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公主在旁邊兒一直未曾發聲。

此時,見玉兒走了,也覺得有些意興索然。

撇著嘴,瞪了羅雲生一眼說道:“你倒是娶了個好夫人,雖然是寒門小戶出身,禮數倒頗為周全,還以為今日會起爭執呢,我這才專門為媚娘姐姐來撐腰,結果……哼。”

武媚娘麵露薄怒,斥道:“高陽,非要我現在趕你走嗎?說話怎的如此失禮。”

高陽悻悻一哼,轉身離開去看歌舞伎和雜耍了,識趣地把空間留給二人。

羅雲生這時也輕鬆下來,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臉頰,仰頭望天喃喃道:“這種剛從鴻門宴上逃出生天的感覺是腫麽回事……”

武媚娘噗嗤一笑,道:“隻不過是一個道姑和一位誥命夫人閑聊幾句,有那麽可怕麽?”

回頭看了看玉兒的身影,她似乎很放心,正與貴婦們相談正歡,神情也不見一絲不豫之色,武媚娘望了一眼,歎道:“高陽沒說錯,你果真娶了一位好夫人,也不枉聖人賜下誥命,羅雲生,你當好生珍惜她才是。”

羅雲生苦笑道:“說的什麽話,你們都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應該珍惜誰,又該舍棄誰?舍棄誰我都會心痛。”

武媚娘黯然道:“恩師,與她相比,我竟有些自慚形穢了,她樣樣都比我好,當初雖然出身寒微,卻無怨無悔陪你在西域,曆生死,拚性命,而我,卻隻能躲在道觀裏修道,什麽都不能為你做,與她相比,我算得什麽?”

羅雲生歎道:“你難道忘了,當初我在隴右,你在長安,你也是為我日夜難眠,你也是為了我,拚盡心力,後來發生了聖人的事情,你更是拚死堅持。你們……都很好,都對我好,不好的是我……”

武媚娘眼眶一紅,搖搖頭:“你也很好……為了我,為了她,一直盡力周全,世上男子如你這般重情義的,還有幾人?”

羅雲生展顏笑道:“明明是中秋家宴的喜慶日子,搞得這麽傷感做甚?能吃能睡能笑能哭,日子淡如水卻仍過得有滋有味,便該感激上蒼恩賜了。”

羅雲生與武媚娘的情事鬧得滿城皆知,如今傳聞中的兩位主角站在一起,羅家的正室夫人離得遠遠的,渾若無事般與旁人說笑,三人之間怪異的氣氛,引來了許多猜測和好奇的目光。

玉兒表情淡定,不見一絲變化,連眼角都沒往羅雲生和武媚娘身上瞥一眼,似乎自家的夫君正在招待一個很普通尋常的客人。

至於旁人投往她身上的好奇和古怪的目光,玉兒則回以燦爛的微笑,笑得旁人自己都不好意思,主動收回目光,玉兒便回過頭,繼續與旁人說話。

與玉兒的淡定相比,武媚娘終究臉皮太薄,忍著旁人目光的各種不適,強自鎮定與羅雲生聊了片刻,終於實在忍不住了,身子不自在地扭了一下。然後決定告辭。

武媚娘和玉兒的見麵沒有半分火藥味,彼此之間似乎刻意帶了幾分追捧和討好,盡管該說的話半句都沒說,可是一轉眸。

一顰笑,雙方各自接收到對方的眼神,好了,該表達的意思便在這目光交換裏表達清楚了。

若問她們到底表達了什麽意思,除了她們自己。

恐怕誰都不知道,包括羅雲生都是滿頭霧水。

該見的人已見了,該表達的意思已表達了,再留下已無必要,武媚娘的自尊不容許旁人用各異的目光如此看她。

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武媚娘走到玉兒身前,二女再次手牽著手,拉情無限地含笑互視,約定了再見的日期,然後告辭離去。

想看到的戲碼沒上演。

眾人的目光漸漸失望,黯然得欠抽,最欠抽的是程咬金,別人還隻是無聲的失望,羅雲生隔著十幾丈都聽到這老流氓重重的歎氣聲。

宴會很成功,作為新晉權貴,羅家這次算是正式在這個圈子裏登場亮相,從今往後,羅家在長安城也占了一席之地,這次羅家辦的遊園。相當於對長安的權貴圈子發出了一份通告,通告羅家的存在。

一個小小的縣侯,有什麽資格發出這個通告?

