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如今東陽公主的變化,讓羅雲生變得很陌生。
當初那個甩著小皮鞭,領著妹妹跟自己打架,囂張跋扈的公主殿下不見了。
相對於眼下,在羅雲生的感官裏,那個在宮殿裏給自己送飯,領著小兕子吵著讓自己講故事的公主更加可愛一些。
為什麽這才不到一年的功夫就變化那麽快。
高家覆滅的事情,其實還很遙遠。
有些事情未必不能改變。
他也沒有興趣去參加人家的家事。
但是一想到,當初這也是跟著自己混過的小丫頭,就忍不住提點兩句。
“高家對聖上有恩,關係有如此親近,你嫁過去肯定不會受苦的。”羅雲生先是口不應心的先安慰了一句。
東陽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親近又如何?我跟太子哥哥還親近呢。”
“那麽你是真的不喜歡高履行?你若是真的不喜歡他,不如趁早去跟陛下說,陛下仁慈善良,又疼愛你,未必不會改主意。”
東陽嘴角往上一勾,明明是明媚如春的笑顏,看在羅雲生眼裏卻冷得像三九寒冬。
“哼!我去見父皇,我說什麽?說我不想嫁給高履行?可是我不嫁給高履行,總該要有個目標吧?”東陽冷冷的瞥了一眼,“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我不如一個吐穀渾的女人,起碼人家有人為了他,敢冒天大的風險,把他帶回大唐!而我馬上就要沒有家了。”
羅雲生輕呼一口氣。
他明白了東陽公主的心態了,他對於皇帝安排的婚事非常不滿,但是卻沒有合適的意中人。
所以他雖然抗拒,最終卻隻能認命。
羅雲生揉揉鼻子苦笑著說道:“東陽,有些話可能是我多嘴了,俗話說,女子嫁人,要相夫教子,若是不可以改變,你就嚐試著將他變成你心目中的樣子。”
東陽冷哼道:“照你這麽說,父皇許我一個鄉野村夫,我能將他教成真正的英雄嗎?”
羅雲生指了指自己,道:“看清楚,我的出身就是鄉野村夫,你再問問新成,他願不願意嫁給我?”
東陽秀眉一挑,接著很快又耷拉下來,幽幽歎道:“你也太看輕自己了,你這樣的鄉野村夫,世上多少女子求而不可得,似你這般薄情的壞男子,哪怕日子過得再平淡無華,也有無數女子趨之若騖。”
“你欲新成雖然波折,可是新成卻對你癡癡念盼,你若是尋常鄉野村夫,怎配新成對你這一番心意?而高履行,隻是被教壞的書呆子,滿腦子都是權利富貴,嫁給她怕是……”
轉過頭,東陽癡癡盯著池塘水麵的荷花,眼中卻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羅雲生語滯,想再說點什麽,卻不知從何說起了。
畢竟是家事,聊到這裏差不多已算僭越了,再聊深一點,羅雲生得給自己上一個“八婆”的尊號了。
涼亭裏氣氛忽然變得很凝重,武媚娘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調整了一下坐姿。
剛才雖然吵鬧不休,多少也帶點歡樂氣氛,現在卻沉悶得令人待不下去了。
羅雲生打了個嗬欠,亦覺意興索然,正打算告辭,卻不料東陽搶先起身,淡淡說一句“我回長安城了”,然後轉身便走。
東陽走了,羅雲生反倒不急著走了,今日本是來與武媚娘相會的,直到此時才是真正的二人世界。
如今羅雲生與武媚娘的關係,隱隱約約拉近了許多。
武媚娘也敢於在羅雲生麵前,流露更多的情緒。
武媚娘看著東陽孤寂落魄的背影,忍不住歎息,俏臉浮上幾許愁容。
“那個高履行我見過,讀書讀傻了,跟東陽說的一樣,一肚子官司,嫁給他,真的是毀了一生。像是他們這樣的家族,稍有不慎,便是毀家滅門之禍呢。”
武妹妹的政治見地,羅雲生從來不會質疑,眼前這個姑娘,可是會成長為玩弄大唐王朝所有人於鼓掌之中的地步。
他能看透,一點都不奇怪。
羅雲生深深看著她,道:“你呢?你也有這方麵的擔心嗎?”
