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遠平盡可以平淡而漠然地看待那些朝中的派係鬥爭,陳廷安卻不可能將自己的態度置之度外……滿洲正紅旗下的瓜爾佳文祥……北京城中,這幾天最關心僧格林沁到池家賀喜一事的人,恐怕就是鐵柱。刺殺僧格林沁的計劃在他的心中掂量來掂量去……狀元大學士府濃金重彩、軒峻華麗的大廳,大金“喜喜”字的光彩,放過鞭炮之後那彌漫在空氣之中的硫磺和硝石的氣味……衡親王的母親太福晉的滄桑之歎——當年“煙波釣徒查翰林”和他妹妹到我外祖家去過……春台班獻演熱鬧非凡的大戲《孫悟空大鬧天宮》……“成賢堂”大廳裏,《龍鳳呈祥》沒唱多久,惇郡王就點了一出《群英會》,接著衡親王點了一出《挑滑車》……柴成菊對鐵柱說——唱完了今天的戲,我會想辦法離開戲班,跟你一起去參加太平軍……“鬆菊班”的頭牌武生柴成菊演的《挑滑車》上場了……池複凝和查婉香成了一對掛名夫妻……

池家的使者被送走之後,查家就按照禮節派人將聘禮中的茶葉和絨絹花分送給查家的親朋好友,讓這些人家也沾上些查家的喜氣。同時,還得派人將婚宴的喜帖一起送到這些親友家。給陳廷安家的喜帖是查遠平親自送過去的。陳廷安把查遠平讓到書房中坐下,請他喝茶敘話。從查遠平的話中,陳廷安知道了蒙古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鄭親王端華、肅順、恭親王的嶽父桂良、張之萬、衡親王、閻敬銘、彭蘊章、彭超、齊守仁、王文韶、王敏行、文祥、文慶、周祖培、杜翰、祁雋藻、潘士望、沈葆楨、蒙古道學先生倭仁、倭仁的學生惇郡王、翁心存家的幾個人、還有曾國藩、胡林翼從湘軍中派過來的使者郭仲書等人都將參加池家的這次大婚宴。查遠平想起一個人就說一個人的名字,倒是沒多想這些人之間扯不清的恩怨關係,也不願意費事將他們各個分類,至於他們在赴宴那天,是否會由於在朝廷中的派係不同而出現諸如“我不願意和你坐在一個席麵上”的尷尬問題,自有狀元大學士府的人去應付,不在查遠平的考慮範圍之內。

查遠平盡可以平淡而漠然地看待那些朝中的派係鬥爭,陳廷安卻不可能將自己的態度置之度外。去年秋天,訥爾經額因對北上的太平軍作戰不利,被鹹豐皇帝撤職查辦,關到了大牢裏。剿滅北上的太平軍的任務被挪到了桂良、僧格林沁、勝保這些人的頭上。恭親王的嶽父桂良和僧格林沁,都曾派人致函,希望陳廷安能到其幕府中共事,但是陳廷安自有一番道理,輕易不能應允任何一人的邀請。他和曾國藩共同的老朋友郭嵩燾曾經很直率地對他說過:“收拾天下,早就不是滿蒙八旗的事了。”還有一個人對這個問題也特別清楚,那就是鄭親王端華的弟弟肅順。肅順雖然不願意也不會在表麵上承認滿蒙親貴的無能,但是他最知道應該利用誰去保住供給他們財賦給養的大清皇朝。所以,他主張重用漢族官僚,打擊除了他自己之外的滿蒙親貴,把分散在不多的幾個滿蒙親貴大臣手中的權力進一步集中在他自己的手中。就為了這個,他首先和恭親王奕訢成了不共戴天的死對頭。另外,當今皇帝的五弟——集老實憨厚和顢頇頑固於一身的惇郡王在他的老師兼良友蒙古道學先生倭仁的支持下,也對肅順的種種小人伎倆頗不以為然,時刻都準備找肅順戰鬥一番。

