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一天,確實很疲憊。
人就怕閑著,人一旦閑著,這骨頭架子就開始不利索。
羅雲生現在隻想躺在自己一丈寬的大**,鋪著竹麵涼席,讓玉兒給自己扇著風,好好的睡一覺。
隻是讓羅雲生沒想到,老娘這邊兒尚未歸家,前堂的燭火卻在搖曳著。
羅雲生進入庭院,就見前堂裏端坐著兩人,旁邊兒還有些仆人侍奉著。
人羅雲生肯定都認識,女方無疑就是羅雲生的妾室玉兒,男方就比較讓人厭惡了。
他性慕容,單字一個聞字。
當初就是他做出賣了玉兒,後來羅雲生攻入吐穀渾,便擇機為大唐做事。
羅雲生也沒有想到,像是他這種投機倒把之人,竟然能兢兢業業伺候大唐到凱旋而歸,而且還因功得了一個小官,如今跟自己一樣,也算是同僚了。
不過羅雲生到底是嫌棄此人的,曾經數次想過不讓他登門造訪。
但奈何此人做事頗守規矩,在長安風評也不錯,羅雲生找不到合適的借口。總不能當了侯爺,便不認妾室的窮親戚吧,這要是傳出去,可真的夠打臉的。
而且此人也是玉兒在長安的唯一親人,聽聞她被賣了之後,這個做叔父的還經常去給他送吃的,也不是那種純粹的寡情之人,羅雲生便不怎麽管慕容聞的事情了。
隻要他部胡作非為,就當他不存在。
在羅雲生尚未歸來之前,慕容聞端著架子,做的筆直,捋著模仿中原人士留下的胡須,竟然高高在上的訓話。
而玉兒也頗不爭氣,人家說一句,她就點頭應一句。
羅雲生刻意放重了腳步,慕容聞聽到外麵的動靜,扭頭一看,臉上的表情頓時如春風化雪般,剛才訓話時緊繃著的帥臉一瞬間全部舒展開來,變臉的速度令人歎為觀止。
“啊呀!羅侯爺,您可……想煞下官也!”慕容聞從前堂跑出來,玄關處匆忙穿上鞋子,然後張開雙臂大步流星朝羅雲生跑來,看樣子……似乎想要給他一個親密的擁抱?
“羅侯爺,吐穀渾一別,下官對您想念得夜不能寐,日不能食,實謂苦苦相思,摧心斷腸……”慕容聞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羅雲生麵前,雙手拉著羅雲生的手開始……奉承?
羅雲生一身的雞皮疙瘩瞬間起立,那雙被慕容聞緊緊握著的手仿佛被狗咬了一口似的,飛快抽了回來,背在身後不停擦拭。
“好生說話!離我遠一些,不然翻臉。”
羅雲生非常警覺地往後退了一步。這些蠻夷都什麽毛病,倆大男人動不動手拉手,還“苦苦相思”,還“摧心斷腸”。
真不知道吏部的狗東西都是在幹什麽,這種人也能做官?
這政策也太寬泛了吧?我漢家兒郎沒有人才?
“哈哈,侯爺,您是否也未曾想到,下官能回長安吧?”
慕容聞的笑容頓時化為苦笑,頗有幾分緣分之感。
隻是迎接他的是羅雲生的麵無表情。
隻是慕容聞卻一點都不臉紅,反而自顧說道:“慕容聞仰慕天朝文化,才有了來長安為大唐效力的機會。下官不似那些蠻夷,偷奸耍滑。
不過不得不說,下官能有今天,也全賴侯爺點化。下官在司經局工作從未懈怠,隻想給您爭一爭臉麵,無奈司經局異族過多,尤其是那些東瀛來的賤貨,總是搶我的活,慕容聞想要施展才華而不能,實在可惜!”
