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尉遲敬德端起酒盞,豪飲一口,長歎一聲道:“侯君集這廝做的太過火了,大抵是被開疆辟土,平滅敵國的功勞衝昏了頭,亦或是聽信了外人的讒言,相信狡兔死,走狗烹的鬼話,他們這一脈,總是想得太多。李靖整天閉門不出,他便是殺人自汙,別管如何,都挺鬧心的。”

“不論如何,大唐的臉麵不能壞。可他竟然然縱容下麵的將士燒殺搶掠,而且燒殺的還是敵國都城,更遭殃的是,居然還被跑出來一個高昌國的人物。

“那這件事情的興致就變了。”

“讓人家跑到長安,以性命為代價告上這一狀。此事怕是不可輕了,長安城裏多少異國使節都等著侯君集還朝,他們的眼睛都盯著陛下,看陛下如何處置,對侯君集處置輕了重了,都不妥當,陛下這幾日隻怕也為難至極了。”

程咬金沉默片刻,忽然怒道:“老侯不爭氣,怪得誰來?叫俺老程說,燒殺搶掠屁大個事!咱們當年領軍時誰沒幹過?老侯不爭氣的是,居然讓人跑了,事情沒幹利落,該他倒黴!”

諸將聞言捋須不語,可臉上的神情卻分明比較認同程咬金的樣子。

羅雲生的表情很是震驚。

這幫人,有點毀三觀啊。

每朝每代的初期,無論君或臣都有一種狼性,“狼性”代表著掠奪,殘殺,侵略,和對生命的漠視。

說得好聽點,這是開疆辟土之心,鞏固社稷,光耀廟堂,開拓千秋萬世之偉業。

李世民和程咬金,尉遲敬德等這些君臣也是這樣,他們對異國的土地,物產和百姓都有著異乎尋常的狂熱,活著的時光似乎就是為了征服這幾樣東西。

於是,君臣有野心,軍隊有士氣,大凡大一統的朝代,初期總是越來越強盛,為下一任的皇帝打下了良好的盛世基礎。

所以對程咬金尉遲敬德等人來說,異國百姓的人命不算人命。

侯君集所部大軍屠城掠城,隻不過是殺了幾頭牲畜而已,武將總是強勢的,他們認為用暴力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況且屠城掠城這種事,並非侯君集開的首例,幾乎所有大唐的名將在征伐時都幹過。

軍隊是個很複雜的群體,越有士氣有戰鬥力的軍隊就越有野性。

軍中桀驁不馴的兵痞比比皆是,這些兵痞在攻城拔寨時往往是軍隊戰鬥力的核心力量,隻是戰鬥結束後,往往也是最能惹禍最沒人性的一類人,像一柄雙刃劍,可傷敵,亦可傷己。

從古至今,軍隊攻下城池後,總會進城搶掠屠殺一番,為了安撫暴躁的軍心也好,為了肅清城內殘餘的敵對勢力也好,為了報複攻城時己方的傷亡也好。

總之,主帥將領們對將士搶掠屠殺的舉動往往都是睜隻眼閉隻眼的,頂多下一道軍令,進城後搶幾日,屠幾日。

約定個時間,時間到了就收手,這幾乎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所以程咬金尉遲敬德等人對侯君集犯下的罪其實是存有同情心的,他們不覺得侯君集犯了多麽滔天的大罪,至多也就是時運不濟,運氣欠佳。而且自己“不爭氣”,放跑了一個高昌國的人,讓他來長安告了刁狀,除此之外,侯君集錯在哪裏了?

根本沒錯嘛。

殺幾個異國的百姓算什麽錯?

洗劫了高昌國王宮算什麽錯?

放了幾把火算什麽錯?

城池攻下了,城池裏所有的一切都是勝利者的戰利品,包括百姓在內,勝利者憑什麽不能處置自己的戰利品?

不講道理嘛!

老將們的議論聲越來越大,表情越來越生氣。

氣的不是即將要處置功臣的李世民。也不是犯了大罪的侯君集,大夥兒的火氣一股腦全朝那個屠城時跑出來的高昌人而去,看程咬金的意思,似乎想把他從地裏挖出來再殺幾回。

“打下了城池,還是滅國之功,回來卻落個鋃鐺下獄,殺幾個猢猻算得甚事?活不成了!”程咬金咧開大嘴黯然歎息,有種末世的悲涼。

尉遲敬德沉默片刻。忽然轉過頭望著羅雲生,道:“老夫聽說。當初侯君集解隴右之困後,曾邀你一同征伐高昌,娃子,你為何沒去?”

