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落日淮安城……長慶叔講故事——那時的關軍門就像一隻瘋了的老虎一樣……餞行酒……“圓明園都修了快二百年了,怎麽還在修?”十四歲的楊鼎來忽然問道……陸稼軒、周浣華夫婦帶著長子陸浩誠、次子陸冠卿、女兒陸海棠,離開楚甸陸氏莊園,隨著大姑太太陸廣楣啟程去北京……清朝道光三十年(1850年)冬天的北京城……

“那時的關軍門就像一隻瘋了的老虎一樣,砍死了好多的英國兵。他戰死後還站在山上的大石頭跟前,拄著劍站著。”四十多歲的孫長慶——孩子們都叫他長慶叔,坐在淮安楊家這座宅院後院的廚房前的一塊青石墩上,一邊收拾著為了做薰魚和臘魚而準備的許多淮白魚、大頭鰱魚、青魚和草魚,一邊用他那低沉而寬厚的聲音,給孩子們講故事。長慶叔對孩子們提起了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二月關天培關軍門戰死在虎門靖遠炮台時的故事。長慶叔平靜地給孩子們講著這個血腥而壯烈的故事,唯有他手中的魚刀在開膛、剖肚、刮鱗、削鰭的時候時快時慢,一片刀光在這滿院的秋風中跌宕起伏。

長慶叔是楊家的一位老家人的兒子,楊家是關天培夫人楊文昭的娘家。長慶叔在二十多年前關軍門當蘇鬆鎮總兵、署江南提督的時候就成為了關軍門身邊的親兵。而到現在——道光三十年(1850年)秋天,關軍門已經死了快十年了。

在淮安這個地方,幾乎所有識字和不識字的人都不敢不相信長慶叔所講的有關關軍門的故事全都是真事,因為長慶叔跟著關軍門忠心耿耿地當了十幾年的兵,跟著關軍門經曆了大大小小的無數次戰鬥。

孩子們默默地看著長慶叔的眼睛,希望他能把這個故事講得詳細些。長慶叔明白孩子們的意思。

“軍門那時已經受了好幾十處傷、身上的衣服鎧甲被血染得透濕,卻仍在不停地揮著劍砍殺敵人。軍門臨死前,把他身邊的大印扔給了我,讓我就是死了也得衝出重圍,把這顆大印繳還給總督,說是絕不能讓這顆大印落到英國兵的手中。我衝出去沒多遠,忍不住回頭一看,發現軍門已經被從炮台背後擁上來的英國兵用十幾把刺刀一起捅死在山上的一塊大石頭前。那些刺刀從軍門的前胸和後背穿刺而過,但是軍門並沒有倒下,真的,確實沒有倒下。他手中的那把劍牢牢地拄在山石前的平地上,把他給撐住了。我真想先衝回去把軍門的屍首立刻給搶過來,可是我必須先執行軍門臨死前的命令。我找了一處僻靜的懸崖,把一條繩索拴到了腰上,另一端拴在崖邊的一棵樹上,用這條繩索把自己放到懸崖下麵。我在懸崖下的一條小路上,截到了一匹馬,我就騎上了這匹馬,朝著廣州的方向跑。我到了廣州城,把軍門的那顆大印繳還給了總督之後,就立刻又朝虎門靖遠炮台的方向往回跑。等我回到靖遠炮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憑著記憶摸索著走到了軍門戰死時所在的山石前,四周靜得可怕,但是隱隱約約仍能聽到遠處的英國兵的營地裏的聲音,到處都是屍體混著灰燼的焦糊味。我找到了軍門的屍體,我相信我不會找錯。我背著軍門的屍體,悄悄地走出了已經被英國兵攻陷的靖遠炮台,回到了廣州城。”