就憑今日中秋宴會,羅家請來了無數長安城的頂級權貴。

開國功臣,三省宰相,當世名將,國公郡公,幾乎一網打盡。

這就是一個小小縣侯的麵子,放眼長安。

除了羅家,哪位縣侯還有這樣的麵子,這便是羅家的底氣,蠻橫霸道擠入長安權貴圈子的底氣,日後誰想動羅家,第一個念頭便會回想起今日中秋遊園時的盛況,自問掂量得起羅家才會動手,否則,三思而行。

不知不覺已近黃昏,宴會也進入了尾聲。

宴會不可能整天整晚,到了傍晚便該散場了。

今日是中秋,按理中秋是要與家人團聚的,月上柳梢時,與家人圍坐藤樹下,把酒賞月,懷古頌今,這才是真正的過節。

當客人們不約而同抬頭望著天色時,羅雲生與玉兒很有默契地走到園門前,準備與客人們話別。

曲終人散時,誰都沒想到,羅家迎來了更大的榮耀。

權貴相攜家眷剛走到園門口,便聽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名羽林禁衛將軍匆匆打馬而來,馬還未停穩便翻身下來,大聲道:“陛下禦駕即至,旨令藍田縣侯接駕!”

羅雲生和權貴們都愣了。

突如其來,毫無預兆,快散場的當口,李世民跑來做什麽?

長孫無忌和程咬金等人也愣了,大家都急著回家與家人過節呢,此刻陛下禦駕即至,他們是留下呢,留下呢……還是留下呢?

很快,芙蓉園門外傳來整齊有序的腳步聲,遠遠行來一隊威武亮麗的羽林禁軍,頭盔上直插著一根長長的白色翎羽,乍一看就像禁衛軍中了敵人神射手的埋伏,整隊兵馬全都腦袋中了箭似的。

禦駕行近,羅雲生率先躬身,長孫無忌和諸臣及家眷們紛紛伏首彎腰。

李世民的儀仗很簡單,沒有興師動眾,他大概已到了人生寂寞如雪,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境界,已不需要用儀仗來抖自己的威風了,哪怕他不穿衣服光溜溜的站著,那也是……和別人光著時一樣傷風敗俗,有礙風化。

兩百多人的禁衛走過,李世民騎著馬,出現在眾人眼中,他身著明黃圓領長衫,腰係黑玉錦帶,穿戴很隨意,見眾人行禮相迎,李世民很快翻身下馬,疾走幾步,首先將長孫無忌和房玄齡扶起,又扶起尉遲敬德程咬金秦瓊等一眾武將,哈哈笑道:“此地非廟堂宮闈,眾卿不必在意虛禮,爾等與朕盡可隨意……”

說完了這句話,李世民這才抬腳朝羅雲生的膝彎輕輕一踹,哼了聲:“你也平身吧,小子何德何能,等朕攙你不成?”

羅雲生苦笑,這差別待遇……太明顯了,我才是主人啊,今天我花了錢的,花錢的人就算得不到大爺的待遇,也不能比孫子還差吧?

看似隨意的一個動作,不同的人解讀出了不同的意思。

羅雲生覺得自己待遇差,不被李世民待見,可李世民當著眾臣的麵輕踹羅雲生的那一腳落在長孫無忌等人眼裏,眾人的目光頓時一凝。

親與疏,內與外,喜與惡,這輕輕的一腳,已經昭示許多了。

人與人交往,態度和動作往往能透露出很多意思。

從小到大的發小,見麵罵罵咧咧拳打腳踢,這些舉動反而顯得親密無間,反過來說,兩人見麵不停的行禮說客氣話,代表著交情還不夠深,沒到挖心掏肺的份上,所以客氣意味著各自有所保留。

今日李世民對羅雲生的言行,很深刻的說明了這個道理。

親自扶起的是老臣名將,代表敬重和親切,對羅雲生輕踹一腳,味道便不一樣了,再結合李世民的語氣,分明已將羅雲生當成了自家子侄看待,親與疏的區別就在於此了。

當著滿朝權貴做出這個舉動,誰都說不清陛下到底是有意做羅雲生的倚仗,還是無意為之,活到這把年紀,混到這個地位,誰都不是傻子,看在長孫無忌等一眾文臣武將眼裏,眾人紛紛一凜,再次望向羅雲生時,眼中多了幾分重視。

長孫無忌捋須微笑,心中暗忖,羅家……怕是要起來了,如今的羅家有財力,有人脈,有聖眷,什麽都有,缺的隻是一點世家門閥的底蘊,以及能夠承繼羅家爵位的後人,西域一戰鼎定大唐西麵戰局,此功堪比開疆辟土,回到長安馬上封侯的聖旨,也很深刻說明了李世民對羅雲生的感激和倚重,那麽將來的日子,陛下恐怕要重點栽培羅雲生,聯想到羅雲生如今的年紀……

刻意栽培如此年輕的臣子,為的是什麽?