武媚娘笑了:“不,我可不怕。我的意中人,不僅僅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而且風姿萬千,萬人欣賞,有趣的很呢。”
武媚娘的話,讓羅雲生內心有些發苦。
本來他們之間,就有師徒關係這一道鴻溝,如今又加上了李世民的事情,更惱人的是,她現在的身份是公主。
雖然避免了李世民做壞事,但是把他們兩個也帶進溝裏去了。
這種複雜的關係,想要解開,可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說點開心的事吧,今日大家都搞得比憂傷派詩人都矯情,讓我很不習慣……”羅雲生恢複了懶散的樣子,非常沒形象地朝涼亭內的石桌上一趴。
武媚娘從石桌的果盤裏拿出些葡萄,用她羊脂玉一般的手指剝掉葡萄皮,然後小心翼翼的塞進羅雲生的嘴裏。
羅雲生的嘴蠕動幾下,再吐出幾顆葡萄籽,武媚娘也不嫌棄,用手接了扔掉,然後繼續剝。
“恩師您說的簡單,這時間紛紛擾擾,就像是一張細密的大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訴求,也都有自己的無奈,哪裏有什麽開心的事情。其實,活著就不錯。追求快樂,追求自由的代價太大了。無欲無求,未必不是一種快樂。”
武媚娘垂頭,眼睛盯著手裏的葡萄,很有耐心的剝著,神情很專注,似乎給自己的恩師剝葡萄才是她最開心的事。
“這葡萄不似大唐的葡萄,是不是西域那邊兒的?”羅雲生疑惑的說道。
“是龜茲國進貢,用冰塊震著送到長安,累死了十幾匹馬呢,母後念著我修道清苦,特地送來的。你這大師兄可是厲害的很,一場屠殺,嚇得西域諸國瑟瑟發抖。”
武媚娘說到這裏,一貫溫柔平靜的俏目忽然浮上幾許凜冽的殺氣,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冷笑。這一刻,武媚娘渾身散發出來的霸氣,像極了史書中的霸氣女帝。
連羅雲生本生都看呆了。
“你給我變回去!你是本侯爺叫出來的俏書生,怎麽搞得殺氣騰騰的。你師爺說過,傳男不傳女呢。”
羅雲生趕緊提醒道。
武媚娘一呆,然後斥道:“你才殺氣騰騰呢,人家是溫柔似水的女子。”
頓了頓,武媚娘繼續給他剝葡萄,一邊剝一邊恨恨地道:“我本來就想安安生生的侍奉恩師你一輩子,報答你的恩情,可是西域那群狗東西,非要給你找麻煩。看你一個後生鎮守隴右,就都給你添堵。現在好了,侯君集去了,誰敢不服,全都殺了。”
一邊說,一邊恨恨將剝好的葡萄塞進羅雲生嘴裏,動作略粗魯。
吞下這顆滿帶殺意的葡萄,羅雲生擺擺手:“行了,別喂了,這殺氣騰騰的,跟往我嘴裏喂刀子似的,快念‘善哉善哉’,消弭嗔念……”
胳膊又被狠狠掐了一下。
“你要是喜歡和尚,我就換個職業,給你換換口味!”武媚娘挑眉道。
“別了,我不喜歡製服,尤其是你這種製服。”
男女在一起,總是信馬由韁的胡扯。甚至你不知道下一刻說什麽。
就是想到什麽說什麽,話題沒有任何忌諱,哪怕大逆不道調侃幾句李世民,對羅雲生和武媚娘來說也僅隻是一個玩笑,說過便說過了,完全不擔心話會傳出去。
這叫私房話,充滿了樂趣。
能說的話題太多了,或者說,大家在乎的不是說什麽話題,而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此刻唯剩天與地,我與你,說什麽不重要,在一起才重要。
道觀與當初的公主府沒什麽太大的區別,隻是冷清了許多。
“說起有趣的事,我倒真聽說了一樁……”武媚娘靜靜地笑,一邊笑一邊輕輕朝他嘴裏塞了一顆剝好的葡萄,這一次沒帶殺氣了。
“聽東陽說,前些日子,陛下召李淳風和袁天罡入宮了呢。”
“我說最近沒見這老東西,原來他跑到宮裏去蹭吃蹭喝了?不過袁天罡貌似隻會相麵之術,陛下請他去作甚?”