曾國藩和胡林翼的使者郭仲書前兩天剛到陳廷安這兒來過,這個年輕時以其詼諧的性格在士林中贏得了廣泛的知名度的人現在的性格中頗多了幾分過去不易顯現的刻薄和冷酷。他說,曾國藩和胡林翼現在最煩的人就是號稱“壽陽相國”、專愛莫名其妙地無事生非的祁雋藻,但是曾、胡二人現在又都主張先別得罪了他,還是和他在麵子上保持些和氣。漢人官僚中能與祁雋藻在年齡、資格上比肩齊論、而且又略勝一籌的人隻有狀元大學士池鳳藻,何況池大學士的兒子是現在的吏部侍郎池玉裁,大孫子是現在的名翰林池複柔,都是在官場上左右逢源、被各種派係爭奪的重要人物,這又是祁雋藻所不能比擬的。因此,這次來京,就是要多和池家的人聯絡,借池家的力量為湘軍今後的前途在朝中掃平道路。當時陳廷安提醒郭仲書說,肅順一向喜歡顯示自己對漢官有禮賢下士的風度,何況池家在朝中的根係年深日久,從康熙年間就屢獲要職,更是肅順需要籠絡的對象。估計池家給池複凝辦大婚宴那天,肅順是一定會親自到場祝賀的。說不定還會把他哥哥,那個傻壞、傻奸,凡事都跟著肅順的擺布和圈套往前走的鄭親王端華給拉去,說是給池家一個親王到場祝賀的麵子。雖然如今肅順是炙手可熱的權臣,但是此人為人手腕奇狠,見到他,說話行事都要格外小心,淡然無痕地敷衍過去,千萬別給任何人留下口舌話柄。