羅雲生愣了一下,歎道:“因為小子想家了,這一出去那麽久,怎麽也該回家看看,小子還年輕,沒有必要非要爭奪功勞。”

“人家都說李廣難封,一把年紀了,還要在前線拚命!但是小子不一樣,小子征伐吐穀渾,鎮守隴右,功勞充裕,怎麽也能混個爵位,沒有必要在折騰了。”

“小子啥性子,諸位叔伯,莫非不清楚嗎?”

“能躺著,絕對不坐著。”

“既然可以得閑,何必再折騰了。”

“再說了,小子又不愛喝高昌的葡萄釀,去那邊兒跟著殺人幹啥?”

眾將表情複雜,一臉無語的看著羅雲生。

許久,黑黝黝的尉遲敬德開口,“你小子的命數倒數不錯,若是你念及師兄弟的恩情,跟著侯君集走這一趟,多半要被他連累。你立下的這天大的功勞,怎麽也得抹去一半,到時候聖人震怒,可就沒有你回長安的這般風光了。”

秦瓊對於侯君集的生死倒是不怎麽在乎,反而說道:“如今我大唐對西域的控製逐漸增強,連續發動戰事不說,連西域的小國都一口氣滅了這麽多,那打下來的疆域,該如何善後呢?”

程咬金霸氣的說道:“既然打下來,那便是我大唐的國土!何必需要善後,就跟當初打下山東來,派出魏征去治理一般,建立安西都護府,一磚一瓦的去治理唄。”

尉遲敬德搖搖頭道:“不妥,滅國歸滅國,劃歸大唐歸劃歸大唐,大唐若是將這些小國一口氣全都納入囊中,怕是難逃天下悠悠之口。西域各國會對大唐有意見。”

秦瓊也點頭,道:“不錯,況且西域再往西便是大食國,若將西域收進版圖,少了諸國在中間的牽製平衡,少了一大塊緩衝之地,將來大唐西麵便直接與大食接壤,往後難免興大戰,大唐得不償失,絲綢之路咱們已拿捏在手裏,老夫覺得被滅掉的那幾國該還政於王室,如此,咱們才算占住了優勢,諸鄰國也將感恩戴德。”

程咬金咧嘴笑道:“你們幾個老匹夫在這裏議論有屁用,看見那頭的長孫老匹夫沒?這會子怕是正在商議如何將西域收攏起來,納入大唐版圖了,陛下恐怕也是這個意思,好不容易打下來了,豈有再讓出去的道理?”

尉遲敬德憂心忡忡地搖頭:“咱們武將本不該預政,隻是這一次,咱們也該勸勸陛下了。”

秦瓊頗為讚同,點頭道:“不錯,老夫明日便上疏勸諫,大唐應該放棄西域,還政於諸國,幫諸國再立新國君,讓他們仰我大唐鼻息比直接劃歸囊中更得實惠。”

程咬金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撇了撇嘴:“行吧,明日老夫也勸勸陛下,往後若西域再不老實,老夫自請領軍再收拾他們一回便是。”

羅雲生一直很安靜地聽老將們聊國事,這種事他插不上嘴,或者說,他還沒資格插嘴,隻能做個安靜的美男子,聽著聽著,羅雲生便有些意興索然,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嗬欠。

然後,尉遲敬德的眼睛忽然盯住了他,冷不丁道:“羅家娃子何妨與老夫等一同上疏勸諫?”

羅雲生嗬欠打到一半,嚇得他差點嗆了氣,愕然道:“啊?”

“啊啥啊!跟你說話呢,沒禮數的東西!”程咬金狠狠瞪了他一眼。

“尉遲伯伯,這不關小子的事啊……”羅雲生繼續愕然。

“軍國之事,臣者本分,況且你曾在隴右駐守,大唐王師橫掃西域說來與你也有幾分幹係,再說如今你年歲漸長,又有大功於社稷,你說的話,陛下多少會仔細參詳考慮。咋就不關你事了?”尉遲敬德淡淡地道。

羅雲生飛快眨眼,絞盡腦汁想借口拒絕。

這事他真不想摻和,大唐收不收西域與他何幹?

