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多日後,長安城的武大郎總算傳來一個有用的消息。
說是消息,其實是另一樁命案。
長安城外南麵三十裏的野外發現了一具屍首,屍首被扔在一座無名山的山腳,被砍柴的樵夫發現後,立即報了官。
屍首已被野獸啃噬得不成形,腦袋和四肢都沒了,是一具無頭屍。
官府來人查緝時已無法確定屍首的身份,倒是從衣裳裏發現了一塊官鑄小銀餅,後麵竟烙著齊王府的印記,當地官府趕緊進長安城,赴齊王府上查問。
一查才知,齊王府數日前果然失蹤了一個人,此人是王府一名小管事,負責王府車馬儀仗維護,在王府裏隻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人物。
事涉皇子,已不是當地縣衙能處理得了的,於是縣令逐級上報,報到了刑部,大理寺,宗正寺,三司合一,對這樁案子展開了偵緝。
看似與羅家事件完全沒有關聯的案子,武大郎也隻覺得此事值得一提,便將它寫在紙上,送來羅家莊。
羅雲生看著紙上對此案的詳細記述,卻留上了心。
主要是“齊王”這兩個字太顯眼了,因為這位齊王前不久還與他發生過交集,齊王很霸道,羅雲生很識趣,雙方說不上皆大歡喜,卻也算是風平浪靜,完成了一樁強買強賣式的交易。
“沒得罪過他吧?”
昏暗的燭光下,羅雲生摸著下巴皺眉喃喃自語。
玉兒坐在一旁陪他,眼睛有些腫,這些天哭過幾次。
她哭的是趙老蔫。
那日衝突,趙老蔫豁出命保得老娘平安,羅雲生雖然知道老娘很強,但是畢竟她已經老了,如果沒有老蔫,娘親絕對活不下來。
所以夫妻二人對趙老蔫感激涕零,趙老蔫受傷昏迷三日不醒,頭上流了很多血,左臂也被打折,保護老娘所付出的代價可謂慘重,夫妻二人越是感激愧疚。
玉兒與趙老蔫認識最久,當初血戰百穀城,都是趙老蔫在照顧她。
對玉兒來說,她覺得自己欠趙老蔫太多太多了,她已將趙老蔫當作自己的長輩看待,唯一能報答他的,是給他一個安逸平靜的晚年。
然而,這個小小的報答竟也未能實現,趙老蔫為了羅家,終究又血戰了一場,差點把命賠上,所以,若說羅家裏麵對幕後真凶最痛恨的人,非玉兒莫屬。
玉兒的眼淚令羅雲生有些壓力。
他也著急,著急把幕後的指使揪出來,每天從長安城傳來的各種消息,他逐字逐句的看,試圖從裏麵發現蛛絲馬跡,哪怕一絲絲的關聯也不肯放過。
目前唯一有價值的,就是齊王府的命案,可是這樁案本是一樁無頭懸案,而且目前也看不出與羅家莊的刺殺有任何關聯。
更重要的是,羅雲生想不出齊王對付他的理由和動機,在他認為,自己並沒有得罪齊王,當初齊王要活字印刷術的秘方,自己很痛快便給了出去,齊王就算薄情寡義不感激他,也不應該狼心狗肺拿了他的東西還要對付他,這事說不通。
羅雲生一度以為看見了曙光,然而仔細再思量,發現這件事還是陷入僵局中,除非另一個更有價值的線索出現。
“夫君,此事是與齊王有關麽?”
靜謐的廂房內,玉兒吸了吸鼻子,眼眶的紅腫仍未消去。
羅雲生苦笑:“現在還看不出與齊王有何關聯,隻是覺得齊王府的命案有點蹊蹺……”
“定然是齊王。”玉兒語氣肯定地道。
羅雲生奇道:“夫人何以如此肯定?”
“因為齊王不是好人!”玉兒斬釘截鐵。
這個論斷……好吧,很有道理。
羅雲生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不管是誰,都是龐然大物,如果出手,會連累我,你覺得咱家該怎麽辦?”