陳廷安知道屬於恭親王一派的文祥和池家一向走得很近,估計那天也會親自登門祝賀。文祥是滿洲正紅旗的旗人,出身於瓜爾佳氏,讀了一肚子的漢文古書外加八股製藝,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還中了進士。瓜爾佳據說是滿洲八大姓之一,還有人恭維那些姓瓜爾佳的人說,瓜爾佳氏是滿洲八大貴族之一,因為瓜爾佳氏曾經出了一位大名鼎鼎的費英東——在清太祖努爾哈赤還被明朝的官民稱為“老酋”的時代,費英東就成為了努爾哈赤所尊封的“五大臣”之一。費英東死前,官職是努爾哈赤所封的三等總兵官。費英東死在天命五年(1620年)春天的一個傍晚,他臨死快要閉目長眠的時候,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雷陣雨。電閃雷鳴,暴雨中還帶著碗大的雹子,鏗鏗鏘鏘地砸落在荒涼的東北大平原上,可是這暴風驟雨不過才經曆了一個時辰就停了。在夕陽西下時分絢然的晚霞中,一片霽月光風、雨過天晴的明淨景色照耀在費英東家那哭跪著許多披掛著鋼盔鐵甲、穿裹著皮襖緞袍的孝子賢孫的靈堂前。費英東死後,努爾哈赤很傷心,大哭著跑到費英東的靈堂前祭祀,一直哭到半夜才回去。天聰六年(1633年),費英東被後金朝的第二位大汗——努爾哈赤的第八個兒子皇太極追封為直義公,是幾等封號的公爵,皇太極可並沒有規定,在後來的一百多年間,清朝的順治皇帝、康熙皇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都稱讚費英東是太祖爺爺努爾哈赤的第一開國功臣,將追封給他的封號逐步由三等公爵好不容易提升為一等公爵。努爾哈赤有一個長子名叫褚英,早年英勇善戰,搶城越貨,身手不凡,很得努爾哈赤的喜愛,被努爾哈赤封為“阿爾哈圖土門”貝勒——意思是“廣略”貝勒。可是褚英想當家主政的心太急切,居然從薩滿教巫婆那兒弄來了一個胸口上紮了針、寫著努爾哈赤的姓名和年庚八字的小紙人和幾個用紙剪刻出來的小鬼,半夜裏跪在天底下對著那幾個紙人紙鬼念咒,求老天保佑努爾哈赤快死。努爾哈赤知道之後,自然大怒,把褚英關了起來,到褚英三十六歲的時候,努爾哈赤終於派人將禇英秘密殺死。費英東和褚英是關係很近的姻親。有一些看小說《紅樓夢》看得著了迷的人愣說《紅樓夢》中賈母的大兒媳婦邢夫人的陪房費大娘就借用了直義公費英東名字中的一個“費”字。從費英東這一係傳下來的家族,在清兵入關之後,很迅速地就經曆了一個由盛而衰的過程。出身於瓜爾佳氏的人本來就很多,枝枝蔓蔓,人丁繁重,因此,雖然他們都像費英東一樣,也姓瓜爾佳,也跟著老汗王努爾哈赤出過兵、放過馬、搶過城池、爬過死人堆,但是他們和他們的子孫哪能都像費英東一樣,個個富貴?因此,到了嘉慶、道光兩朝皇帝當政的年月,許多出身於瓜爾佳氏的人,雖然無論他們的血統是否直接由直義公費英東這一係傳下來,都仍舊以費英東——這位太祖皇帝努爾哈赤的第一功臣為他們的英雄和驕傲,但是他們也時常對自己和別人搖著頭感慨“提不得當年了”。在那些出身於瓜爾佳氏的人家中,隨著皇帝的更換和朝廷政局的變遷而家業凋零、金銀散盡的不在少數。比如瓜爾佳文祥家,就很窮。瓜爾佳文祥真是那年月的“自古英才出寒家”的典型產物,別看他出身於出過直義公費英東的瓜爾佳氏,到他爸爸那一代,家裏和周圍左右已經很難找到什麽聯係緊密的當官的親戚和收稅的朋友。不過他爸爸每月總還能從旗下關來幾兩銀子的餉、春秋兩季也能從旗下關來幾袋子的俸米,用來養家糊口、外加上供文祥到旗人大員家的私塾裏附學讀書。文祥怎麽著也能算是旗人中罕見的幹練人才和“大學問”,他除了懂八股策論,還會寫漢詩,外加上精通滿、蒙文字語言,你隨便遞給他一本漢文書,無論是《論語》、《孟子》,還是《三國演義》、《水滸傳》,他都能一邊看一邊隨口給你譯出典雅的滿、蒙語言。一輩子隻會幾句諸如“阿瑪”、“訥訥”、“克什”、“戈什哈”這麽幾個簡單的滿洲旗語詞匯、而日常生活看書寫字幾乎都用漢語的旗人舉目皆是,一輩子隻用博大精深的漢語讀書思考、中舉做官而不屑於學滿蒙語言的漢人也舉目皆是,因此文祥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在滿、漢人群之間,顯得出類拔萃、分外惹眼。他和林則徐的女婿沈葆楨是極好的朋友,對“夷務”(也就是後來所謂的“洋務”)充滿了好奇,也充滿了關切。郭仲書遊曆京華時,有事會找文祥商量,無事會找文祥閑聊,五行三式之學、滿蒙回藏的文字風俗,無所不及,無所不包。清兵剛入關時,喊名字用的還是滿洲話,諸如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之類,後來就逐漸流行從“福、祿、壽、喜、珠、春、玉、慶、仁、義、恒、德”之類表示吉祥的漢字中選擇兩個、三個或者四個組合成他們的名字。當然,受漢文化影響較深的旗人往往還願意給自己起個字號,比如康熙時的重臣、出身於葉赫那拉部落的納蘭明珠的兒子納蘭性德就給自己起了個字“容若”、號“楞枷山人”。文祥剛一啟蒙讀四書五經時,先生就給他起了個字“博川”,這不能算是趕時髦,隻能說是隨大流。郭仲書有時也會在開玩笑時,問文祥有沒有像“瑪爾當圖”、“瓦爾喀珠瑪喇”之類的小名,文祥總是矜持而客氣地笑笑,拒絕回答。正是因為郭仲書和文祥太熟悉了,陳廷安不得不勸他在肅順那些人麵前要盡量和文祥保持一些距離,免遭肅順他們的猜忌。有時一個無意的眼色,碰到了心中充滿了說不清的敵意的人的心網上,不定會為以後留下什麽禍患。

