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朝堂上的大佬的登門的禮節,可以說是毫無挑剔可言。

先遞名帖,再送禮單,管家進內院通稟時,他便在門外廊下靜靜地等著,臉上永遠帶著溫和有禮的笑容。

羅雲生接到名帖後長歎口氣,然後整了整衣冠親自出迎。

按理說,羅雲生做過觀風使,如今又是縣侯,一個吏部侍郎而已,還不至於讓羅雲生隆重的迎接。

隻不過這家夥背後站著齊王,齊王這人怎麽說呢,有時候是人,有時候不是人,性格充滿了玄幻色彩,不知道哪天想不開了,直接咬羅雲生一口。

所以,對陰弘智還是禮貌一點比較好。

二人相見,互相行禮,羅雲生熱情地將陰弘智引入前堂,各自坐下。

羅雲生吩咐設宴,其實此時才上午時分,上不挨天,下不挨地的時辰。

不過大唐的風俗就是這樣,可能主人總是擔心登門的客人離餓死隻有一口氣了,所以不管什麽時辰,隻要客人登門,通常都是設宴招待。

趁著府裏下人準備宴席的空檔,賓主各自落座,開始沒營養沒意義浪費時間蹉跎光陰的寒暄廢話。

一邊說著今天天氣哈哈哈之類的廢話,羅雲生抽空不經意似的打量著陰弘智。

陰弘智大約四十多歲年紀,膚色有點黑,臉型跟秦瓊有點相似,都長著一副方方正正的板磚臉,夜裏不點燈的話,迎麵撞上還以為被人偷襲了。

看起來很正派,相比秦瓊不苟言笑的表情,陰弘智倒是永遠帶著笑容,笑容和溫和,說話時眼睛總是不卑不亢地直視對方,很容易讓人發現眼中的真誠之意,或許這也是他能官至吏部侍郎的原因吧,天生自帶正義凜然屬性的家夥總不會混得太差的,比如慕容聞那樣的……

混跡大唐日久,羅雲生也深知不可貌相的道理,所以盡管陰弘智的長相非常的正派,羅雲生仍然保持著高度的戒備心。

不速之客也是客,客人按規矩按禮儀登門,主人也要按規矩按禮儀接待。

所以羅雲生也很客氣,從門口迎進陰弘智,一直到前堂坐下,羅雲生隻覺得臉上的肌肉都笑得有些僵硬了,很擔心當著客人的麵忽然麵癱抽搐,是不是不太禮貌……

沒辦法,這家夥背後站著的人太惡劣了,名聲比茅坑裏墊腳的石頭還臭,跟這種人來往,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

冗長的廢話過程結束,府裏下人也將酒菜準備好了,羅雲生笑著舉杯敬酒,陰弘智急忙回敬,二人互視,大家都笑得很真誠,仿佛突然在自己的人生中發現了一位可以共奏高山流水的知己一般,各自開懷不已。

“早聞羅縣侯少年成名,為社稷立功無數,極得聖眷,如今更聽說陛下將羅縣侯調入尚書省任都事,可參知政事,看來陛下對縣侯寄予厚望,若幹年後羅縣侯拜相封王亦是情理中事了。”

羅雲生打著哈哈,謙虛了幾句,目光充滿期待地看著陰弘智,真心希望這家夥能趕緊步入正題,沒營養的廢話說幾句就差不多了,不能沒完沒了,大家都挺忙的。

在羅雲生期待的目光注視下,陰弘智捋須笑了幾聲,然後緩緩地道:“……中秋過後,天氣漸漸轉涼了,眼看冬天要來了,據說李淳風道長掐算過,說是今年入冬早,下雪也早,明年我大唐又是一個豐收年,實在是可喜可賀……”

羅雲生垂頭盯著手裏的酒杯:“………”

要不……把這廢話連篇的家夥趕出去算了?浪費別人的時間等於謀殺,如此說來,自己已被這家夥捅了好幾刀了……

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羅雲生打起精神仍笑得開懷,耐住性子陪陰弘智繼續廢話。

這也是羅雲生最厭惡古人的地方,說上半天,也未必能進入正題。

陰弘智官至吏部侍郎,察顏觀色的能力還是很不錯的,情商智商都很感人,不然也不會坐到這個位置上,發現羅雲生的笑容已有點勉強。陰弘智敬了一杯酒後,終於說到了正題。

“聽說羅縣侯心思敏銳。聰慧無雙,放眼大唐無人可及,曆數羅縣侯獨創的東西,從活字印刷到煤球,還有債券和火藥,羅縣侯之大才,實在令陰某感佩五地。”