如今大唐名臣名將數不勝數,多羅雲生一個不多,少羅雲生一個不少,羅雲生本事再大,治國平天下的事怕是還輪不到他,如今重點栽培羅雲生,莫非……陛下欲倚之以托孤重任,為下一代即位的帝王培養能臣幹吏?

肯定如此了,誰不知道,當今太子跟羅雲生早年關係。

這是舉世皆知的事。

所以一個問題呼之即出,那就是聖人雖然疼愛越王李泰,可是終究隻是那份父親的喜愛罷了。

試問萬一越王將來即位,怎會重用羅雲生?

不殺了他已經算客氣了,反過來說。

羅雲生又怎會甘心對越王效忠?

將來越王即位後,羅雲生的第一反應恐怕是立馬辭官,攜家小遠遁避禍才是,陛下今日落下羅雲生這顆棋子,根本是一步廢棋。

完全沒有作用,可是再往深處聯想一番……

長孫無忌眼皮猛跳幾下,眼中瞳孔迅速縮成針尖,目光不易察覺地透出極度的震驚。

聖明英武的天可汗陛下,說任何話,做任何事,自然不可能毫無目的,所以長孫無忌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羅雲生這顆棋子是一步廢棋。

那麽,唯一的解釋就是。陛下對越王已生不滿。

他已經完全不是太子的對手。

如此反過來推理一番,羅雲生這步棋就說得通了。

既然你越王殿下配不上仁君之位,那麽陛下自然還是要選太子的。

太子與羅雲生沒有矛盾,還有師生之情,兄弟之情,重用羅雲生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當然,陛下也不一定就此徹底冷落越王。

帝王處世總會有兩手準備,若將來李泰贏了太子,登臨大寶,那麽羅雲生這步棋。廢了也就廢了,一個臣子而已。

帝王無情,天威莫測,這句話不是嘴上隨便說說的。

長孫無忌不愧是治世名臣,李世民一個小小的舉動,竟被他推理出如此駭人聽聞的結論。想到這裏,長孫無忌捋須的右手不禁有些顫抖,然後驚覺失態,趁沒人發現,趕緊放下手,將手攏於袖中。

李世民來芙蓉園來得很突然,沒有任何預兆,說來便來了,風一樣的老男子。

他來了,別人就不敢走了,再怎麽急著回去與家人飲酒賞月,隻要李世民還沒走,他們就得像釘子一樣釘死在芙蓉園裏。

羅雲生是今日芙蓉園暫時的主人,見李世民開始邁步往裏走,羅雲生猶豫了一下,遲疑地看了看程咬金,程咬金的反應很利落,一腳踹上他的屁股,把他踹得一趔趄,於是腳步便跟上了李世民,後麵一群文臣武將小心地跟著,一大幫人就這樣浩浩****朝曲江池走去。

傍晚時分,夕陽的金黃色餘暉柔柔地鋪灑在曲江池上,水麵反射出粼粼波光,池邊的楊柳仿佛灑上了一層金粉,映在眼中微微刺眼。

李世民的腳步很慢,閑庭信步般悠閑,走到池邊時,李世民回身,見文臣武將們靜靜地跟在他身後,李世民不由笑道:“今日中秋佳節,眾卿都跟著朕做甚?都回去與家人團聚,朕今日批閱奏疏有些乏了,來曲江池隨意走走,爾等不必跟著,快回去吧。”

長孫無忌猶豫片刻,與房玄齡交換了一下眼神,於是眾人紛紛行禮,向李世民告辭。

行禮過後,眾臣轉身離去,羅雲生眨眨眼,也像模像樣行了一禮,非常低調地混在人群裏打算和大家一起走。

剛走出兩步,便聽李世民冷冷地道:“雲生,朕讓他們回家,可沒說讓你走。”