但是陳廷安當時還沒得到查家的確切消息,他也就沒再多想賀客中還會有哪些客人的到場,會如何引起這些相互之間有著那麽多的微妙的政治糾葛的人之間製衡關係的傾斜和張弛。但是,今天一聽查遠平報出了那麽一大串各色人等的名字,陳廷安不由得沉思起來。看來恭親王一派是要極力顯示他們對池家的親密了,特意請恭親王的嶽父桂良親自出馬,來進一步聯絡和池家的關係。但是蒙古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居然也要親自到池家賀喜,這倒是有些不尋常。在滿蒙親貴大臣的眼中,僧王是他們在軍事上最可依靠的忠實力量,湘軍的異軍突起總是讓他們覺得有所忌憚,因此每當將僧王和湘軍並提,朝野中就多了許多圍繞著旗人和漢人之間的矛盾和勢力消長的尖刻議論和熱鬧話題。郭仲書氣性高傲,又是湘軍的特使,他見了僧格林沁,未必會有多恭敬。好在這幾天,他還能常見到郭仲書,他必須和郭仲書談一談,湘軍初起,羽翼未豐,任何事情還是應該謹慎為是。

北京城中,這幾天最關心僧格林沁到池家賀喜一事的人,恐怕就是鐵柱。刺殺僧格林沁的計劃在他的心中掂量來掂量去,似乎有一線的可能和希望,但是立刻又被無數的不可能的理由推翻。然而他想殺掉僧格林沁的念頭是那麽強烈,使他終於在萬難的抉擇中為他的刺殺計劃整理出了最初的頭緒。他找到他的朋友柴成菊,說狀元大學士府要辦的風光的大婚宴已經轟動了北京城,很多人都說要是能親眼看看那豪華的場麵,也算是沒白在皇城根兒邊混過日子。聽說,那天四大徽班的名角將在池家薈萃一堂,隻憑那唱、念、做、打俱佳的皮黃大戲的**,就讓多少人對狀元大學士府的氣派羨慕、妒恨不已。他和幾個兄弟實在是有些好奇,有心想看看這個熱鬧,請柴成菊一定幫忙把他們帶進狀元大學士府去,讓他們也長長見識。柴成菊歎道:“有什麽好看的。人家辦喜事,我們這些當戲子的裝醜弄鬼地在台上唱戲,供人笑罵取樂!”可是柴成菊人老實,也沒再多說什麽,答應鐵柱求他哥哥——“鬆菊班”班主柴成鬆把他們編入跟包抬戲箱的夥計之類,帶進狀元大學士府。柴成菊跟柴成鬆求了幾句,柴成鬆想想,覺得沒有什麽不可以的,也就答應了鐵柱他們的要求。鐵柱的第一步設想已經實現,他對柴成菊充滿了感激。他想起柴成菊那句對戲子生涯充滿了辛酸和憤懣的感歎,心中一熱,真想告訴他“那為什麽還要當戲子?為什麽不去參加太平軍?”可是,他現在還不能告訴他這些話,這些話還隻能先存在自己心裏。眼看狀元大學士府辦大婚宴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必須仔細想想究竟應該如何實現刺殺僧格林沁的計劃。