玉兒沉默片刻,道:“若夫君會被連累,莫如……忍了這口氣吧,夫君是咱家的脊梁,雖說年紀輕輕便位封縣侯,可長安城裏權貴甚多,不是王爺就是國公,這些門閥經營多年,門下勢力儼然已是龐然大物,夫君與他們對上,怕是討不得好,會害了夫君的。”
羅雲生笑道:“看不出夫人審時度勢的本事也不一般,尋常女子可難有如此見識。”
玉兒歎了口氣,道:“妾身原本是沒見識的,隻不過嫁給夫君之後,平日耳聞目染的,多少也跟夫君學了一點見識,知道了事情的輕重……”
抬起頭看著羅雲生,玉兒正色道:“夫君,若事不可為,不為也罷,忍下這口氣,先查出背後誰人指使,待到夫君封王拜相,或是咱羅家根基深厚之日,再報今日之仇也不晚,以夫君的本事,妾身相信等不了多少年。”
羅雲生斂起笑容,搖搖頭道:“夫人確實多了一些見識,也學會了審時度勢,隻不過夫人剛才還是說錯了……”
“妾身錯了?”
“這件事,已不僅僅是刺殺我娘那麽簡單,事情已傳了出去,估摸長安城都知道了,現在整個長安城的權貴都在看著我,看我如何應對,若我選擇忍氣吞聲。
很好,全長安都知道咱羅家是軟柿子,從此以後這個來捏一下,那個來捏一下,若幹年後哪怕我真的封王拜相,在長安權貴的眼中,我仍是一隻軟柿子,羅家仍上不得台麵,羅家的人走出去,到哪裏都會被人看輕幾分,將來羅家的後人到哪裏都抬不起頭。
別人都會指著他說,‘看,這就是羅家的人,當年他爹還是縣侯時被人欺負了,屁都不敢放一個,一家子的慫貨’……”
玉兒愕然睜大了眼,她確實沒想過這麽遠,也沒想到夫君竟將此事提升到如此高度,仔細一回味,卻還是很有道理。
“夫人,我既已入朝堂,一舉一動便代表著咱們羅家,我若慫了,咱們羅家在外人眼裏都是慫貨,羅家的後人也會怨恨我一輩子,並以我為恥,更何況……”
羅雲生說著,語氣忽然變得凜冽起來:“更何況,刺殺我母,這是世間最大的仇恨,此仇不共戴天,身為大好男兒,此仇焉有不報之理?若我忍氣吞聲,我有何麵目見我娘?”
消息仍源源不斷地從長安城傳到羅家莊,羅雲生給武大郎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幕後指使之人挖出來,不惜一切代價。所以武大郎這些天沒日沒夜地在長安城裏安排部署,手下的閑漢潑皮遊俠兒上天入地,無孔不鑽,力度比事發時更大了。
不僅如此,羅家的生意都暫時停下。
羅家的生意利潤是巨大的,這幾年長孫家、秦家、蕭家、魏征家、褚遂良家和程家從中獲取了天大的好處,而且攤子也鋪開了,整個關中地區都有幾家合夥的店鋪,兩家作坊這幾年不停的擴建,每天加班加點生產,產量仍然供不應求。
這次羅雲生猛的一下停了工,幾家耐心等了三日後,終於坐不住了。
不僅是利益鏈突然斷掉,更主要的是,斷供之後各地的店鋪掌櫃已將作坊圍了起來,每天吵吵嚷嚷要貨,有的掌櫃甚至直接跑到家主府邸門前靜坐,擺出一副滾刀肉的樣子,要殺要剮隨便,反正生意斷了貨,養不起家小和夥計,我也活不下去了……
羅雲生這一招釜底抽薪,事情漸漸鬧大,各家家主也坐不住了。
身為家主,家裏的生意買賣其實他們甚少過問,商賈之事上不得台麵,到了他們這個地位,若還每天問家裏有多少收入,未免太失體統,隻是這一次,自家門口坐了一大堆人,每天上朝下朝都得在門口吆喝一嗓子“讓一讓,讓一讓”,這樣下去,各家都已成了長安城的笑話。
幾位家主很憤怒,怒火全衝著羅雲生去了,於是三天後,程處默領著程府一群部曲家將,將羅雲生半請半挾持的弄進了長安城。
程家。
程咬金穿著綠色團花絲袍,遠遠看去像一株會走動的綠色多肉植物,令人情不自禁以為今日程家的酒宴是以綠色環保為主題。
酒是好酒,菜是佳肴,隻可惜宴無好宴。
程咬金黑著臉,端杯大灌一口酒,放下杯子便惡狠狠地瞪羅雲生一眼,然後端杯再灌一口,一副把他當下酒菜的架勢。
長孫無忌麵無表情,喝酒也喝得很慢,而且比程咬金斯文多了,淺淺啜一口後,斜著眼瞥羅雲生一下,目光很不善。
羅雲生站在前堂內嘿嘿幹笑,覺得自己像一隻被狼群盯住的……可愛小兔兔?
