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情其實並不複雜。

說穿了,就是因為這印刷術是羅雲生發明的,雖然並未對外聲張,但是已經在內部廣為使用了。

甚至羅雲生已經把這一項技術送給了李世民,且李世民在整個大唐官府做了備案。

如果此事,羅雲生不點頭,他齊王殿下就算是在混賬,也不可能拿著這東西,滿世界的賺錢。

哪怕李世民偏愛齊王,答應他獨攬印書之事,但答應他之前,肯定也得把羅雲生叫來問一問,他同不同意。

大唐總的來說是個人人講道理的國度,從帝王到朝臣,再到尋常的民間百姓,都非常講道理。

哪怕齊王和陰弘智這種人打著巧取豪奪的心思,事前也登門跟羅雲生承認錯誤,自認理虧,並且很誠懇的道歉。

羅雲生是活字印刷術的創造者,他若說半個不字,以李世民高傲的帝王性格,必然也會就此作罷,齊王的打算便落空了。

看著羅雲生臉上漸漸明悟的表情,陰弘智滿帶歉意的笑:“現在想必羅縣侯明白齊王的意思了,事情確實做得不地道,但齊王殿下還是很有誠意的,該給的銀錢一文都不會少,聊作補償,當然,這點補償羅縣侯應該也不看在眼裏,所以老夫鬥膽代齊王殿下答應,此事羅縣侯也可入一夥,足下的蜂窩煤與程家合夥,長孫家合夥,各種生意跟蕭家也合作的很愉快,若印刷術與齊王合夥,則皆大歡喜,不知羅縣侯意下如何?”

巧取豪奪的事幹得文質彬彬,也算是一種本事。

陰弘智就有這種本事,擺明車馬登門,明明白白告訴羅雲生,我想搶你的東西,你是答應呢,答應呢,還是答應呢?

但是陰弘智說的話卻非常文雅,文雅得仿佛在幹一件吟風弄月的雅事,被搶的人甚至都沒辦法對他生出恨意。

羅雲生也對他恨不起來,他實在懶得生氣,話說得再漂亮,可本質還是搶劫,不幸的是,他就是被搶的受害者,隻是他站的心理高度令他無法生氣,仿佛在山巔上俯視下麵的人,每個人的麵目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塊大肥肉,以前沒人發現,於是悶頭吃得津津有味,後來不小心被別人發現了,於是忍不住也要來嚐一口,或許不止嚐一口,還想一腳把原先吃肥肉的人踹開,自己獨享它。

說穿了就是這麽一個本質,生氣嗎?

確實值得生氣,轉念再想想,其實人性不就是這麽回事?

陰弘智目光直視羅雲生的眼睛,靜靜等待羅雲生的回答。

羅雲生沒出聲,臉上甚至連表情都沒有,木然而平靜,二人對視許久,氣氛漸漸凝重。

陰弘智也不急,安靜地等待著,他知道自己會等到答案,無論答案是不是他和齊王想要的答案,但,答案一定有。

良久,羅雲生打破了沉默,認真地問道:“敢問陰侍郎,我若今日不答應此事,是不是從此以後便與齊王殿下結仇了?”

陰弘智急忙擺手,笑道:“羅縣侯言重了,哈哈,言重了,本就是羅縣侯的東西,齊王看上了想要,事情本就幹得理虧,若羅縣侯不答應,齊王與老夫也便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日後相處該怎樣還是怎樣,論道理。

齊王原本就有巧取豪奪之嫌,哪有得不到便結仇的道理,羅縣侯萬莫放在心裏。”

羅雲生笑了,這家夥說話真的很漂亮,一席話說出來,哪怕明知是搶劫的本質,卻還是能讓被搶的人心曠神怡。

如飲甘霖,開啟無限犯賤的隱藏屬性,這種說鬼話的本事,不佩服都不行。

當然,如果羅雲生真信了他的話,那就是腦袋被門夾了,若自己不答應,以齊王的尿性,不與他結仇才怪。

陰弘智終究還是沒等到答案。他的話說得漂亮,但羅雲生的答案不會那麽痛快給出來。

人情世故,全在權衡利弊。

一個人的一生裏往往會麵臨許多次選擇的機會,選擇維護自尊。

選擇追逐名利,或者,選擇避開麻煩,這些不僅僅是人的本能,也是所有動物的本能,看到一塊骨頭,狗會選擇撲上去搶了再說,看到一坨屎,但凡有點智商的狗都會繞開它。

當然,也有不聰明的狗會上去舔兩口。這種狗屬於機會主義者,萬一那坨屎很好吃呢?錯過豈不可惜?