池複凝和查婉香舉行婚禮之前的頭一天上午,查家派人將給查婉香陪嫁的妝奩送到池家。跟池家那顯赫的送聘禮的隊伍相比,查家送嫁妝的隊伍就顯得樸實得多。查遠平和幾位“保山”護送著嫁妝走到半路之時,早見池家派來迎接嫁妝的人迎了上來,一路相讓,來到狀元大學士府的正門前。來到池家之後,查遠平和幾位“保山”與池玉裁、池家的大少爺池複柔、池家的二少爺池複凝以及池家的其他各色人等自然又是一番禮讓,查遠平謹記他叔叔查穀蓀的囑咐,特意到狀元大學士池鳳藻家居靜養的小院去給池鳳藻請了安、問了好。池家留查遠平和幾位“保山”吃了午飯,呈上了謝禮,又用大紅賞封封了賞錢給抬嫁妝過來的管家和挑夫們放了賞。因為在明天的吉期之前,兩家還有很多事要辦,查遠平和幾位“保山”在午飯時隻是象征地吃了一點東西就告辭了。池家也不多留他們,按照禮節把他們送出門外。查遠平他們剛走,池玉裁夫人就忙著帶人又巡視了一回已經收拾好的新房,預備查穀蓀太太下午帶著“全福人”過來給新人鋪床,陳衾帷、茵褥,布置新房中的各種擺設和器皿。

第二天中午,池複凝身著結婚時的全套禮服,頂戴朝珠,一應俱全,騎著高頭大馬,由幾位“保山”陪同,帶著花轎和儀仗執事,到查穀蓀家迎親。池複凝人還沒到查穀蓀家門前,查穀蓀家派在門前等著放鞭炮迎接新郎到來的人已經聽到了池家派來的儀仗隊中的那兩麵大銅鑼鳴鑼開道的聲音,然後就見以“肅靜”、“回避”牌為先導,寫著狀元大學士府三代的功名和官爵的朱漆金字的高腳牌跟在後麵,排列成行的旌旗傘扇、金瓜斧鉞還有一隊吹吹打打的吹鼓手前呼後擁地簇擁著新郎池複凝、那頂迎新娘的空花轎、幾位“保山”和“娶親太太”的官轎車馬、“伴娘”和丫鬟乘坐的幾頂二人抬小轎呼嘯而來。查家的人不敢怠慢,立刻燃放鞭炮,表示歡迎。鞭炮聲一響,查家門裏的樂隊也笙簫齊奏,鑼鼓鐃鈸,動地喧天。查穀蓀和查遠平忙帶人從前廳迎了出來。

池家的人到達查穀蓀家的門前,各自下了轎子車馬,和查家的人一一大禮見過,又賞給查家在門前放鞭炮的仆人許多的“開門封子”。查穀蓀和查遠平將池家的人讓進了正廳,設宴款待。查穀蓀作為女家主婚人向新郎和其他人敬過酒之後,就又暫時告退離席,換上了全套的朝服穿戴,到查家祠堂行告廟禮。祠堂裏非常安靜,在祖先牌位前的幾縷香煙之前,查穀蓀高聲頌道:“查氏第六係第二女婉香,今日將歸池氏。”

午飯後,查家請來的親友中的幾位女“全福人”來到了查婉香的屋子裏,幫查婉香梳頭化妝。陳廷安太太薑德昭用粗棉線給查婉香“絞臉”,陳廷章太太蘇慕橘拿著一把小鑷子等在旁邊,準備給查婉香修修眉毛。楊文初太太陸廣楣則帶著翰林周安世的太太——她的侄媳婦周浣華的嫂子,將查婉香今天要戴的首飾和花朵挑揀出來,放在梳妝台上備用。