長慶叔一邊將收拾好的魚整齊地碼放在旁邊的一張桌子上的一個大木托盤上,一邊繼續用手中的魚刀收拾廚子老張用大竹簍給他運過來的魚。十歲的男孩子陸懷站在大竹簍的旁邊,幫助長慶叔從竹簍中把魚揀起來,每當長慶叔把手中已經收拾好的魚放到大木盤中之後,陸懷立刻就將自己剛揀起來的那條魚送到長慶叔的手中,讓長慶叔省些事,把活兒幹得快一些。陸懷是楊家的女主人陸廣楣的侄孫,陸廣楣的丈夫楊文初,是關天培夫人楊文昭的二哥。

廚工阿順從院中的甜水井中用轆轤絞上來一桶又一桶的清水,把長慶叔收拾好的魚拿去洗幹淨了,再送回桌上。女傭人常大嫂站在桌子旁邊,從桌子上放著的一個白底藍花的粗瓷大鹽罐中抓出了一把把雪白的鹽粒兒,熟練而均勻地塗在這些已經被收拾好的魚的外皮和腹腔之內。陸懷的妹妹,六歲的陸苓,也盡她所能,幫常大嫂把塗好了鹽的魚整齊地碼放在另一個大木托盤中。陸懷的兩個堂兄弟,五歲的陸浩誠和四歲的陸冠卿知道他們如果插手幫忙的話,準會被大家說他們不幫忙還好,他們一幫忙反而弄得大家越來越忙,所以隻老老實實地站在長慶叔的旁邊,安靜地聽長慶叔講故事。

廚房裏一片刀切案板、煎炒烹炸的聲音,間或有管家梁安吩咐廚子和女仆們的聲音。

廚子老張走了過來,又送過來兩個幹淨的大木托盤,然後他把一托盤已經塗好了鹽的魚悄悄地端走了。陸廣楣的孫子,陸懷的表哥楊瀚平從前麵的蝴蝶廳經過長廊走了過來。楊瀚平今年十五歲了,乍一看去,已經是大人的模樣了。長慶叔的故事還沒講完,大家都聽得很認真,在長慶叔的回憶中,那些血腥的往事的信息如同飄碎的鋼珠鐵屑一般,震動在淮安城中這個秋風落日的傍晚。楊瀚平默默地站在一邊,也和大家一起聽長慶叔講故事。

最後一條魚也被收拾完了,長慶叔所講的故事也暫時告了一個段落,阿順給他端過來一盆清水,讓他洗洗手。

“平哥,你怎麽過來了?”常大嫂向楊瀚平問道。

“奶奶讓我叫小懷他們過去。說是才見過麵怎麽就都跑開了?這麽久沒見了,想和他們好好地說會兒話。”

“懷哥,快帶著弟弟妹妹們過去吧。太太一直惦記著你們呢。”常大嫂對陸懷說道。

“是,我們就過去。一會兒再過來看長慶叔。”陸懷一邊答應著,一邊就要帶著弟弟妹妹跟著楊瀚平往蝴蝶廳那邊去。

“先等等,洗洗手再過去。阿順,給懷哥他們打些水過來。”常大嫂用她那爽脆的聲音向阿順吩咐道。

等陸懷和陸苓洗過手之後,這一群孩子跟著他們的表哥楊瀚平就往前麵去了。

一進蝴蝶廳,就聽見楊文初的太太,陸家的大姑太太陸廣楣正在跟關天培夫人楊文昭、她的兩個內侄媳婦陸笏軒的太太趙端淑和陸稼軒的太太周浣華在聊天。陸廣楣一看孩子們進來了,忙笑著招呼孩子們到她身邊去。孩子們圍在陸廣楣和關天培夫人楊文昭的身邊,兩位老太太和孩子們問長問短地說了一陣子的話。

陸苓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楊文昭不由得特別憐愛地看著她。楊文昭拉著陸苓的小手說:“我上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才那麽一點高,現在都是一個大孩子了。”