陰弘智走了,留給了羅雲生一個麻煩,而且麻煩還不小。

態度再怎麽文質彬彬,話說得再怎麽溫和儒雅,終究還是在逼羅雲生做選擇,選擇把活字印刷術交給齊王,或者,選擇與齊王成為仇人。

不好選啊,羅雲生是個懶人,懶惰的程度令人發指,懶人通常都很怕麻煩,怕的不是那件麻煩的事或是那個麻煩的人,怕的是“麻煩”這個詞的本身,於是懶人做任何決定的時候總會下意識的躲開它,因為他懶得招惹麻煩,一旦招惹上了,就意味著不能繼續懶下去,踩人或是被人踩,總會有人給自己找點事情幹。

如果比喻成狗的話,羅雲生屬於那種遇到一坨屎會遠遠繞開的狗,絕對不會上去舔兩口試試味道,因為他懶得試。

由此也可以反證出,懶人通常都是聰明人,因為這種人懶的隻是身體,腦子卻是時刻不停在轉動的,轉動的目的就是思考怎樣的活法才能讓身體盡量少動彈,減少運動量,達到心動身不動的禪境……

玉兒生氣了。

當羅雲生將陰弘智的來意說清楚以後,玉兒的臉色開始不對了,先是有點發白,然後漸漸通紅,杏眼裏泛出委屈,憤怒,甚至還帶著幾分煞氣,非常的生動精彩,羅雲生看呆了,自打成親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夫人不完全是溫順乖巧逆來順受的性子,她居然也會生氣,會憤怒,羅雲生大感驚奇,驚奇得連齊王搶他印刷術的事都拋到了腦後。

“咦,你居然會生氣?生氣哎,好厲害!”羅雲生擊節讚歎。

“夫君……都什麽時候了,還鬧!”玉兒俏臉漲得通紅,顯然氣仍未消。

羅雲生仍保持驚奇狀態,難得平淡如水的夫妻生活裏忽然泛起這麽一朵小漣漪,羅雲生現在關注的重點已不是印刷術,那東西的利益對他來說可有可無,難以取舍的隻是覺得別人來搶自己就乖乖送上,有些沒麵子而已。

隻是玉兒生氣的表情,卻很值回票價了,被人搶一回都值。

“齊王殿下還說了,印刷術的買賣我若不給他,他明日便帶人打上門揍我,反正人家是皇子,殺了我也沒關係……”羅雲生眨著眼繼續添油加醋。

砰!

羅雲生的目的達到了。

玉兒拍案而起,臉色已紅得像煮熟的螃蟹,尖著嗓子怒喝道:“欺人太甚!朗朗乾坤,還沒王法了!夫君,妾身要穿上誥命服去皇宮告禦狀!”

大開眼界,生氣的玉兒別有一番嬌媚動人的味道,而且氣勢十足,佛擋殺佛的架勢。

“後麵那句是我瞎編的,就想看看你氣到極點是啥樣。”羅雲生悠悠地補充道。

玉兒頓時傻眼,憤怒的表情青一陣紅一陣,看得出來她想揍羅雲生,隻是在婦德和替天行道之間掙紮搖擺不定,理智的天平蹺蹺板似的一上一下,非常糾結。

“你可以揍我啊,來啊,揍我啊……”羅雲生繼續撩撥她,試圖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賤得不要不要的語氣終於令玉兒破功,瘦弱的香肩一垮,然後……開始抹淚。

羅雲生慌了,女人的情緒太捉摸不定了,好端端的生著氣,說哭就哭,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

於是羅雲生趕緊上前安慰。

玉兒把頭埋在他懷裏,哭得很傷心,邊哭邊數落。

“郎君,連你也欺負妾身,妾身不想活了!”