按照風俗,新娘在出嫁前的幾天就得逐漸削減飲食,謂之“餓嫁”,這個規矩不用別人囑咐,查婉香自己就遵守得很好,因為她自從離開海鹽,上路進京,直到在查穀蓀家住的這些日子裏,心情就從來沒好過,當然是常常不思飲食。丫鬟胡桃擔心她會被餓壞了,每到吃飯時,就再三再四地勸她多吃些東西,查婉香不願意讓胡桃為難,也就勉強吃些東西,維持生命而已。可是,從去年秋天起,她就瘦得可憐了。人越瘦,她的那雙眼睛就顯得越發清炯,往日裏柔和的光彩一絲一絲地逐漸消退,仿佛沉入了無限的、漫長的黑夜。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陳廷安太太和陸廣楣已經幫查婉香化完了妝,將頭發梳成了發髻,查穀蓀太太親手將一支雕刻著心心相印字樣的玉簪插在了查婉香的發髻上。然後,查穀蓀太太就帶著胡桃和櫻桃這兩個丫鬟給查婉香換上那套池家送過來的新娘禮服。羅裙、繡襖、霞帔,查婉香耐著性子、一言不發地都換上了,查穀蓀太太又拿起了那雙金絲繡花的大紅弓鞋,查婉香看了那雙鞋一眼,平靜地說:“我不穿那雙鞋,那雙鞋不合適。”查穀蓀太太一時有些愕然,不明白查婉香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站在一旁的胡桃和櫻桃卻都明白。查婉香自從離開海鹽時起就自作主張地把裹腳布給放開了,換上了她自己平時偷偷準備下的更大一些,穿著也更舒適一些的鞋,這些鞋她準備了好幾雙,進京的路上和到北京之後,別人都為了婚禮的各種儀式而忙得焦頭爛額,她卻躲在自己的屋子裏替自己做尺碼更大一些的、供日後穿的新鞋。胡桃看她做的鞋都是很素淡的顏色,絲毫沒有考慮到在婚禮上她應該穿上一雙紅色的繡花鞋的問題,不禁有些擔心,也有些著急,於是就連趕了幾天,幫她按照現在的尺寸,重新做了一雙金絲繡花的大紅弓鞋。此時,胡桃一見眾人都顯得非常迷惑,於是就趕快將她前天晚上才做好的那雙新鞋拿了出來,查穀蓀太太接過這雙新鞋,對比著池家送過來的那雙鞋的尺碼一看,立刻什麽都明白了。此時,天色已是傍晚時分,樂隊又在查家的正廳上奏起了催妝樂,提醒大家新娘上花轎的時辰就要到了。查穀蓀太太無奈,隻得催查婉香快點把胡桃做的那雙新鞋換上,然後又替她戴上那頂綴滿了珠寶、額前和兩鬢垂落下一串串珍珠和寶石的流蘇的鳳冠。眾人簇擁著身著池家送過來的華貴繁複的新娘裝束,腳踩按照自己新定的尺碼做的新鞋的查婉香,來到了緊挨著這間屋子的一間小廳中,池家送過來的那雙金絲繡花的大紅弓鞋被撂在了屋子的角落裏,靜候著日後的發落。查穀蓀和查遠平肅然站在這間小廳中,小廳中的一張小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放著酒壺酒盞。

查穀蓀和查穀蓀太太麵朝南莊嚴地接受了查婉香臨別前的叩拜禮,胡桃和櫻桃看著查婉香那平靜的麵容,奇怪她怎麽連一滴眼淚都不流。叩拜禮完成之後,櫻桃執壺,胡桃舉杯,給查婉香斟了一杯臨行前的烈酒。查婉香接過酒杯,略沾了沾唇,就又把酒杯遞給了胡桃,胡桃輕輕地把酒杯放到了小桌子上。

按照禮節和風俗,查穀蓀和查穀蓀太太此時應該對查婉香講一番嫁到池家後應該如何齊家治家的大道理,但是查婉香的態度讓他們覺得此時說什麽都是虛偽的,她一點都不想嫁到池家去,而今天她卻必須被嫁到池家去。因此,查穀蓀和查穀蓀太太,都沉默著,覺得無話可說。正廳上的鼓樂聲又響了起來,這是新郎奠雁儀式前的前奏音樂。查遠平低聲提醒大家一聲:“該奠雁了。”查穀蓀帶著查遠平默然離開,去參加新郎奠雁的儀式。