“自然是算一算國運了,你沒發現最近太白星總是白天冒頭嗎,這可不是好兆頭。欽天監算不出來,聖人隻能找外援了,畢竟這二位,在咱們大唐也算是一流的高人了。”
“那然後呢?”
“聽說這二位道長又是開壇,又是做法的,最後的出來一個女主昌的結論。”
武媚娘當作閑話般一邊輕輕說著八卦,一邊為羅雲生剝著葡萄,忽然間發現羅雲生坐直了身子。眼中露出奇異古怪之色,武媚娘不由嚇了一跳,道:“怎麽了?為何突然失了魂似的?不喜歡我說這些零碎事麽?”
羅雲生呆怔半晌,武媚娘搖了搖他的胳膊,他才回過神。急忙搖頭道:“不,我很喜歡聽,你剛才說到了女主昌,那然後呢?”
武媚娘愕然:“我怎麽可能知道的那麽詳細?長孫皇後那麽賢惠,肯定不會做這種事。我覺得是算錯了。”
說完俏生生白了他一眼,武媚娘難得地鬧起了小脾氣。
“不愛聽算了,我還不想說了呢,日頭也偏西了,你還不趕緊回家,賴在我這裏做甚?”
羅雲生笑道:“我還偏賴你這裏了……乖,接著說啊,宮裏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我還從沒聽過,就喜歡聽這些。”
武媚娘哼了哼,麵色稍霽,羅雲生催了幾聲後,才慢慢道:“好像是什麽三代之後,女主昌。我就覺得匪夷所思,三代那起碼是聖人的孩子一代了。那也太不靠譜了,那起碼要幾十年以後的事情。”
“而且,咱們大唐雖然女子地位高一些,但都是男人當家做主的,怎麽可能出現女帝。反正我是不信。”
羅雲生麵色平靜,心中卻翻起了驚濤駭浪。
你為什麽不信?
這曆史上的女帝,說的就是你啊,你就一點野心都沒有嗎?
現在換羅雲生給武媚娘剝葡萄了,一顆又一顆,剝好了皮送進她的小嘴裏,武媚娘一邊吃一邊笑。
“能見你服侍我一回,可真難得……”
“好好吃你的,吃完了趕緊說你的閑話,往後我服侍你的機會多著呢。”
武媚娘美眸一轉,流光閃動:“可說好了啊,這輩子可指望你多服侍我幾回呢。”
羅雲生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中了武媚娘的套路,被她越拉越近了。
“再廢話我就不剝了,趕緊說事,後來呢?”
武媚娘著實享受了幾顆羅雲生剝的葡萄後,才緩緩道:“我聽東陽說,聖人也覺得女人當皇帝不靠譜,又聯想到你跟袁天罡在軍隊歸來的事情,覺得道家卜卦可能是騙人的。”
羅雲生不假思索道:“我也覺得道家都是裝神弄鬼,就拿袁天罡來說,我還計劃跟李淳風,一起寫一本搓澡圖呢。”
武媚娘愕然,瞪圓了眼睛盯了羅雲生很久,然後氣憤道:“呸!呸!呸!什麽搓澡!袁道長人那麽好,你怎麽能胡說八道。”
武媚娘氣鼓鼓,最後羅雲生告饒,她才再次開口。
“後來,有一次李淳風和袁天罡兩位道長奏對,聖人想起了袁道長跟你的事情,便嘲諷袁道長,說他們是裝神弄鬼。”
李道長很不服氣,就說他算得清清楚楚,“三世之後,則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兩位神棍的結論對李世民和武媚娘來說很可笑。
一個女人,充其量貌美,機靈,聰慧一點,說她有母儀天下之相已是絕頂的好命了,至於說什麽女帝,可真教人笑掉大牙,至少李世民當時確實笑掉了大牙。
武媚娘也笑得不行,捂著小嘴肩頭一陣聳動。他絲毫沒覺得,這個武有可能說的是她,畢竟太匪夷所思了。
“自虞朝以來,期間曆經多少朝代興亡,或許有女人擅權,也有後黨預政,禍害天下者,可從沒聽說過哪個女子能當上皇帝……”
羅雲生也笑,笑得有點勉強。
是的,女人不可能當上皇帝,因為這是個男權至上的時代,大唐再怎麽開明,女人終歸是附屬於男人的,這是千年傳延下來的普世價值觀。
可是羅雲生卻很清楚,自己如今生活的這個年代,強盛開明之中出現了異數,而且這個異數還他娘的在自己手心裏。
武媚娘很快發現了羅雲生古怪的笑容,白了他一眼,哼道:“你笑得好難看……難道不好笑嗎?女人怎麽可能當皇帝?世上陰陽有序,哪有乾坤顛倒的道理,你說對不對?”