羅雲生眨眨眼。
大唐雖然開放並包,像是慕容聞這種人販子,都能來大唐做官。
但是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官,而且競爭非常激烈。他這種沒什麽文化的,跑到司經局,肯定飽受東瀛二鬼子的打壓。
而且看樣子,他在司經局過得並不愉快,不然慕容聞不會無緣無故說出這番話。
雖然羅雲生經常感覺亞曆山大,但是作為一名唐人,他真的覺得非常驕傲。
因為周邊兒的蠻夷,都搶著給大唐為奴為婢,為了一個九品小官這種肉包子,都能打破腦袋!
而且一進入大唐,就變得忠肝義膽,將同袍視為蠻夷。
可謂是歸化中的頂級歸化。
“需不需要我為你說兩句好話?”羅雲生笑著拱手回禮,客氣得一塌糊塗。
慕容聞嚇先是一愣,然後急忙托住了羅雲生的胳膊,阻止他回禮,顫聲道:“侯爺不必如此,您身份何其尊貴,而我又何其卑微,您為我說話,隻會平白墜了您的身份。倒是我自己,如今稍稍遇挫,定是我不夠努力的結果。”
羅雲深也沒有想到,當初連親人都販賣的慕容聞,竟然如此聰明。
知道這人情越用越少,自己幫了他這一次,以後怕是登門都難了。
反而想著靠自己的努力,果真是個聰明人。
有玉兒這一層,那麽有心人自然知道他跟自己的關係,所以自己即便是不說話,也能得到些照顧。
這種長久的生意,比起短暫的幫主有意義的多了。
於是乎,羅雲生對於慕容聞有了幾分興趣。
“那你今日登門?”羅雲生有些猶豫。
慕容聞急忙道:“今日下官登門,想著下官官職雖小,但也有一腔熱血,若是侯爺有需要幫襯的地方,您盡管開口。”
羅雲生撇了撇嘴,這話說的,不就是拜神仙麽……
估計這話,他都不知道跟度搜好人說過了。
登門的目的知道了,羅雲生有些意興闌珊。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自己說到底是軍方的人,文官的事情還是少摻和的為妙。
再說了,像是慕容聞這種異族,想要升職加薪,卻是非常艱難。與其幫他浪費精力,不如讓他好好鍛煉鍛煉。
上門是客,何況還是自己妾室的親叔叔,羅雲生當即請慕容聞入堂高坐。
玉兒過來與羅雲生見禮,小聲的說了幾句話,便趕緊安排下人奉酒,上點心,張羅完後,識趣地坐在羅雲生的身後陪坐,按禮家主見客,女人應該回避的,隻是慕容聞身份不一樣,他是玉兒的親叔叔,長輩登門若也回避,反倒是大大的不敬了。
慕容聞坐下後,羅雲生與他寒暄一番。
話題多是借他之後,了解一些吐穀渾的事情。慕容聞頗為健談,將吐穀渾的宗族關係,勢力分布,說的一清二楚,甚至一些關於他們的曆史,也能娓娓道來。
羅雲生偶爾也插上幾句,算是相互印證。
在交談的過程中,羅雲生發現,這慕容聞,是個聰明人,腦子極其靈活,他知道自己想聽什麽,便說的非常詳細。
隻要自己的眉目稍微變化,他便會主動轉變話題。
整體上來講,雙方的溝通是非常愉悅的。
當然,羅雲生不會天真得以為慕容聞賴在自己家到天黑,就為見自己一麵是為了扯閑篇的,吐穀渾的事情聊得差不多了,羅雲生雙手端酒相敬,慕容聞連道不敢,回禮後滿飲,二人擱下酒樽,羅雲生朝慕容聞瞥了一眼,發現他麵現憂色,眉宇間鬱鬱不展。
羅雲生暗暗點頭,嗯,這般麻煩的事情,能耐得住性子不開口求助,算是個人物。
若是能度過此劫,自己倒是可以幫上一幫。
於是……羅雲生又開始扯閑篇,這次的話題從吐穀渾扯到了長安,開始聊起了長安的風土人情。
慕容聞有點不適應,他發現今晚聊天的節奏有點亂,不受掌控了。
按規矩,同僚之間拜訪的話,先扯淡,扯完了找個話頭慢慢說到正事,可羅雲生現在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架勢,根本沒打算讓他張嘴啊。
莫非適才自己表現的太過分了。
這位侯爺當真了?
