是涼州丟了,與我也沒有多大的損失,倒是崔別駕你,即便是滅了突厥,後麵還有吐穀渾等著,你不要為自己打算打算麽?”
崔雄看著眼前少年眼神飄渺,沉默了半響沒有說話。
崔雄並非癡傻之人。就算是癡傻之人,他也能看得出來,眼前這位觀風使對於時局的把握肯定在自己之上,而且對自己的策略,依然是不認可的。
今日他之所以造訪,純粹是因為自己的一腔熱血有所感觸罷了。
甚至他能察覺到,自己的存在與否,對涼州的大局影響已經不大了。
但是,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因為自小,家族給予自己的教育,便是男子漢,要頂天立地,可以犯錯,但是該承擔的責任,必須承擔。
哪怕是身死族滅,馬革裹屍。
而且眼前這少年,確實看起來高深不可測,而且擁有強大的實力,但是他來自關中,他的根基也在關中,急切之間,他即便是有再好的謀劃,又真的能解決涼州時局嗎?
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上麵有各種長輩庇佑,即便是失敗了,也可以把責任推給自己。
而他眼下的意味非常清晰,自己若是走了,輸罪責都是自己,贏全都是他的。
說實話,到了如今時局,崔雄根本不在乎聖人如何降罪。
他真的擔心的是涼州的百姓。
再說了,他崔雄,堂堂崔家子,難道真的要放棄自己的子民,臨陣脫逃嗎?
即便是再不當人子,也不該有這種想法。
“觀風使,下官雖然智不如你,但是血勇之氣尚在,雖然下官對於隨時可能幹涉時局的吐穀渾並無辦法,但是平滅突厥叛亂,依然是我的職責,卑職可以死在平亂的路上,亦不願意苟活於你給的活路。”
“我若是說,隻要你走,我可以給你一條活路,對崔氏也不會有任何損失呢?”羅雲生繼續加碼**道。
“觀風使,你有你的智計百出,我崔雄也有我的一條命!今日崔某便將話放在此處,涼州城內,誰也阻擋不了崔某的決定。”
麵對崔雄的固執,羅雲生沉默了。
其實心中有恐懼的人恰恰是他羅雲生啊,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了解崔雄的情況,他之所以一次次試探崔雄,就是因為他知道涼州事大,由不得任何馬虎。
如今見崔雄以血名誓,心中何其感慨。
但這怪不得自己心狠。
人心是這個世界最難把握的東西。自己如何能輕易將一州百姓的性命,交付在一個自己不熟悉的人手裏呢?
“崔別駕高義,實在有春秋之風,你就不為你家人考慮嗎?”羅雲生繼續問道。
“觀風使……”崔雄耐著性子,極力壓製著心中的火氣,“您是長安的富貴之人,如何知曉我們涼州之地兒郎的風骨呢?即便是我戰死,不能庇佑家人,他們也不會怪我的,這是他們的命。”
崔雄如此灑脫,著實出乎羅雲生意料之外。
羅雲生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觀風使因何發笑,莫不是看不起我們涼州男兒的一腔熱血嗎?”崔雄忍不住按劍喝道。
“罷了,罷了,崔兄你別動不動就涼州男兒!”羅雲生笑著擺手道:“當初你在長安的紈絝事,我又不是沒聽魏相說過,我實在沒有想到,當初長安的頂級紈絝,竟然能為民為國到這種地步,到底是我大唐男兒,心中的血比火焰都要熱上三分。”
“涼州苦寒,呆久了,心反而熱了。”崔雄鬆了口氣,鬆開了握在刀的上手,坦言道:“不知道,觀風使是否還會阻我?”
“家母曾經最討厭我去習武,”羅雲生道:“因為我是羅氏一族的獨苗,但我即便是被母親走的半旬下不來床,依然勤學武藝,便是為了此日!”
崔雄心中大動,“莫非,莫非……觀風使你……”
“怎麽,崔別駕,連一聲袍澤,都不願意叫我麽?”羅雲生淡淡的答道,“若是一戰能滅了阿史那克羅,雖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是震懾全局起碼可以吧?”
“可您是堂堂觀風使,怎麽能……”
“這裏我就要問崔別駕一句了。”羅雲深忽然失笑道:“莫非崔別駕,覺得我羅雲生就大唐的好兒郎了麽?”
看著眼前不及弱冠的少年,崔雄忽然濕了雙眼,“有君如此,這天下有朝一日,必能日月照耀,皆為唐土。”
說著,崔雄再次拱手行禮道:“我高攀一句,羅兄,赴死之事,吾崔雄一人足矣,你且為我壓陣,這便足夠了。”
“你才多少兵馬?上百部曲,十幾個隴右良家子,滿打滿算頂多二三百人,如何破的了阿史那克羅的大營呢?”
說著,羅雲生看著崔雄繼續說道:“即便是你破了營盤,稍有異動,這二三百人被人纏住,你又如何應對呢?”
“他們不可能纏住我!”崔雄咬牙道:“細作打探來消息,如今這阿史那克羅蠢蠢欲動,已經派遣精銳下山,可他所謂的精銳,也不過三五千人,而且他這三五千人,在深山裏呆了那麽久,早就人困馬乏,隻要在下突然襲擊,他們必敗。”
“敗了之後,人馬散落各地,對涼州危害更大。”羅雲生搖搖頭道:“所以我要與崔雄一起突襲,而突襲的目的是逼降阿史那克羅。”
“觀風使在長安有更好的前程,怎麽要跟在下一起發瘋?在下覺得憑借二三百人去與突厥拚命,就是患了失心瘋了。而您竟然要靠二三百人逼降阿史那克羅,這怎麽可能?”
“有何不可?”羅雲生聞言倒也不急,反而昂首反問了一句,“我信崔兄的勇武,崔兄反緣何反而信不過在下呢?莫非崔兄覺得在下不值得托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