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王敢不從命,不過今日的燒鵝學生還沒做完,請觀風使遠離庖廚之地,多聚仁心,少生殺戮之念。”說著駱賓王伸手示意後,便重新返回崗位,蹲在地上拿著吹筒,繼續燒起火來。
不僅僅是行轅的仆從們被這個剛剛被觀風使賞識的年輕人驚到了。
就連尉遲寶林這個憨人也一樣。
他覺得一般人見識到觀風使這般大權在握的封疆大吏,都不一定受得了,不戰戰兢兢說話便是不錯,更不要說,得到觀風使的許諾,願意為他舉薦給皇帝。
要知道這句話意味著,這個年輕人,可以朝為燒火郎,暮登天子堂。
可這駱賓王似乎跟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繼續低頭燒火,看不出絲毫的激動的神色,也看不到任何做作之意,當下更是敬佩,這定然是個真的有本事的人。
父親說過,他這輩子最大的缺點,就是見到好處,眼珠子發直,嗓子眼裏喊出來的都是咆哮,如果能跟李勣一般沉穩,早就成了統兵的元帥了。
這人今日這般聞喜而不驕,豈不是讀書人中的元帥?
“某雖粗魯,不懂汝文章華美,但卻感動於你出身貧寒,有了與恩師一般的仁念,且上座。”尉遲寶林上前,強行攙扶起駱賓王,憨笑道:“這等粗活,教給我們這些弟子便好,你這等才子,與恩師談論治國之道才是正事。”
駱賓王見這位小將,喊觀風使恩師,心中明白,肯定是地位尊崇的人物,被自己羞辱,不心存記恨,卻這般拿得起放得下,反而對自己甚是敬佩,心中對追隨羅雲生更加確信了幾分。知道自己的選擇肯定沒錯。
一個人,他的道德修養和能力如何,看他身邊兒追隨的人就知道了。
孔子有七十二弟子,人人皆是賢人,那誰敢說孔子不賢?那是至聖先師!
如今羅雲生的諸位弟子,在涼州立下赫赫戰功,從從未有過任何負麵評論,即便是這黝黑的小將,出言不遜,在知道自己錯了之後,卻有這般知錯就改之心,絲毫不見惱怒之意,可見這位觀風使平素裏沒少以身作則教導弟子。
當下對著尉遲寶林躬身行禮道:“先前怕明珠埋沒,耽誤了一腹的才華,所以言辭頗有些激烈了,希望將軍莫怪。”
尉遲寶林揮了揮手,笑道:“嗨,多大點事,我尉遲寶林雖然沒啥本事,但是最尊崇有本事的人了,你若是能給恩師出上些謀略,幫助我們穩住涼州,便是偌大的功德一件了,俺尉遲寶林才不會惱你。”
他一個世家公子,平素裏從未燒過火,不消片刻,便已經成了大花臉,卻不叫一聲苦,隻是悶聲幹活。
駱賓王見狀,再拜。
尉遲寶林才看向羅雲生,見老師也不挑地方,順手搬來兩把椅子,與駱賓王就在庖廚談了起來。並未因為駱賓王有才華,便有絲毫特殊對待。
這是統兵將領該有的素質,未力寸功,何以居高位?
羅雲生似先前的駱賓王一般,打起了機鋒。“本使就要看著爾等殺生,你瞅瞅,本使的屠夫,手快不快,那大鵝連慘叫聲都沒來得及,就被終結了生命。這叫使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啊,不知道賓王以為然否?”
駱賓王從東到西遊曆了大半個大唐,什麽慘狀沒見過,如何會被一支鵝的鮮血嚇到。
沉下心來,瞬間明白觀風使的意思,此時此刻,隻有殺人,殺足夠多的人,才能平息涼州的動**,這以殺止戈。至於觀察自己會不會因為殺生而心神震動,反而是其次。
當下說道:“對敵人的仁慈,是對大唐的殘忍,那些與大唐敵對的人,我們自然要用最殘忍的手段去對待他們,但是那些已經丟掉兵刃的士兵,已經成了牛羊一樣的人物,希望觀風使能留他們一條性命,單單隻是殺人,強大不了大唐。”
羅雲生沒想到,駱賓王一個讀書人,竟然能有這般見地,與褚遂良動不動就叫喚,蠻夷之地,那些百姓苦寒,咱們別欺負人家,完全不一樣。
與那些動不動殺掉所有俘虜的武將,更不在一個層次。
當下笑著說道:“既然你也說,對待敵人仁慈,是對待大唐的殘忍,那本使就要問問,我們行轅新晉的司馬大人,可有什麽主意教我呢?”