羅雲生頓時坐直了身子。他有預感,這句話裏終於有幹貨了。

見羅雲生洗耳恭聽等待下文的模樣,陰弘智捋須笑道:“眾所周知,齊王殿下被陛下封爵,封地在齊州,並被陛下任為齊州都督,掌領齊州,萊州,青州。密州等諸州兵事,雖說如今齊王年幼,都督之權暫由他人代掌。齊王殿下在長安遙領,不過齊王心係齊州百姓。常思造福一方以報父恩,君恩……”

羅雲生眼睛眨得飛快,一時不知該露出怎樣的表情來應付這句鬼話。

李祐爵封齊王,遙領齊州兵事,按朝製,皇子成年後必須要離開長安去封地長居的,可是大唐的禮製被李世民折騰得烏煙瘴氣,都城長安向來是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方。

皇子們成年後誰都舍不得離開,於是今天這個王爺病了。

明天那個王爺病了,仿佛李世民的強大基因生下了一堆病秧子,王爺們紛紛上奏疏,奏疏裏要多慘有多慘,李世民也心軟,盡管明知這些兒子們懷著撒潑耍賴的心思,仍然全部照準,允許他們繼續留在長安靜養,暫不必去封地。

當然,對犯了錯惹了禍的皇子,李世民可就沒那麽客氣了,比如曾經的吳王李恪,就一點屁大點的事,李世民當即下了嚴旨,態度堅決地把他趕出了長安,勒令他馬上回封地。

當然,這裏麵也存在了太子一脈實力過於強橫,出於平衡勢力,提高李泰這一方的原因。

現在聽陰弘智說什麽“心係齊州百姓”,“常思造福一方”的鬼話,羅雲生臉頰微微抽搐了幾下,命令自己不準笑,笑了未免太失禮了。

“啊,這個……齊王殿下有此孝心和忠心,實在令李某敬佩。”羅雲生打了句哈哈。

陰弘智點點頭,說起鬼話來眼都不眨,神情還很嚴肅,仿佛在說普世真理一般,標準的政治家嘴臉。

“是的,老夫忝為齊王舅父,也時常被齊王的孝心所感動,齊王殿下是個純樸善良的好孩子,所以老夫這幾年心甘情願為他驅使……”

羅雲生臉頰又抽搐了幾下,越說越離譜了,再不攔著他,羅雲生怕自己會吐出來。

“呃,侍郎忽然說起齊王殿下,不知為了……”

陰弘智捋須歎道:“齊州位處關東道,說是離當年秦始皇求長生不老藥的蓬萊仙島不遠,實則卻是窮厄困頓,常有天災,百姓苦不堪言,齊王殿下曾至封地巡視,回來後便說,若欲百姓富足,地方安定,首先則應開世人之明智,民智不開,諸事弗為也……”

羅雲生聽得連連點頭,這個想法當然不可能是齊王想出來的,多半是眼前的陰弘智的想法,不得不說,想法還是很不錯的。

陰弘智見羅雲生點頭,不由露出滿意的微笑,繼續道:“……欲開民智,自是要從頭開始,在齊州廣建學塾,遍請讀書人當先生,教幼齡稚童讀書識字,十來年後,齊州多了千百個讀書人,這些讀書人再教新的幼童,如此反複,數十年後,齊州民智開矣,此事,是惠澤千秋萬代的大事,非數十年而不可畢其功……”

羅雲生聽得眉頭蹙起,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大義凜然,可他卻漸漸聽出別的意思來了。

“陰侍郎的意思是……”

陰弘智朝他溫和而善意地笑了笑,拱手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羅縣侯獨創的活字印刷術名動天下,齊州位處偏遠,欲行此千秋偉業,羅縣侯的印刷術不可少,今日陰某登門,為的是想求羅縣侯行個方便,將活字印刷術的秘方惠贈齊王殿下,助齊王開齊州民智之一臂,當然,齊王殿下也不可能白要,所需銀錢隻請羅縣侯說個數便是。”