陸廣楣對楊文昭說:“她爸爸笏軒從四川調到了安徽。上任之前還有些別的公事,於是就順路回淮安來接他們一起到安徽去。笏軒這幾天就在等漕運總督衙門的公文回執,可是左等右等不知卡在哪個關節上了,就是等不到。我勸他先別急,且先回家住下,就當是休假好了。你今天早上剛一過來,我就讓人告訴笏軒,說楊姑太太讓你下午帶著孩子們過來。好久不見這些孩子了,怪想念的。估計下午的時候,稼軒他們也該到了,就一起在我這兒吃晚飯吧。這些孩子也有些日子沒見了,一見麵就湊到了一起。”

楊文昭說:“要說笏軒也算不錯了,年紀輕輕的時候就中了進士。可是別人中了進士,好好歹歹也留在京城就近當個小官得個閑差,可是他呢,中了進士就給分了外差,讓他到雲南去當知縣,簡直就像是發配。後來調到了四川,總算是近一些了。聽說這回本來是要調他到河道衙門的,不知又被誰把這差事給頂了。既然他要去安徽,那也好。我們家從龍也在安徽呢,他們兄弟之間多少也有些照應。”

這時陸廣楣的二兒媳婦——楊存渙的太太程絡緯進來了。她笑著對陸廣楣說:“太太,晚飯已經在貴省堂擺好了,存渙讓我過來請姑太太和大家過去。”

於是在陸廣楣的招呼下,大家紛紛站起身,相互謙讓著前前後後地走出了蝴蝶廳,向東邊的貴省堂走去。楊存渙和他的兩個表兄弟——陸笏軒和陸稼軒正等在貴省堂前迎接著他們。

晚飯後,陸笏軒和趙端淑帶著陸懷和陸苓告辭了。關天培夫人楊文昭也道了乏,回自己的屋子休息去了。程絡緯盡了一個殷勤的主婦的職責,帶著仆人們收拾好了替陸稼軒一家準備的客房。陸廣楣向周浣華說道:“你先把孩子們安置好了,讓他們睡下。然後你和稼軒跟我到後園的綠蘿軒去,跟我聊一聊家務事。”然後她又向程絡緯說道:“你們也累了一天了,先歇歇吧。讓存渙有什麽話明天再跟稼軒聊,反正他跟河道衙門的交涉還沒辦完,還得在家再待些日子,不忙著回杭州去。”

一時半刻之後,大家都安置好了。整個宅院裏顯得靜悄悄的。陸廣楣和陸稼軒、周浣華在綠蘿軒裏聊著家務。已經是農曆九月初秋風正涼的天氣,綠蘿軒外麵棚架上的藤蘿早就變成了墨綠色,在這秋夜的月亮光下讓那園中的青磚地上灑滿了黝黝顫顫、婆娑迷離的影子。周浣華親自在鑄著饕餮花紋的銅茶罏上烹了六安瓜片茶,斟到麒麟瓷的小茶碗中,捧給陸廣楣。陸廣楣接了,一麵慢慢地喝著,一麵和周浣華、陸稼軒說著話。

“今年初夏,海棠過‘三朝’的時候,我還在從北京回來的路上,正好錯過了;她過滿月的時候,我原打算在淮安城裏給她好好地辦一下‘滿月酒’,也趁這機會讓親戚們聚會一下,誰知道就在準備下帖子請之前,海棠的三叔士軒偏就得了急熱病,居然沒幾日人就燒得不行了。士軒媳婦派人從楚甸來告訴我,我匆匆忙忙地現從城裏又請了位郎中先生一起趕回去,到底還是沒趕上,我到的時候士軒已經歿了,士軒媳婦直哭得暈死過去。想想她也真可憐,嫁到陸家才四個月,就遭了這樣的事。為了士軒的喪事,大家忙了這些日子。士軒停靈之後,下葬了也有好些日子了,一轉眼就又是秋天了。我從楚甸回來之後,身上一直也不太好,也就沒再接孩子們進城來。現在海棠都快半歲了,模樣兒又長開了好多了吧?你們這回進城怎麽沒把她帶過來?”