夫妻過日子,酸甜苦辣總要嚐個遍,高興時打情罵俏,吵架時掀桌子罵娘,和好後繼續濃情蜜意,“床頭打架床尾和”就是這麽個意思。

羅雲生總覺得和玉兒的夫妻生活太不正常了,以前覺得無所謂,因為他心裏隻裝著武媚娘,甚至他刻意維持著這種相敬如賓你好我也好的關係,那時的他,心裏走不進別的女人,玉兒也進不來。

西域時玉兒豁出性命,擔著天大的幹係拯救危局,那時開始,羅雲生便真正願意接納這個女人了。

把心裏的房子好好打掃一遍,把落滿灰塵的地方擦拭幹淨,不知不覺為她騰出了一個空房間,把她請進去,永遠住著,永遠不要出來。

既然已住進了自己的心裏,那麽,當初相敬如賓,見麵就行禮,溫順得跟小綿羊似的相處模式自然便要改變了,夫妻不能這樣過日子,老了會後悔的,後悔年輕時沒有吵過架,沒有紅過臉,一輩子平淡得像一杯溫開水,稀裏糊塗的,一生就這麽過去了,老了躺在床榻上回憶當年,竟連一點點**和火花都想不起來,那才是一生最大的悲哀。

夫妻過日子,該有的東西都不能少,妥協讓步,打情罵俏,臉紅脖子粗,以及芙蓉粉帳**……

所以羅雲生總覺得他和玉兒的生活缺少了一大塊,玉兒永遠一副溫順自卑的模樣,永遠逆來順受仿佛天生矮一截。

直到今日,羅雲生才終於開發了她的新世界,雖然開發的過程有點變態。

玉兒哭個不停,她覺得被欺負了,有點委屈,可是說生氣倒也不怎麽生氣,流淚也算是掩飾情緒的一種方法,於是躲在羅雲生的懷裏大哭。

哭著哭著,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麽生氣。隻覺得夫君的懷抱很溫暖,夫君軟聲軟語哄她的語氣很舒服,玉兒索性越哭越大聲,但眼淚卻越流越少,最後把頭埋在他懷裏,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淺淺的笑。

羅雲生也在笑,她的小把戲自然早被他一眼看穿。看穿卻不揭穿,夫妻嘛,就該這麽過日子,有哭有笑有喜有怒,這樣的日子過著才踏實。

最後玉兒在他懷裏也賴不下去了,隻好直起身子,掏出潔白的方巾拭幹了淚痕,然後狠狠捶了他一拳。

“以後莫再欺負妾身了,不然夫君安慰我也費勁。妾身哭起來半天不消停的。”

羅雲生噗嗤笑了:“可算見著夫人大振妻綱了,今日著實開了眼界。”

“你還笑話我!”

夫妻二人打鬧片刻後,玉兒的心情也平複了許多。愁容滿麵地幽幽一歎,道:“夫君。齊王要咱家的印刷術,可怎麽辦呀。”

羅雲生笑了笑:“他要咱們就給他吧。”

玉兒委屈地癟嘴:“……都是夫君費了老大的心思琢磨出來的好東西,憑什麽人家說一聲就給他了?天底下還有講道理的地方嗎?”

“有啊,可以去宮裏跟陛下講道理,在大殿上當著滿朝文武告齊王一狀,保證齊王吃不了兜著走,說不定陛下還會狠狠抽他一頓,你看,多解氣。”

玉兒眼中冒出希望的光芒。急忙道:“真的嗎?咱們真的可以這樣做嗎?”

“當然可以,隻要自己占住了道理。大唐任何地方都能講道理……”羅雲生的笑容漸漸斂起來,神情嚴肅地看著她:“……可是,告完了狀,齊王被陛下責罰,以後的事呢?夫人想過沒有?”

“以後……”玉兒遲疑了,雖然她不懂朝政,但最基本的為人處世和對人心的揣摩還是不缺的。

“以後咱家會不會被齊王報複?”