收有收的道理,不收有不收的好處,而且看得出李世民想把西域被滅掉的諸國收進來,自己若上疏勸諫。豈不是跟李世民對著幹?

若不小心再次惹得龍顏大怒,索性一腳再把他踹到某個不毛之地當一輩子的蠻夷土著,那時他是在蠻夷之地舞劍呢,還是跳草裙舞呢?

“天不早了,家裏好像燉著湯忘記關火了……”羅雲生忽然仰頭望著天,喃喃自語。

啪!

屁股上果然挨了一腳。

“滾!滾遠!當不得事的小混賬!”程咬金指著他笑罵道。

羅雲生訕笑幾聲,順勢滾遠,老殺才們商議國事他還是不湊熱鬧了,遊園去。多好的風景,花了大價錢呢,得看個夠本。

邁腿才走了幾步,便聽見遠處自家的下人揚聲道:“新成公主殿下到,高陽公主殿下到”

羅雲生一驚,眯眼望去,卻見武媚娘和高陽二人相攜而來,武媚娘仍穿著一身素色道袍。

高陽也很低調地穿著一身青色高腰宮裝,二人並肩而行。遠遠望去就像……白娘子和小青下山作妖?

羅雲生下意識朝貴婦人群中的玉兒望去,見玉兒怔了一下後,很快挺起胸膛,露出雍容鎮定之色,不慌不忙朝貴婦們告了一聲罪,然後轉身朝武媚娘二人迎去。這一刻,羅雲生才發現玉兒的誥命夫人風采。

眼皮跳得厲害,羅雲生很擔心二女會打起來,急忙也迎了上去。

“拜見新成公主殿下。拜見高陽公主殿下。”玉兒朝二女盈盈行福禮。

武媚娘急忙避開,低宣了一聲道號,道:“羅夫人不可多禮,貧道已是方外之人,當不得的。”

高陽杏眼朝玉兒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就是玉兒?羅雲生的夫人?”

玉兒溫婉笑道:“命婦正是。”

高陽撇了撇嘴,低聲嘀咕道:“也不怎樣嘛,不如皇姐長得迎人……”

“皇妹!”武媚娘扭頭瞪著她,顯然動了怒:“你再三央我帶你來,約法三章你忘了?”

高陽又撇了撇嘴,委屈地道:“皇姐我錯了……”

看著不卑不亢的玉兒,高陽不情願地道:“喂,本宮聽說過你在西域的事,為了羅雲生那家夥,你不辭勞苦風險,本宮對你有點佩服……好啦,其實是很佩服啦,幹得不錯,咱們女人就該比男人更厲害,更有情有義……”

“高陽!又沒規矩了!”武媚娘瞪了她一眼。

高陽不爽了:“我又哪裏錯了?”

武媚娘沒理她,隻朝玉兒歉意地笑了笑:“皇妹性子跳脫,說話沒個禮數,貧道代她賠禮了。”

玉兒笑道:“高陽公主殿下沒說錯,羅雲生是命婦的夫君,當時隴右的局勢陷入危機,命婦相信他的本事,縱然沒有命婦,他也能化險為夷,倒是命婦胡作非為,給夫君闖了禍,害他為命婦善後,說來慚愧得緊。”

莫名其妙的,三女之間聊起來忽然和風細雨,吹麵不寒,羅雲生懷著一肚子拉架的心思,頓時煙消雲散,走了幾步後發覺此時自己實在不宜插入這幾個女人中間,否則本來和諧友好的畫麵因為自己的出現而變得電閃雷鳴。

腳步邁了幾步後,羅雲生果斷決定轉身後撤,再次湊到老將人堆裏。

“咋回來了?”程咬金眯著眼,幸災樂禍的笑:“那邊不是公主就是自家婆姨,她們可不會逼你上疏勸諫,頂多,嗯,哈哈,頂多你給她們灌兩壺醋喝,出不了人命……”

說完諸將同時放聲大笑,望著羅雲生的目光充滿了曖昧。

武媚娘與玉兒的第一次見麵和風細雨,雙方親切友好,相敬如賓,沒有任何撕起來的預兆。

羅雲生頗有些意外,雖說二女性子溫婉,但他以為就算不會當麵打起來,至少也會你來我往互相冷嘲熱諷幾句,畢竟……二人地位不一樣,一個是羅家正室大婦,一個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葉,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二虎相見,雖不至於打得頭破血流,但眼前這幅你快樂我也幸福的畫麵,實在太違和了。