慕容聞到底不是庸人,起碼的耐心還是有的,於是耐著性子與羅雲生熱烈地參與到新的話題,繼續妙語連珠,繼續畫龍點睛,令羅雲生非常讚賞,這家夥簡直是革命的一顆螺絲釘,幹什麽都在行,陪聊也是專業級的……
就在慕容聞耐心耗盡,打算直接說正事時,羅雲生忽然打了個嗬欠,伸了個冗長而疲倦的懶腰,然後一副強打起精神的模樣朝他笑。
慕容聞是個老人精,頓時明白了,人家這是要送客了,再不識趣的話,反倒惹人厭了。
暗暗歎口氣,知道了這位侯爺的態度。
慕容聞起身告辭,羅雲生急忙留客,一副打算秉燭夜談嗨通宵的架勢,慕容聞苦笑著拒絕。
羅雲生隻好告了不周之罪,二人互相告辭。
玉兒是侄女,自由她親自相送,羅雲生則含笑將他送出前堂玄關後,便轉身回了內院。
叔侄二人沉默著一直走到大門外,此時已入夜,慕容聞轉身與玉兒笑著打了聲招呼,然後準備離去,走了兩步,腳步忽然一頓,不知想起什麽,回過身看著玉兒。
“玉兒,今日戶部來給侯爺丈量土地,聽說走的很早,侯爺還送了禮,為何到了晚上才回來,你可知曉?”
夜色下,玉兒眸光閃動,接著黯然,垂頭道:“郎君乃是帝國的侯爵,終歸有許多事情忙的,至於他究竟忙什麽,侄女卻是不知。”
見侄女黯然的神色,慕容聞仿佛明白了許多,沉吟道:“聽說……新成公主殿下的封地也在羅家莊一代?聖人、侯爺、公主三人之間的糾葛,在坊間傳的挺熱鬧,你可知曉?”
玉兒無聲點頭。
慕容聞歎了口氣,猶豫了片刻,道:“玉兒,你是叔父在長安唯一的親人,叔父無論如何都不會害你,即便是當初賣你,也是為了你好,你可明白?”
玉兒緩緩點頭。
慕容聞見此,繼續說道:“好,既然你不怪叔父,叔父便與你多說兩句。”
此刻的慕容聞哪裏還有半分在羅雲生麵前阿諛逢迎的諂媚模樣,羅家大門高掛的燈籠下,慕容聞的臉半邊映著昏黃的燈光,另半邊卻隱藏在無盡的陰暗裏,看起來非常深沉。
“漢人高貴,蠻夷卑賤,長安求生,何其不易。”
“你能夠成為侯爺的妾室,是極其不易的,這是你的命。”
“所以要珍惜眼下,切莫有了不該有的執念。”
玉兒相對來說是比較單純的,被慕容聞整的有些迷糊,便開口詢問道:“叔父,什麽是執念?”