“別幹耗著了,說吧,小子你啥意思?沒頭沒腦的斷了貨,兩樁買賣,咱們幾家裏麵,你占的份子最多,斷貨損失最大的是你,你羅家跟錢有仇嗎?”程咬金咧嘴笑,滿嘴的白牙發出森森的寒光。
“程伯伯,長孫伯伯恕罪,小子不懂事,給幾位長輩添麻煩了,今就算程兄不請小子來,小子也打算登門給長輩賠罪的……”羅雲生的態度放得很謙遜。
長孫無忌冷哼一聲,理都不理他,徑自端杯自酌自飲。
程咬金火氣比較旺,怒道:“少說廢話,直接說原因!我們幾家得罪你了不成?”
秦瓊和蕭禹兩位老人家,默默的喝著茶,卻並未說話,但眼神的關注不言而喻。
至於杜正倫、褚遂良這算是次一級的,雖然也在桌上,但是卻沒有發言權。
羅雲生朝眾人長長一揖,苦笑道:“與諸位長輩無關,是小子的原因,前些日小子的母親在羅家莊遇襲,此事想必諸位長輩亦知道,刺客共計二十餘人圍攻我娘,幸得我家一位忠義部曲拚死保護,才保得我娘周全,事發後羅家部曲趕來救援,誅殺了一批,剩下的刺客眼見逃脫無望,紛紛拔刀自戕而亡……”
眾人互視一眼,神情有些凝重。
羅雲生歎道:“從刺客的做派來看,事敗後果斷自戕,這份果決狠辣,顯然不是尋常遊俠兒之流,而是權貴人家豢養的死士。
官府從他們的屍首上也找不出任何線索,養得起這麽多死士的,顯然不是尋常的權貴,小子不知何時何事得罪了這位幕後的指使之人,而且此案了無線索,追查多日亦不見結果,想必會成為一樁懸案,此次一擊不成,對方必不肯甘休,日後必有第二次,第三次,小子是個怕事的人,隻能從自身查起,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得罪了別人,或是擋了別人的財路……”
程咬金哼了哼,道:“所以,你就把生意都停了?你可知道天氣漸冷,如今蜂窩煤也好,羽絨服、棉被也罷,這都是生活必需品,你這是拿百姓的安慰開玩笑,就不怕陛下震怒,砍了你的腦袋!”
羅雲生苦笑道:“是小子的不對,隻是此事已危及了小子和家人的安危,小子不得不慎重處置,停了生意,是擔心自家的買賣是否得罪了人,畢竟小子自從回長安後一直老實本分,從沒惹過禍,自家的買賣能賺錢的也就這兩樣,小子懷疑很可能是買賣無意中得罪了人……”
程咬金猛地一拍桌案,怒道:“這是咱們大家夥的買賣!大家都占了份子的!不是老夫說狂話,放眼大唐內外,敢同時得罪咱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羅雲生歎道:“宵小之輩自然不敢得罪諸位伯伯,但小子不一樣啊,我隻是個小小的縣侯,羅家也不是什麽世家門閥,可以說毫無根基,別人不敢得罪您,不見得不敢得罪小子……”
程咬金正待繼續說什麽,久不發一語的長孫無忌忽然笑了。
指了指羅雲生,長孫無忌陰惻惻地道:“小子,有話盡管直說,不要繞來繞去,程老匹夫是有勇無謀之輩,老夫可不是,在老夫麵前玩心眼,你還嫩了點。”
不得不說,長孫無忌確實是個厲害角色,能在青史上留名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長孫無忌尤甚。
能被李世民引為心腹,執宰大唐二十餘年,李世民幹的任何一件光明的,陰暗的事情,他都有份參與,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是蠢貨。
羅雲生不停眨著眼。
其實,敢幹出斷貨這件事,他就存了招惹幾家的打算,而且他並不介意把自己的小算盤擺在眾人麵前,或者說,他根本就是想要大家明明白白看到自己的小算盤。
然而,羅雲生還沒來得及辯說,程咬金卻被長孫無忌一句“有勇無謀”惹毛了。
猛地拍案而起,程咬金指著長孫無忌瞪眼:“長孫老匹夫,把話說清楚,老夫哪裏有勇無謀了?這些年老夫南征北戰,斬敵無數,哪一戰老夫打得有勇無謀?今日話不說清楚,老夫叫你豎著進俺家的門,橫著被人抬出去!”