活字印刷書,這東西其實在大唐並未真正的在大唐大肆推廣,他其實還需要大量的時間去改進技術,羅雲生這邊兒的技術也不成熟,甚至比不過雕版印刷術,除了配方獻給了了李世民之外,大多數都是自己內部使用。

羅雲生沒想到,竟然被有心人發現了。

羅雲生不解地道:“可是,活字印刷術的秘方羅某早已獻給了陛下,陛下也下過旨意,大唐各地官府可著工匠製版刻度,凡印書者皆可用之,此事陰侍郎想必清楚,您來找我也沒用啊……”

陰弘智笑了笑,歎道:“羅縣侯,您還是沒明白齊王殿下的意思啊……”

羅雲生眨了眨眼,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了。

剛才確實沒明白意思,可是此時此刻,他已完全明白了。

這些天又是結交,又是送禮,原來為的是活字印刷術。

早在初識齊王的那天開始,羅雲生一直保持著高度的戒備心,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帝王家出來的孩子不是逢人就挖心掏肺的缺心眼,態度太熱情總有一種黃鼠狼上門拜年的感覺,而羅雲生,就是被拜年的那隻雞……

多日的疑團,直到今日終於徹底解開。

活字印刷術,嗯,確實值得齊王熱情一下了。

可惜齊王畢竟年歲不大,事情的前半段幹得很漂亮,很有城府心計的樣子,不慌不忙做著鋪墊,後半段就有點操之過急了。

如果他能耐住性子,以交朋友的方式接近羅雲生,也不需要多久,半年左右羅雲生大概會真把他當成朋友,再往後的話,一切都好說,說不定將來齊王要幹什麽傻事蠢事作死的事之前,羅雲生還會伸手拉他一把,將一些作死的苗頭掐死在萌芽中。

所以說,一個人的性格很重要,它能決定你這一生可以走多遠,爬多高,或是……該不該死。

終究還是急了些,鋪墊做完美了,但齊王缺少足夠的耐心讓整件事的火候升溫到一個適當的地步再提出要求,所以,這件事做得可謂虎頭蛇尾,搞得羅雲生都替齊王犯上了尷尬症。

陰弘智顯然也覺得有點尷尬,他是成年人,而且浸**官場多年,算是一隻老狐狸了,他當然也覺得提出這個要求的火候還沒到,不過可惜的是,誰叫他攤上一個毛毛糙糙且地位又比他高得多的外甥呢?

羅雲生終於聽懂了陰弘智的意思。

活字印刷術是個寶貝,對齊王來說,是個能斂財的寶貝。至於剛才說什麽“開齊州民智”,“千秋偉業”,聽得連羅雲生都情不自禁熱血沸騰,擼起袖子準備為大唐掃盲事業添磚加瓦。結果現在才發現,原來隻是個借口而已,齊王的根本目的。就是想要活字印刷術這門買賣。

活字印刷術到底能賺多少錢,羅雲生其實心裏也沒底。

羅家如今在長安城裏的根基漸漸深了,而且名下的買賣也有好幾門,說實話,跟羽絨服、蜂窩煤、烈酒比起來,印書隻是一個小數目。

甚至於往日裏都沒有人提,知道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印書對羅雲生來說可有可無。

奇怪的是,齊王怎麽會看上這筆蠅頭小利?

“蠅頭小利?”陰弘智搖搖頭,歎道:“羅縣侯太小看印刷術了,或者說,羅縣侯的手隻在長安城這個小鍋裏攪動,未曾把眼光放到長安以外,你獨創的活字印刷術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陛下的江山終究要靠讀書人治理,有了這個印刷術。大唐日後的讀書人會越來越多,讀書人多了,要讀的書自然也多了……”

羅雲生不解地道:“可是。關於活字印刷術,陛下已下了旨,由大唐各地官府推行,事情已經交給官府去辦了,齊王所圖之利在哪裏?”