周浣華說:“今年也真奇怪,夏天時熱得人要死要活的,剛一入秋,才下了幾場雨,竟立刻又冷了起來。海棠這幾天好像有些著涼。我原來還想把她帶過來呢,偏偏上路的時候,天又陰沉沉的,沒一會兒就下起小雨來。我怕帶著她這一路走過來,她抵擋不住這乍來乍去的寒氣,真發起燒來就糟了,所以就把她留在家裏了。好在留在家裏的人多,我讓帶她的張媽加倍仔細地看著她,可別讓她染上傷寒症。臨走時,我又特意托了士軒媳婦,得空也到我們家看看海棠。”

陸廣楣又問:“士軒剛歿的時候,士軒媳婦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算算日子,現在該五個多月了吧?”

周浣華說:“是。她的肚子越來越明顯了,估計這孩子在明年正月時才能落草。不管生的是男是女,士軒也算是有後了,士軒媳婦後半生也有了牽掛和依靠。”

陸廣楣又對陸稼軒說:“稼軒,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陸稼軒趕忙點頭,表示他正在洗耳恭聽。

“你中秀才也好幾年了,可是在南京考了兩次,都還沒中舉人。你還想考下去嗎?”

陸稼軒笑笑,不置可否。

“笏軒當年的運氣比你好,十幾歲中秀才之後,並沒怎麽耽擱,舉人、進士竟然在幾年之內就都中了,可是現在呢?被人東挪西調的,說是奔前程,其實不過是活受擠、白挨累。你比笏軒年紀小好幾歲,但若是這麽一場場的秋闈沒完沒了的考下去,等你捱到笏軒現在這樣的前程,真不知你得多大歲數了。我不是說你書讀得不好,但考場這地方,最是莫名其妙見神見鬼的,實在不必這麽死考下去了。我想替你在順天府捐個監生,讓你到北京去讀書,把你媳婦和孩子都帶去。一來呢,你不必這麽白等在南京為了秋闈的事這麽費神了,二來呢,北京的南貨店、當鋪、錢莊當初是陸家和楊家合股開的。你大伯和你父親沒了之後,托楊家照顧一陣子。可是,現在你姑父年紀大了,棄官在家休養之後,身體大不如以前,總是多病多痛的;你那兩個表哥,或是在外省放了差,或是在京城的衙門裏每天耗著日子,實在管不到這些鋪子裏的事;我的年紀也老了,現在有時還能看看賬本,問問管事的幾句話,可是這些鋪子不能總是這麽管——以前那幾個讓人信得過、辦事也得力的老掌櫃老夥計也告老的告老、還鄉的還鄉,如今那些鋪子裏用的管事的人大不如以前了。你大伯和你父親當年托我在京裏照顧陸家的股份,是信得過我和你姑父,而且那時笏軒剛中了進士,被派到雲南當知縣,你和士軒的年紀還小,等著考試得功名,這麽早就讓你們去管鋪子裏的雜事好像也不合適。現在再一看,你大伯和你父親都已經故去好幾年了,連士軒也歿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而且我知道你從小並不是把得功名當官看得特別重的人。如果讓你現在去管那幾個鋪子,估計你也不會不同意你姑媽的話。”

陸稼軒又笑了笑,微微地點了點頭。

周浣華聽了陸廣楣的話後,笑著說道:“真要是按照姑媽的意思辦,那就太好了。自從我哥哥進了翰林院,就把我娘接到北京去住了,想見一麵都難。”

陸廣楣喝了一口茶,又接著說道:“我這些年在北京住了那麽久,真有點想回來住。而且存渙的差使在杭州,住在淮安,到底離存渙近些。可是回來這些日子,才覺得在北方待久了,已經不太適應南方的氣候了。所以我想再待一個月,就回北京去住。你們這些日子,能把家裏的事料理清楚嗎?”