慕容聞苦笑道:“叔父想做大官,卻被同僚欺壓。你想獨自占有侯爺,卻有的時候,連侯爺的麵都見不到。”
玉兒懂了,神情愈見黯然。
慕容聞歎道:“這便是我們異族人的人生啊,即便是我們再努力,也隻能說漂泊半生,有望抵達長安城。可是大唐的子民,有無數人出生便在長安呢。”
“叔父是男人,叔父一無所有,所以可以一往無前的拚搏。你不一樣,你已經登上了船,隻要你不多想,你的日子隻會越來越好。你明白嗎?”慕容聞繼續道。
玉兒傷感的點了點頭。
慕容聞卻搖了搖頭,“愛,孩子你還是不明白。你要記住,你是他在戰場上,每天麵臨殺戮時的一抹暖意,你是他出征歸途中貼心的嗬護,不論未來發生了什麽,你跟他有過一段淵源,他對你也有感情。”
“我們的出身不好,隻能通過感情來羈絆他。”
“不要去爭那些虛無縹緲的位置,那是沒有用的東西,拿到手的東西,才是最好的。”
“對於侯爺來說,公主雖好,但卻又一道鴻溝。”
“對於侯爺來說,你雖然平凡,但是卻時刻溫暖著他。”
“男人不可能一直沉迷於女色,他要奮鬥,他要在長安的漩渦之中搏殺。那麽他就會疲憊,家是他放鬆警惕的唯一港灣。孩子,你要做的便是溫暖他,照顧她。”
慕容聞今晚說的話,若是千年以後的人特別是女人聽到,必然先撇撇嘴,然後很不屑的罵一句王八蛋,這話屬於典型的直男癌晚期患者說的,可是在如今大唐貞觀這個年代,慕容聞這句話根本沒有任何錯處,甚至,可以說是站在相對尊重女性的立場上說的。
慕容聞看著垂頭不語,雖然傷感,卻明顯已經聽進去的玉兒,歎息一聲說道:“我知道你心中不服氣,咱們家的孩子憑什麽比別人差,但這就是現實。”
“玉兒,我想你看得出來,侯爺的本事大的很,前途不可限量,侯爺的位置算什麽,未來開府建衙,裂土封王,也不是沒有可能。”
“咱做不了大夫,隻要侍奉好侯爺,生個一男半女,便是享不盡的富貴了。”
“還有,現在侯爺大婦的位置懸而未決,但早晚是有的,你與其糾結,不如想想如何和未來的侯爺夫人好好相處,甚至達成同盟,這樣你的位置也就更加穩固了。”
“如果你不聽叔父之言,成為了侯爺夫人這件事情的阻礙,別說更好的未來,便是如今的地位也保不住。”
“好好想一想,未來的路該怎麽走,叔父說那麽多,一是為了自己的前途著想,二來也是念著血脈親情。”
慕容聞說了一大通話,玉兒一直垂頭不語,這時才抬起頭,露出豁達的神情。
“叔父,您說的這些道理,侄女明白了。可是明白,卻不妨礙我委屈。可正如您所言,即便是委屈,我又能怎麽辦呢?咱們的地位太卑賤了,卑賤到不配去追求很多東西。我會按照您的指點去做事的,不過話說回來,我人微言輕,幫不了您什麽的。”
慕容聞點頭,笑道:“今日侯爺的態度你還不明白嗎?你好好的,便是對叔父最大的幫主了。”
慕容聞搖搖頭,自己這侄女終究是憨了一些。
不過憨有憨的好,沒有那麽多複雜的念頭。
今日與侄女說的這一番話,慕容聞完全沒有作假,先是為了自己,後麵才是關懷晚輩。
他很清楚侄女的性格,他會明白的。
玉兒回到內院時,已是夜深時分了。
夜空掛著一輪皎潔的半月,透過庭院中間繁茂的樹葉,灑落一地冷星。
玉兒的腳步很慢,很輕,秀長的黛眉微微蹙緊,不知想著什麽心事,快走到羅雲生的書房門前時,蹙緊的黛眉已漸漸舒展開。
書房裏有燈,玉兒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神情有些猶豫,最後還是一咬牙,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書房內,羅雲生正在看書,玉兒推門便看見了那本書的書名,《管子》。
玉兒也算是讀過一些書的,隻看了一眼書名,玉兒就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叔父說,侯爺的前途不可限量。
見玉兒進來,羅雲生放下書,笑得很溫和:“慕容聞走了?”
玉兒垂瞼:“是,妾身已送走堂叔了。”
“這麽晚了,你還不休息,是有什麽事情嗎?”羅雲生的情緒有些冷淡。
玉兒猶豫了片刻,說道:“郎君回家前,堂叔與妾身說了一件事,中秋在大唐是盛大的喜事,侯爺如今也是大唐的貴族了,是不是該在中秋那天,邀請一些親人朋友做客,舉辦個詩酒宴會,也算是咱們羅家懂得禮數,不知道郎君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