胡桃用一個大紅雕漆的托盤將那塊大紅綢子的蓋頭捧給了查穀蓀太太,查穀蓀太太用自己的那雙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拿起了那塊紅蓋頭,蒙在了查婉香的頭上。

眾人簇擁著查婉香走到了正廳後麵的第二進院子的大廳上,隻聽得一陣陣繁管急弦、嘈嘈切切的鼓樂之聲繞梁繞戶、撲耳撲心地奏個不停。鼓樂聲中,矜持而沉默的池複凝向離他有一丈多遠、蒙著紅蓋頭、穿著盛裝的查婉香深深地作了一個揖。查婉香的頭臉都被蒙在蓋頭中,自然不知道池複凝已經作揖完畢、正耐心地等著她的還禮,所以,她猶自茫然地站立在紅蓋頭帶給她的無邊的黑暗中。在旁邊扶著她的胡桃見狀,忙低聲地在她耳邊說道:“該還禮了。”一邊說,一邊就扶著查婉香向前微微地點頭還禮。

一乘大紅花轎就停在第二進院的庭園之中,胡桃和櫻桃在左右兩邊攙扶著以萬分謹慎小心的態度在紅蓋頭下的黑暗中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地向前挪的查婉香,踩著從大廳的門檻前最高的一級台階上一直鋪到花轎前的紅布,來到了花轎前。在喜娘的讚禮聲中,查穀蓀太太伸手掀開了花轎的簾帷,另有兩名丫鬟走上前來,幫她將這簾帷扶住。在胡桃的小聲提示下,查婉香在黑暗中確認了方向,當胡桃和櫻桃將一直攙扶著她的手鬆開的時候,她自己從容不迫地走上了花轎,端坐在花轎之中。這乘花轎將把她送到她生命中又一段新的曆程開始的地方。

待查婉香蒙著蓋頭在花轎中坐穩之後,查穀蓀太太和兩名丫鬟將手一鬆,花轎的簾帷垂落,將查婉香嚴嚴實實地封圍在花轎之中。然後,查穀蓀太太和各位親友中的女眷帶著丫鬟仆婦先退入大廳之中。查穀蓀又陪著池複凝回到了前麵的正廳上。在查遠平的指揮下,幾名轎夫走了過來,將花轎抬起,沿著甬路,挨著遊廊,走過穿堂,繞過影壁,一路鼓樂相隨,跨過查穀蓀家那高高的大門門檻,來到了查穀蓀家門外的寬闊大道上。池家帶來的全副執事和儀仗早就等在了那裏,幾位“保山”、“娶親太太”、池家派來的伴娘和幾位丫鬟也都各自在官轎車馬還有幾乘小轎上坐好了。一見花轎來到了大門外,池家派來的樂隊立刻喧天震地,鼓樂齊鳴。在這前呼後擁的全副執事和儀仗的伴隨下,眾人簇擁著花轎呼嘯而去。

花轎剛離開不久,池複凝也在查家親友的伴隨下,離開了查家。這一行人的車馬轎子浩浩****地走到離查家一裏多遠的地方之後,池複凝就在儐相和池家的幾個管家的伴隨下,離開了查家送親的隊伍,抄近路先回到了狀元大學士府。簇擁著花轎先行的隊伍按照預先確定的路線,在鼓樂之聲的伴隨下,在站在北京城的街道兩邊懷著各種複雜的心情看著狀元大學士府迎親隊伍的老百姓的目光中,盤旋曲折地多繞了好幾條街,向狀元大學士府迤邐而去。查家送親的隊伍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