羅雲生強笑道:“後來怎樣了?聖人如何處置?”
武媚娘笑道:“後麵跟兩位道長沒啥關係了,好像是一次,陛下在宮中擺酒席,請大臣吃飯。吃著吃著,李世民就和大臣開心娛樂一下,玩兒起了酒令,要求大臣輪流自報小名。輪到李君羨時,他老老實實地報上小名——五娘。李世民當時就樂了:“有你這樣強健的姑娘嗎?”
大臣們也樂嗬樂嗬地笑了。
陛下笑完之後,忽然想起二位道長說的女主昌,陛下覺得所謂“女主昌”,並不一定是指女人,很可能是指名字裏有“女”的男人。
還有那句唐三世之後,則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李君羨為左武衛將軍,封地武連縣,是唐武定人,而且他的工作崗位又是在玄武門。他身上怎麽這麽多“武”?
陛下很生氣,已經將他貶斥為華州刺史了。
羅雲生歎了口氣。
得了,這是給武媚娘背黑鍋了。他卻是想為李君羨伸出援手,畢竟二人在戰場上關係不錯。
可這件事情,涉及到皇權,誰碰誰死。
而且這件事情,看樣子已經平息了,自己如果再去提,萬一牽扯到武妹妹怎麽辦?
從武媚娘的道觀回來時,日頭已經漸漸西沉,不知不覺一整天過去了。
回到家時快掌燈了,田管家正指揮著下人掛起兩盞燈籠,門楣上鬥大的“敕造藍田縣候府”幾個大字被昏黃的燈光照映得分外深沉。
見羅雲生獨自回來,田管家眼中閃過一絲明了的神色,長安城皆知自家侯爺與新成公主的傳聞,今日丈量完土地侯爺就不見人影了,去了哪裏自然不問便知。
而且看侯爺一臉的疲憊相,看來是沒少忙碌。
一腳將正在掛燈籠的雜役踹得一趔趄,田管家怒道:“長著狗眼出氣的?主次都分不清楚,沒見侯爺回來了麽?趕緊上前侍侯著,燈籠待會兒再掛。”
年輕的小雜役急忙過來給羅雲生見禮,然後飛快將家裏的側門打開,順手拎著一隻燈籠走在前麵給羅雲生引路。
羅雲生左右望了望,道:“我娘呢?”
“回侯爺的話,夫人下午時分去新丈量的田地裏轉悠,田管家遣人問了兩次,夫人仍不願回來,說是要琢磨明年種什麽糧食……”
羅雲生皺眉:“天都黑了,摔了怎麽辦?我這裏你別管了,叫兩個人把我娘請回來,明年種什麽是明年的事,官府還沒給新田造冊呢,著什麽急。”
雜役急忙轉身,走了兩步覺得不對,又回過身把手裏的燈籠交給羅雲生,行了一禮後拔腿跑了。
羅雲生打了個長長的嗬欠,伸著懶腰往家裏前堂走去。
這一天好辛苦,又是丈量土地,又是跟東陽鬥嘴,還要吃葡萄,想換換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