駱賓王見剛才觀風使還是文員,轉眼就成了司馬,當下心中再也抑製不住激動,畢竟年輕人,有幾個不是一腔熱血,忍不住開腔道:“不知道觀風使可知道,何為一文可抵百萬兵?”
“哦?”羅雲生皺著眉頭道:“不知道是何文這般厲害,可以擋百萬兵?”
駱賓王笑著說道:“就在賓王腹中,懇請觀風使賜下紙筆。”
羅雲生皺著眉頭道,瞅了瞅四下的醃臢的環境,“在這裏不好吧,要不等本事吃飽飯,咱們再寫?”
駱賓王卻搖頭拒絕道:“詩書不分高低貴賤,在這裏,與觀風使的書房又有何區別?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裏奚舉於市。卑賤之地,未必沒有真賢人,今日學生想以驚天動地一文,走出這庖廚,借觀風使之手,使天下聞名,不知可否?”
羅雲生瞬間動容起來,這與自己之前,要在庖廚談論天下大事,豈不是異曲同工。
這是個能明白自己心思的讀書人,他知曉自己想磨一磨他的性子,沒有第一時間給他華服,沒有給他高官厚祿,並沒有惱火,反而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再走出這庖廚,名震天下。
屆時,他駱賓王名震天下。
而自己,大唐觀風使,涇陽縣子,慧眼識珠,在庖廚之中,替大唐挑選出良才美玉,那也是美談一樁。
他雖然隻是一個弱冠書生,便已經懂得互相成就的道理,將來勢必飛黃騰達,甚至有可能成為自己在朝堂的助力。
自己為何不助他一助?
當下對侍奉在門口的部曲說道:“取本使的紙筆來。”
這駱賓王,眼如雷霆,下筆如神助,頃刻間揮斥方遒,便寫下了為羅雲生討伏允檄幾個大字,其字體行間,充斥著淩冽的殺氣,讓人不寒而栗。
隻見他伏筆不斷,一氣嗬成寫道:“偽國吐穀渾伏允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高皇帝下陳,曾以胡舞為樂……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複包藏禍心,窺竊神疆……”
“雲生皇唐能臣,觀風涼州,奉聖皇之成命,荷本朝之厚恩……是用氣憤風雲,誌安社稷……順隴右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刁蠻。爪牙之士,盡收囊中。鐵騎成群,玉軸相接……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製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
看著眼前這片慷慨激昂的文字,羅雲生感覺即便是哪怕是最普通的百姓都能激動的打擺子。
他伏允什麽東西,也配覬覦我神州疆土。
我大唐兒郎,不分高低貴賤,都不能讓他奪去分毫。
羅雲生堅信,就這偏文章一旦出世,勢必會為文人廣泛傳頌,廣而告之,瞬間在隴右,甚至整個大唐掀起一股浪潮。
他駱賓王火了。他有一肚子的真才實學。
我羅雲生也火了。我落一個慧眼識珠之名。
伏允慘了。因為他會激怒整個大唐的任何基層。從士大夫、豪強,乃至百姓。
他最擔心,自己的政令下達,百姓不肯順從的問題,李大亮從始至終沒有提出來,但是駱賓王的一紙檄文做到了。
這檄文一出,勢必成為熊熊火焰,照亮整個隴右,照亮整個大唐。
每一個出生在大唐疆土的子民,勢必會圍繞在自己左右,為大唐而戰,而滅掉吐穀渾而戰。
這就是喉舌的厲害之處。
而那些本來還對自己有所防備的世家,見到此文,誰敢不盡心盡力,那就是亂臣賊子。
那些讀過一些書的寒門,將此文推廣至涼州百姓耳朵裏,百姓們誰不振奮。
這叫戰爭還沒打,就已經先聲奪人了。
羅雲生拍案而起,讚歎道:“好文章,好文章,此文一出,如利劍直入伏允髒腑,這才是真的震雷始於曜電,出師先乎聲威。”
駱賓王激昂道:“這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他伏允一強盜而,如何也敢妄稱國主,昔隋以遊嬉之師可覆其國,如今我大唐兵強馬壯,滅其門,屠其宗廟,照樣易如反掌。要讓天下蠻夷看的清楚,這天下不是誰都可以違逆我大唐,這是饒恕他們的性命,這是最大的仁慈!”
而一旁燒火煮鴨子的尉遲寶林則嘿嘿笑道:“煮熟的燒鵝,如何飛出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