長孫無忌冷笑,也不說話,隻投以一記輕蔑嫌惡如同路上見到一坨屎的眼神,這記眼神令程咬金炸了毛,兩位名臣名將開始撕逼……
巴拉巴拉從隋末說到貞觀,前帳翻得嘩啦啦直響,其間夾雜著程咬金不停的粗話髒話兼罵娘,前堂內頓時熱鬧非凡。
其他人皆是一臉的無奈。
羅雲生不急,隻作壁上觀,兩位名臣撕逼還是很有看點的,將來自己老了寫回憶錄,今日這一幕必須寫進去,也算給後世史學家留下無法考證的野史,讓他們傷腦筋去。
直到最後,口才辯不過長孫無忌的程咬金氣得哇哇大叫,暴喝一聲“取我宣花大斧來!”
長孫無忌冷笑閉嘴,這場爭議終於消停,爭也沒爭出個結果,長孫無忌依舊把程咬金當作有勇無謀的莽夫,程咬金用嘴問候了長孫家的女性先人,也沒發生任何實質性的關係,唯一的收獲是,大家都過足了嘴癮,於是停戰休兵,偃旗息鼓。
歪了的樓被拉回正題,程咬金目光不善地又盯住了羅雲生。其他人雖然默不作聲,但是不代表這件事情他們不關切,甚至今日大家來赴宴,就做足了準備。
“小子,剛才長孫老匹夫說你玩心眼,啥意思?”
羅雲生表情誠懇地道:“伯伯錯怪小子了,你們都是朝堂重臣,一生經曆大風大浪無數,小子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伯伯們麵前玩弄心眼,此舉無異自取其辱。”
長孫無忌指著他,陰笑道:“還敢狡辯,停了大家的貨,本就是玩心眼,當老夫是瞎子麽?老夫且問你,行刺你娘的事情,這些日子你查出線索了嗎?”
“沒有。”羅雲生老老實實地道。
長孫無忌捋須,斜眼乜著他,道:“羅家起來也就這幾年的時間,根基淺薄,底蘊全無,查不出來倒也正常,這樁案子做得沒頭沒腦,後麵又是來頭頗大的權貴,斷不會留下把柄讓你去拿捏,你小子倒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查不出來,便把我們綁在一起,所以……你斷了買賣的供貨恐怕也隻是個由頭吧?那些在我們家靜坐的掌櫃們,怕也跟你脫不開幹係吧?”
羅雲生急忙指天畫地發誓與自己無關,奈何長孫無忌隻是嘿嘿冷笑,看樣子是不信的。
程咬金眼睛微微一眯,巨靈掌提起又放下,顯然想抽羅雲生,又覺得此時此刻當著長孫無忌的麵應該先護犢子,最後隻得指了指羅雲生,惡狠狠地道:“稍停老夫再與你算帳!”
長孫無忌懶得理會程咬金的虛偽嘴臉,盯著羅雲生道:“小子費了這麽大的勁,又是斷貨又是賠罪,還扯出一大堆怕得罪人的牽強理由,總有個原因吧?說到底,就是想把大家拉進來,借我們的勢,把後麵那個人查出來,小子,老夫所言對否?”
羅雲生歎了口氣,跟聰明人打交道是件愉快的事,隻是如果這個人太聰明,幾句話把自己的謀算拆得清清楚楚,無所遁形,未免就是件愉快的事。
“小子不懂事,讓伯伯見笑了,我娘因我而受牽連,差點沒命,羅家又勢單力薄,若不借勢揪出幕後之人,無法為我娘報此大仇,小子有何麵目身為人子?放眼長安城,唯諸位伯伯對小子多年來照拂甚厚,小子逼不得已出此下策,還請諸位伯伯見諒……”
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原本有些怨意的長孫無忌臉色頓時稍霽,程咬金本就神經大條,也沒覺得羅雲生的做法有什麽不對,所以他倒是一直沒怎麽生氣。至於其他人,與羅雲生關係密切,自然也不會說什麽。
“你這娃子,心思未免太重,既知老夫拿你當子侄,有什麽要幫忙的直言便是,搞這些虛頭巴腦的花樣有啥意思?說來也是當侯爺的人了,最後被長孫老匹夫拆穿了臉上有光彩嗎?有話便直說,老夫和長孫老匹夫莫非還會眼睜睜看你孤立無援不成?”
羅雲生紅著臉,唯唯稱是。
程咬金這幾句話說得有講究,看似大大咧咧,無形中卻把長孫無忌給套住了。
長孫無忌自然也聽出了程咬金的意思,惡狠狠瞪了程咬金一眼,捋須沉思半晌,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點頭。
羅雲生笑了,一揖到地,大聲道:“多謝諸位伯伯義伸援手,小子感銘五內。”
長孫無忌和程咬金代表眾人表了態,這樁案子終於被羅雲生親手往前推進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