周浣華說:“其實也沒什麽太多的事好料理。陸家在楚甸的族人很多,什麽事情交代起來都好辦。姑媽這次回北京,把平哥也帶回去嗎?”

陸廣楣說:“平哥和他娘——你二表嫂絡緯還住在淮安。一來也是為了離平哥他爹存渙近些,二來平哥他外公外婆的身體都不太好,舍不得女兒走得太遠。倒是士軒媳婦,她以後有什麽打算,跟你說過沒有?”

“她說等孩子生下來,若是男孩,就在家守著田地,教這孩子讀書,替士軒守節。若是女孩,她也不會再嫁,一樣帶著這孩子過日子,教她讀書識字,針黹女紅,隻是還要從陸姓族中替士軒過繼一個男孩子來,讓士軒也有一個嗣子,將來支應門戶。她娘家就在清江浦,也是個大族,凡事也還都有個照應。而且,她父母還都在堂,兄嫂都可憐她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待她隻有比從前更好。”

陸廣楣輕輕地歎了口氣說:“我本來還想等她把孩子生下來之後,也把她和孩子接到北京呢。既然這樣,那就到時候再說吧。估計咱們起程的時候,正是她的身子最重的時候,若那個時候讓她也跟著咱們長途跋涉,並不太妥當。”

在大姑太太家又住了幾天之後,陸稼軒和周浣華就帶著浩誠和冠卿告辭回楚甸陸氏莊園了。一來是放心不下被留在家中的海棠,二來也想早點回楚甸把家中的事務處理一下,然後和大姑太太一起去北京。

一個月之後,陸稼軒和周浣華把在楚甸家中的事務都安頓好了,就帶著三個孩子——浩誠、冠卿和海棠,又來到了淮安,依舊在大姑太太家住下了,等大姑太太一起啟程。

啟程之前,在淮安城盤桓的幾天內,自然有許多親朋好友要來送行,還有請吃餞行酒的。

這一天,周浣華的舅舅顧飛在家設宴為陸稼軒和周浣華餞行,席上請了楊可鈞、楊鼎來父子作陪。

楊可鈞家在淮南算得上是個名門大族,楊可鈞祖上五世遊宦,不過,像很多當官的大家庭的子弟一樣,楊家的這幾代人當的官越來越小,楊可鈞和他的大哥楊可鋼半生顛沛流離,也就是在幾個府縣衙門的官位上被遷來遷去。好在楊可鈞和楊可鋼都並不是官兒迷,並沒有一天到晚地為自己到底能不能升官而愁個沒完沒了,他們的心思在公事之外,並沒有一刻都不停地在琢磨諸如“為什麽我的上司不提拔我倒提拔某某人”、“要是我那年再把某公的心思考慮得再明白一些,把話說得再周全一點就好了”之類看似嚴肅、實則可笑至極的古怪問題。

楊可鈞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楊紱來,小兒子楊鼎來。紱來比鼎來大五歲。楊可鈞的大哥楊可鋼年近三十五歲時,隻有兩個女兒。而且其中的一個女兒在兩歲時就夭折了。而那時楊可鈞已經有了兩個兒子。於是楊可鈞的母親命令楊可鈞把楊紱來過繼給楊可鋼,說是不能讓長房沒有男嗣。楊可鋼夫婦對於過繼的兒子楊紱來愛若珍寶。特別是楊可鋼的太太,她自從有了楊紱來這個過繼來的兒子之後,就覺得自己的後半輩子有兒子可以依靠了,對楊紱來倍加慈愛,哪怕是楊紱來出去看親戚去了,一天不在她的身邊她都會擔心得要命。楊紱來很懂事,每當楊可鋼到偏遠的地方當官,不便帶家眷遠行時,他都乖乖地和過繼的母親楊可鋼太太一起留在家中,倍加孝順地侍奉這位母親。於是留在楊可鈞夫婦身邊的,就隻有小兒子楊鼎來了。