陰弘智歎道:“交給官府的東西,自然還可以收回來的,齊王畢竟是陛下的親兒子,若向陛下求懇,將來獨攬天下印書一事。想必陛下也會答應的,甚至還可以為印書而專門新立一個官職。由齊王掌領,如同陛下特意為羅縣侯而新立火器局一樣。這其中之利,嗬嗬……”

羅雲生恍然,心中忍不住生出一股敬佩之情。

真正的好算計啊!

陰弘智的話沒說透,或者說,刻意對羅雲生有所隱瞞,把活字印刷術抓在手裏,已不僅僅是賺錢的事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抓住天下士子之心。

至於抓住天下士子之心以後,齊王還想幹什麽……羅雲生嘴邊泛起一抹古怪的笑。

原來,每個皇子都不簡單,都有一顆積極向上的心,都在等著老爹蹬腿以後,那個顯赫至極的位置能夠輪到自己,哪怕不是嫡出的皇子也一樣。

羅雲生總共認識一大堆皇子,每個都不簡單,用的方法各異,手段令人眼花繚亂,而且都非常有創意,這種人活在千年以後,幹個金牌策劃不是問題。

隻是,齊王露出勃勃野心,毫無避諱地跟老爹求懇獨攬印書一事,以李世民和滿朝文武公卿的睿智目光,會看不穿他的想法?、

一個不學無術的家夥辦這事,怎麽看都充滿了違和感,若換了以勤奮好學而著稱的魏王李泰來請求,李世民答應的可能性更高一點。

當然,做這件事的難度也非常高,不但要保持低調不被他英明神武的老爹看穿心思,手底下還要網羅一大批甘願為他效死的有勇有謀的文武人才,不僅如此,還需要擺出低姿態來迎合士子們,每天都要玩幾出倒履相迎的把戲,見誰都要驚喜萬狀大驚小怪的吼兩句“得公相助,如魚得水,天下已取其半”之類的虛偽話,這些都做到了,還要看天時地利人和,看老天給不給麵子,賜你這份極尊貴的福分……

老實說,羅雲生並不覺得齊王是這塊料,這些所謂的野心多半是身邊的謀臣攛掇的,跟陰弘智絕對脫不開幹係,隻不過羅雲生很尊重別人的夢想,再誇張再異想天開的夢想都是值得尊敬的,萬一哪天實現了呢?逆襲了呢?撞大運了呢?

陰弘智從進門到現在,沒有半點盛氣淩人的姿態。

相反,他顯得非常的溫和親切,麵對麵與羅雲生侃侃而談,細剖利弊,如同麵對一個相交多年的知己老友般,痛快地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所以羅雲生明知這家夥實則正在幹一件巧取豪奪的事,也對他生不出惡感,反倒有些欣賞,這種欣賞類似於對慕容聞的觀感,腦門上實實在在刻著“壞人”倆字,麵對麵很坦率地告訴你,我今天想搶你一件東西,希望你好好配合,最好不要反抗,大家都是斯文人,撕破臉就沒意思了……

陰弘智的表情帶著幾分歉意,後來覺得光在臉上表現歉意還不夠,於是站起身,鄭重地向羅雲生行了一禮,苦笑道:“說起來確是齊王殿下過分了,這事齊王做得沒道理,是我們理屈了,不推搪,拋開齊王的身份不說,他比羅縣侯也隻是略長兩歲,情當是看著孩子胡鬧,羅縣侯莫與他計較,活字印刷術是個好東西,若羅縣侯有意出讓,齊王定會給羅縣侯一個滿意的價錢,也算是齊王殿下欠下一個人情,這個人情羅縣侯任何時候想要都可以。”

羅雲生苦笑:“我沒往心裏去,隻是陰侍郎想必也知道,活字印刷術的秘方我早就已獻給了陛下,既然齊王有獨攬天下印書之意,其實完全可以跟陛下求懇,沒必要來找我呀。”

陰弘智搖搖頭,歎了口氣,緩緩道:“此物是羅縣侯所創,說是獻上了朝廷,實則它仍然是羅縣侯的東西,老夫素知羅縣侯並無染指印書的心思,否則這幾年來你的了羅技印書坊也不會毫無動作,隻偏安於長安一城,但是說法歸說法,既然要辦這件事,怎麽也繞不開羅縣侯,想必足下應該明白老夫的意思。”

羅雲生點頭,話說透了,他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