羅雲生點頭:“會,而且報複可能會很慘烈,因為直接撕破臉了,齊王也不必再維持虛偽的表相,文的武的,葷的素的,大明大亮衝著咱家來。”

玉兒又怒了:“他還講不講道理?得不到就翻臉,比絲綢之路上的盜匪還不如!這算哪門子的皇子!”

羅雲生看著她通紅的臉龐,悠悠地道:“因為別人拳頭大啊,這世道有人講道理,也有人不講,不講道理的人通常喜歡跟別人比拳頭,拳頭大就是道理,拳頭小就服軟,齊王就是這種人,你跟這種人講道理,可不可笑?”

玉兒氣了一陣,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道:“那麽,夫君的意思是……”

羅雲生沉思片刻,道:“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為人處世的方法,我做人也有自己的處世之道,別人罵我,我原諒他三次,第四次直接廢了他,跟別人衝突了,我也先退一步,若這人不識進退得寸進尺,我也廢了他。”

玉兒愣了,因為她發現羅雲生臉上一閃而逝的戾氣,那片陰冷的殺機,盡管隻有一瞬間,可她卻仿佛看到了西域城頭上持搶而立的年輕將軍,冷酷而漠然的俯視著城下的萬千生命,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夫君……”

羅雲生笑了,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溫暖,剛才那陌生的一瞬間如同幻覺,很不真實,現在他的笑,也同樣不真實。

“給他。”羅雲生重重點頭,就此拍板:“隻此一次,下不為例,希望他不要再往前進一步了,我能做的,隻能退一步。”

“可是夫君,若齊王再進了一步……該如何辦?”玉兒憂心忡忡地道。

羅雲生笑著歎氣:“那麽,結果肯定不會太愉快了。”

成年人做事看利弊,小孩子才憑喜怒。

羅雲生很想裝嫩說自己仍是少年輕狂的年紀,可是嘴邊漸漸冒出頭的細碎的不羈的小胡渣告訴他,自己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粉嫩嫩的少年郎,連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賣萌都沒什麽市場了,受眾明顯比幾年前少了很多。

可是羅雲生不是普通的年輕人,他已活了兩輩子。

兩輩子經曆過的事情,比一輩子要多,因為經曆得多,更懂得衡量利弊,決斷取舍,說話也好,做事也好,不再憑一時的衝動,往往熱血剛湧上腦子,理智便會毫不留情的拷問他,值得嗎?想過後果嗎?利大還是弊大?

三問之後,血壓不知不覺降下來,再想鼓起餘勇,卻隻剩了一腔時不我予的哀愁。

既然已是成年人了,說話做事就按成年人的遊戲規則來,齊王不守規矩沒關係,情當他是孩子,先讓他一步。

沒急著給陰弘智答複,羅雲生決定先拿捏他幾天,不能讓他覺得自己太好欺負,否則以後真會被人得寸進尺的。

既然決定讓出活字印刷術,羅雲生打算換筆巨款,至於陰弘智說的合夥,羅雲生敬謝不敏。

知道齊王以後會幹出什麽作死的事,羅雲生腦子被門夾過才會跟他合夥,不但不能合夥,連沾都不會沾,當他是橫在路中間的一坨屎,以傲驕的姿態繞開他便是,跟他多說兩句話羅雲生都怕把自己牽連進去。

一大早,羅雲生打著嗬欠上了馬車,在老兵們的護送下往長安城而去。

安於鄉村的平淡生活,偶爾也會覺得無聊,所以每隔幾天總會進城一趟,當然,必須繞開尚書省,房玄齡放了他的長假,羅雲生很不客氣的歇息了十多天,而且直到目前也根本沒有去尚書省應差的意思,這個長假不放一兩個月不算完。

名相房玄齡估摸已在尚書省裏罵街了,沒關係,反正自己聽不到,躲遠點就行。

進城後羅雲生直奔朱雀大街,站在大街中間,看著兩邊各家權貴的大門,羅雲生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先拜訪程家。

沒辦法,隻能把最難對付的排前麵,因為程家的那位不但擅長耍流氓,還非常的小心眼,若被他發現自己先拜訪了別人,今日勢必會被他用酒放倒在程家這片深沉的土地上。

拜訪各家權貴沒別的原因,羅雲生打算給各家送點新炒的茶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