楊可鈞最關心的就是楊鼎來的教育。他要教他讀書,教他寫字,教他打拳,教他舞劍。他還要和朋友們來往,和他們一起飲酒、一起賦詩,一起上談天文、下說地理,一起抨擊朝政、針砭時事。他的日子過得實在很忙,以致他沒有太多時間為自己如何早升官、快升官的問題去找他的上司和上司的親朋們去軟磨硬泡。楊鼎來——他父親還給他起了個字“小匡”、號“柳岑”——也確實是一個能讓他的父母為之驕傲的兒子。雖然他今年才十四歲,但是為了應付科舉考試而應該讀的書早就讀得熟之又熟了,因此他有足夠的時間去讀他喜歡的涉及各種學問的雜書,他父親很高興自己居然又多了一個可以切磋各種學問的朋友,雖然楊鼎來有時候提出的很多問題還很幼稚,但是有一個人談這些學問總比沒有人談好得多呀!楊鼎來年紀雖小,但是他的詩已經寫得很好了,格鬥舞劍,也樣樣在行。雖然每當人們當著楊鼎來的麵,向楊可鈞誇獎楊鼎來“文武雙全”的時候,楊可鈞總是謙虛地說:“不,不。他還小呢。可千萬別這麽誇他。”可是他在心中卻堅信他這個兒子在他這麽多年的苦心教育下一定會成為一個“文武雙全”的棟梁之材。

顧飛是一位一肚子的文章學問,卻總也中不了進士的舉人老爺。他在四十歲時,最後一次去北京參加會試卻依然沒有中進士,於是他一怒之下,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去考什麽進士了。“難道非得考成鬼才不去考試嗎?孔夫子寫那些道德文章,難道是讓人去當鬼嗎?”這就是顧飛對他的科場之路的感悟。有一年,楊可鋼帶著家眷在安徽某地當官的時候,楊可鈞被調到江西的一個偏遠的地方當官,由於路途太遠,帶著家眷遠行實在不便,所以他就把太太和兒子留在了淮安的老宅中。可是楊鼎來的教育不能被中斷,得請一個好先生來教。楊可鈞覺得他那位科場不太得意的朋友顧飛完全可以擔當起這個重任。因為顧飛的學問確實好,人也直率。於是,楊鼎來恭恭敬敬地拜了顧飛當老師,跟著顧飛讀了好一陣子的書。顧飛很喜歡他這個學生,因為這個學生不但書讀得好,而且在那麽小的年紀就很知道要同情老師在科場上的不幸遭遇,每當老師痛罵起科場黑暗的時候,他總是不聲不響地看著老師那火星亂迸的金剛怒目,乖乖地聽著,仿佛在說:“先生,我記住了,謝謝您的教誨。”顧家的人和他們的親戚朋友也都很喜歡楊鼎來,都說像楊鼎來這樣的孩子長大了一定很有出息。楊鼎來跟他們相處得也很好。周浣華是顧飛的二姐的女兒,年齡比楊鼎來要大十歲。楊鼎來一向都恭敬地稱呼她“大姐姐”。周浣華和陸稼軒拜堂成親那天,楊鼎來隨著父母一起去給周浣華和陸稼軒賀喜。吃喜宴的時候,楊可鈞讓楊鼎來去和小孩子們坐一桌,因為他才八歲,不要和大人們坐在一個席麵上,顯得沒大沒小的。可是周浣華卻說“小匡都開蒙讀書這麽久了,該把他當大人看待了。就讓他和大人們坐在一個席麵上吧!”有了周浣華的這番話,楊鼎來又求了楊可鈞好久,楊可鈞總算是答應了。楊鼎來興高采烈,因為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跟大人們在酒席宴會上平起平坐在同一個席麵上。雖然他的杯子裏斟上的是茶而不是酒,但是他以茶代酒、頻頻舉杯,跟同桌的大人們酬酢攀談,好不得意。而這一切都是拜疼愛他的大姐姐周浣華所賜。從那以後,每逢顧、周、陸這幾家的宴會,楊鼎來都自然而然被讓到和大人們同樣的席位上入座,今天也不例外。