羅雲生心不在焉地混在老將人堆裏,不時回頭張望,老將們說什麽他根本沒聽進去,恍惚之間,便遠遠看見武媚娘和玉兒笑著不知說了什麽,然後……二女牽起了手,神情親熱得不是姐妹,勝似姐妹。

羅雲生眼皮抽了抽,越來越不對勁了,這一見如故恨不得結為異姓姐妹的架勢到底是腫麽回事?她們該不會把他一腳踹了,索性高調宣布……百合真好?

與玉兒親熱聊了許久之後,旁邊不少安靜等候的貴婦們終於一齊上來,紛紛與武媚娘和高陽見禮,嘴裏的稱呼都是“新成公主殿下”,而不是什麽“道姑”,盡管武媚娘一個勁的宣稱自己已是出家人,但貴婦們可不管,不管什麽身份,但終究是有了公主身份。

皇家公主的待遇不一樣,在這個宴會裏如明星般光芒四射,貴婦們見禮過後,長孫無忌為首的一幫文臣,還有以尉遲敬德程咬金為首的武將紛紛上前見禮。

麵對這些與父皇平輩的開國老臣,兩位公主也放下了身段,一口一聲叔伯,神情恭敬得很,這些賓客如眾星拱月一般將兩位公主捧在中間。

場麵熱鬧非凡,倒把羅雲生這個花了錢包園子的主人扔在一旁。

羅雲生夾雜在人群裏,滿不是滋味地咂摸咂摸嘴,有種花錢當了冤大頭的失落感。

園子是我花錢包下的,你們要捧的人是我才對啊……

真想把這群人趕出園子,然後找殿中省的宦官退錢啊……

一番客氣寒暄之後。眾人這才紛紛散去,仍如剛才那樣,三五人湊成各自的圈子天南海北的繼續聊天。

玉兒仍與武媚娘站在一起,二女笑吟吟的牽著手,玉兒不時附在武媚娘耳邊說著一些隱秘的悄悄話,也不知說了什麽,二女竟同時朝羅雲生望來,然後掩嘴垂瞼嬌笑。

羅雲生歎了口氣,為何女人在男人麵前如不沾凡塵的仙女般玉潔冰清。而一旦兩個仙女般的女人湊在一起便瞬間秒變八婆的節奏?瞧這說悄悄話的架勢,瞧那一副說出了天大八卦秘聞的鬼祟樣子,還有那掩嘴嬌笑的滿足表情……嘖!

二女笑得很開心,兩雙明眸杏眼同時盯著羅雲生,羅雲生暗歎一聲,終於硬著頭皮上前,與武媚娘見禮。

“臣羅雲生,那個啥。見過公主殿下……”

武媚娘神情閃過一抹不自在,仍端莊地笑道:“羅縣侯免禮。”

一旁的玉兒仿佛看出了二人之間的尷尬。笑道:“公主殿下與咱家可是老相識了,妾身今日才認識公主殿下,才發覺原來殿下竟如此平易近人,若殿下不棄,往後咱們兩家可要多走動才好,夫君。妾身說得可對?”

羅雲生咧了咧嘴,幹笑道:“對,對……應該多走動。”

武媚娘目光閃動,心虛地瞥向一旁沒出聲。

玉兒笑道:“遠親不如近鄰,能與殿下做鄰居也是一段緣分。莫教緣分淡薄了才是,今日遊園過後,妾身想去公主府上拜望,還請殿下莫怪妾身唐突,殿下也可來羅家串個門,兩家近在咫尺,不來往可不行,殿下您說呢?”

武媚娘扯了扯嘴角,點頭虛應道:“羅夫人所言有理,本宮獨居道觀,有時也覺得寂寥,羅夫人若來陪本宮說說話兒,最好不過了。”

玉兒點點頭,杏眼朝羅雲生一瞥,識趣地道:“那邊還有許多客人等妾身招呼,便請夫君陪殿下說說話,殿下請恕妾身不周之罪。”

武媚娘和羅雲生如釋重負,同時鬆了口氣,武媚娘含笑點頭道:“你且忙去,不必在意這裏,本宮……稍停便走。”

玉兒笑著朝她行了一禮,然後盈盈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