羅雲生神情一滯,還沒反應過來,便覺自己左右兩邊的肩膀被大力金剛雞爪給拎起,程咬金和秦瓊微一使力,羅雲生從人群裏踉蹌後退,一直退到李世民的身前。而程咬金和秦瓊卻頭也沒回,拍拍屁股隨著人流往外走。

羅雲生又驚又怒,落井下石,好卑鄙!秦瓊也被程老流氓帶壞了。

看著李世民似笑非笑的表情,羅雲生歎了口氣。

從西域回到長安後,除了李世民當日封賞召見的那天,羅雲生再沒與李世民見過麵,能躲盡量躲了。

倒不是對李世民有什麽怨恨,隻是純粹的不想見而已,他很清楚,見到李世民肯定沒好事,不說別的,回到長安數月,李世民隻給他封了縣侯,沒安排別的官職,羅雲生這些日子嗨到飛起,若見了李世民。這悠閑的日子怕是過不了了。

羅雲生此刻很想以憂國憂民的嘴臉仰天愴然長歎,沒想到今日又落入他的魔掌……

朝眾臣的背影瞥了一眼,李世民的笑容有些猙獰。

“羅家好大的氣派,包下芙蓉園。遍邀長安權貴老臣老將中秋遊園,半個長安城都被你驚動了,嗯?”

實話實說,李世民對於羅雲生這個小子,心裏肯定或多或少有些怨氣的。

好不容易相中了一個武媚娘,結果人家還心有所屬。

觀音婢也從中作梗,壞自己好事。

在李世民看來這簡直不可饒恕。

自古以來,和君主搶女人,有幾個好下場的,羅雲生現在能活著其實已經是李世民大度了。

而且,李世民竟然還封了羅雲生侯爵,這在一些人看來,簡直是匪夷所思。

羅雲生陪笑:“小子性喜玩鬧,亦喜熱鬧,閑著沒事亂請……”

“亂……亂請?”李世民語滯。羅雲生清楚地看到他的臉迅速黑了一下。

羅雲生發現李世民的表情越來越不悅了,心中無比疑惑,搞不清自己又哪裏惹他不爽了,吾日三省吾身,於是羅雲生趕緊反省自己,把自己最近的所作所為在腦海裏飛快過了一遍,很快得出結論——自己最近安分得跟鵪鶉似的,然後羅雲生挺起胸膛,理直氣壯地直視李世民。

我沒闖禍你不爽什麽?有病吧?

李世民見他這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臉更黑了。想抽他,又覺得皇帝當眾毆打縣侯不太好,於是神情有些躑躅遲疑。

“長安城的權貴今被你一網打盡,從宰相到老將,該請的都請了,雲生啊,朕不太明白,為何雲生偏偏不請朕呢?莫非朕在你心裏連那些宰相老將都不如?”李世民陰森地笑,雪白的牙齒在夕陽的餘暉泛出金光,很恐怖的表情。

“啊?”羅雲生目瞪口呆。原來因為這事不爽?說好的天可汗博大如海的胸襟呢?

“這個……陛下,陛下是真龍天子啊……”羅雲生開始編瞎話。

“真龍天子不過中秋麽?不能遊園麽?”李世民冷哼。

羅雲生朝他豎起中指,是的,中指。反正這個時代的人也不知道豎中指啥意思,在李世民看來,羅雲生則在指著天,於是抬頭往天上看去。

“真龍天子,遨遊四海,吞吐天地。降雷霆,施雨露,萬民敬仰……”滔滔不絕的馬屁送上。

李世民皺眉,顯然這番真誠的馬屁沒有戳中他的……那啥點。

“說人話!”

“陛下您在天上飛呀!”羅雲生露出委屈的表情:“臣哪有膽子打擾陛下的飛翔……”

李世民咂摸咂摸嘴,臉色陰晴不定,拿不定主意該高興還是龍顏大怒。

話呢,是好話,大概是誇讚的意思,可是……這話為何聽起來如此別扭加欠抽?

羅雲生說完後垂手屏氣,不出聲了。

剛才的馬屁夠真誠了吧?龍族嘛,自然會飛的,不僅皇帝飛,從李淵到越王,全家都特麽在天上飛……

遲疑了許久,李世民決定放棄這個話題。

龍目一抬,發現池畔不遠處,身著華服的玉兒靜靜站在十丈開外,李世民皺了皺眉,指著遠處的她,淡淡地道:“此女,便是你的夫人慕容氏?”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