飯桌邊都是自己人,所以也沒什麽喧囂煩瑣的應酬規矩,大家隻憑自己的胃口,揀愛吃的菜吃著。顧飛拿著一個小小的酒杯,呷了一口紹興酒,咽下了,然後放下酒杯,對陸稼軒說道:“道光帝是今年正月十四死在圓明園的吧。可惜,聽那些從北京新到河道衙門的人說,圓明園今年七月添建了‘翼翠亭’、‘石帆室’,他可是看不到了。”

“圓明園都修了快二百年了,怎麽還在修?”十四歲的楊鼎來忽然問道。

“別胡說。說話要注意分寸。”楊可鈞半認真半同意地朝楊鼎來喝道。不過,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這番針砭時弊的討論。“聽說,廣西那邊的會黨和土匪鬧得很凶呢。有個叫洪秀全的還成立了一個什麽‘拜上帝會’,勢力越來越大,聽說還有武裝。”

“他們想幹什麽?學白蓮教起義。隻可惜,白蓮教都鬧了好幾百年了,不過是今天起來打幾下子,明天又被壓下去。還動不動就裝神弄鬼的。我就不信,明明都是人,怎麽他們就能自稱能見到仙怪妖魔。要說起義,朱元璋當年還是討飯的農民、起義的出身呢。可是後來呢,當上了皇帝,弄了個明朝,差點沒把天下的人都給管死、折騰死!不然怎麽會有明末大亂和清兵入關!”顧飛這麽一說,就生起氣來,連筷子都磕到了桌上,菜也不吃了。

“先吃飯吧。飯後你們再仔細地議論這些事。”顧太太輕聲地向顧飛勸道。

顧飛覺得老伴的話有道理,就又舉起了筷子,向陸稼軒和周浣華讓道:“對,先吃飯,今天是為你們餞行的。”他夾了一些菜,趕慢趕緊地把碗裏的半碗飯吃完了,然後站起身來,踱著步向書齋走去。一邊走,一邊向女傭人羅嫂吩咐道:“泡些茶,就用福建來的鐵觀音。”

留在飯桌邊的人也很快地把飯吃完了。飯後,陸稼軒和楊可鈞、楊鼎來一起到書齋去,一邊陪顧飛喝茶,一邊繼續和顧飛進行剛才在飯桌上的談話。顧太太也拉了周浣華到後麵自己的屋子裏去,說了會兒話,還特意裝了幾盒子幹果讓周浣華帶回去給孩子們吃。坐了一會兒之後,周浣華惦記留在大姑太太家的孩子們,就先告辭走了。陸稼軒和楊可鈞父子在顧家又盤桓了半日,到傍晚才散。

幾天後,大姑太太陸廣楣就帶著陸稼軒一家啟程去北京了。從淮安到北京的這段路程,他們足足走了快一個月。一天傍晚,他們這一行人的車隊終於來到了北京城外的護城河前。

“看,他們在鋸冰呢!”陸浩誠興奮地朝他的弟弟陸冠卿喊道。陸冠卿立刻響應他哥哥的號召,把頭湊到車帷上的小窗邊上,往外看去。

很多差役正在用長繩子把剛從河麵上鋸下來的大冰塊兒綁得結結實實的,奮力向河岸邊拖去。那些大冰塊兒長約二米,寬約一米,厚約半米,落日的餘暉在這些蒼白的冰塊兒上潑綴上了金粼粼的、凜冽的寒光。

“他們要把這些冰運到哪兒去啊?”陸浩誠向同車的大姑太太問道。

“運到大冰窖去。那樣,到了夏天就有冰用了。”陸廣楣和藹地回答道。

他們這一行人的車隊走上了護城河上又寬又長的石橋,車邊掠過了許多挎著刀守著城門的士兵的身影和他們那在夕陽下泛著暗赭色的光的麵容。

陸浩誠和陸冠卿抬起眼睛,拚命朝城牆和上頭的角樓看去。他們看到了重簷的頂和上麵的灰筒瓦,簷邊的在傍晚時已經呈現出墨綠色的暗淡光彩的琉璃瓦,還有角樓上的寶頂、重簷上的一排排箭窗……

忽然之間,眼前驟然暗了下來,原來馬車已經駛進了城門了。馬車轟隆隆地走過傍晚時的街市。起風了,還帶著粉末般的細小的沙子。

“快把頭收回來。別讓風吹著了。”陸廣楣對這兩個孩子說道。兩個孩子很聽話,而且伸著脖子看了半天也覺得有些累了,於是就都把頭從小窗前移開,重新在車廂中端端正正地坐好。

馬車繼續向前走著,車廂顛簸得相當厲害,兩個孩子坐在車中,覺得昏昏欲睡。可是,馬車似乎走得越來越慢,終於停了下來。“快醒醒,咱們到家了。”大姑太太的聲音告訴他們,這些天的旅行生活已經結束了。

這個車隊停在了楊家宅院的長長的白牆和高高的台階外麵,車上的人陸續都下了車。周浣華披著一件青緞子麵兒的厚厚的鬥篷,手中抱著她的女兒——還不到一歲的陸海棠。陸海棠被嚴嚴實實地裹在暖和的小棉被中,隻有眼睛、鼻子和嘴露在外麵。她顯然很好奇地看著周圍,小小的鼻子的兩翼不住地微微地翕動著。陸浩誠和陸冠卿跑到爸爸陸稼軒的身邊,一邊一個拉住了陸稼軒的手。陸廣楣的丫鬟雪絹正扶了陸廣楣下車。門房兒嚴貴一見車隊停下了,忙叫另一個年輕的男仆大盛快到裏麵兒報信去,說太太他們已經到了。一時間,楊宅門前人喧馬嘯,很是熱鬧。楊文初帶著他的大兒子楊存漭和大兒媳黃菀柔還有幾個孩子迎了出來,老管家喬可成也帶了男女仆人們到門前恭迎。

那天的晚飯當然很豐盛,蠟燭的燈火在古老而寬敞的廳堂的四壁上搖曳著、搖曳著,雖然是冬天,但是孩子們卻感到了圍裹在他們身邊的溫暖的氤氳。姑太爺楊文初穿了一件毛茸茸的白狐皮袍子,他舉起一雙象牙筷子,從咕嘟嘟冒著熱氣的紫銅火鍋中揀出一片片涮得很嫩的淡粉色的豬裏脊肉、鮮綠的嫩油菜心、雪白的豆腐、還有一小束一小束的**瓣兒,放到孩子們麵前的小碟子中。這在他是很少有的舉動,除非是碰到他心情特別好、向孩子們表示特別的關愛時才會有這樣的舉動。因為平時的他,待人雖然和藹,但是也非常威嚴,喜怒輕易不形於色。

可是陸浩誠和陸冠卿吃著吃著就睡著了,旁邊的人叫了他們幾聲,可是他們還繼續睡。大人們隻好先把他們運到臥室睡下。

第二天清早,他們醒來後,發現父母又在忙著收拾東西。他們說他們在大姑太太家隻是暫住一時,他們很快就要搬到自己的宅院中去了——這宅院在他們來北京之前,楊家已經派人打掃收拾過了。這是一座有二十幾間房子的宅院,房屋的格局很好,建築也堅固美觀,而且離楊家也不遠。

陸稼軒一家在過年之前搬進了這座宅院,從此,他們在北京城的時光就在此度過。陸稼軒捐上了個監生的功名,但是更多的時間卻是在管那些南貨店、當鋪和錢莊的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