花轎到達狀元大學士府門前的時候,隻聽得不知道多少掛千頭百子響的紅鞭炮震天介地狂響起來,在鞭炮的聲浪中,哐哐哐咚咚咚的鑼鼓鐃鈸聲和悠揚曲折的笙笛簫管之聲也忽隱忽顯在這聲浪的峰底浪尖之上。狀元大學士府重門洞開,燈火絢然,查婉香乘坐的那頂花轎從正門而入,被一路抬入內宅。狀元大學士府門前的街道之上,有秩序地停滿了前來賀喜的達官貴人、親朋故舊的車馬輿轎。

花轎在狀元大學士府中路正廳旁的庭園中所鋪的紅地毯上停住,在女儐相的讚禮聲中,池家請的“娶親太太”齊守仁夫人請池複凝掀開花轎的簾帷,然後,齊守仁夫人請查婉香下轎。查婉香的頭和臉都蒙在紅蓋頭下,她輕輕地扶著齊守仁夫人的手,緩緩地走下轎來。一位伴娘用一個紅漆托盤捧過一條紅綢彩結,齊守仁夫人拿起紅綢的一端,放到池複凝的手中,又拿起紅綢的另一端放到查婉香的手中。池複凝手執紅綢,莊重肅穆地走在前麵,“娶親太太”帶著幾位伴娘扶著查婉香緩緩地走在後麵,這一行人踏著紅地毯,行至西邊的台階前,升階而上,來到了裝飾得濃金重彩、軒峻華麗的大廳之內。

查婉香的頭和臉都被厚厚的紅蓋頭蒙住了,因此當她和池複凝各自孤獨地站在大廳正中緊貼著北牆擺設著的用金絲繡著“喜喜”字的紅綢大屏風前的兩塊紅氈子前的時候,一點也感覺不到那令滿堂的賀客都覺得有些炫目的大金“喜喜”字的光彩。倒是剛才放過那些鞭炮之後,彌漫在空氣之中,久久不曾散去的硫磺和硝石的氣味,永遠地留在了她青春的記憶中。

池複凝和查婉香各自跪在了麵前的那塊紅氈子上,先拜了天地;起立之後,又跪下,拜父母高堂。再起立之後,他們都不再跪下,二人相隔四尺,相對而立,夫妻對拜。

池複凝將蒙在查婉香頭上的那塊紅蓋頭掀了下來,在伴娘的低聲指點下,查婉香跟在池複凝的身後,依次拜見親友中的長輩、平輩。“長得可真是查家的人的樣子。”“壽陽相國”祁雋藻的夫人用這樣一句富有深意的話向衡親王的母親太福晉評論著查婉香的容貌。“可不是嗎?當年‘煙波釣徒查翰林’和他妹妹到我外祖家去過。我外祖家有一位姑奶奶,那時還沒出閣,每天學詩作畫。查翰林的妹妹看過她的詩,說是閨閣中難得的好筆墨,兩個人很是投緣。這位姑奶奶替查翰林的妹妹畫過一幅小像,這幅小像後來傳到了我的手中。”太福晉一邊說,一邊頗有些滄桑之感。她是一位深目高鼻、鬢發已經花白的老太太,頭頂上高高隆起的“兩把頭”還是按照舊式樣梳的,幾串明珠從“兩把頭”上綴飾著的珠寶和絨花之間垂落下來,在她微微頷首之時,悄然地珊珊而動。

池複凝和查婉香依次拜見過親友之後,“娶親太太”齊守仁夫人就帶著伴娘和幾個丫鬟,將池複凝和查婉香送到了設在這座宅第西路第五進院子裏的新房。新房裏早已經擺好了兩桌宴席。擺在東邊的宴席屬於池複凝,擺在西邊的宴席屬於查婉香。齊守仁夫人請池複凝坐在了東邊的宴席上,胡桃請查婉香坐在了西邊的宴席上。齊守仁夫人雙手舉起東邊的宴席上已經斟好了的三杯酒中的第一杯,雙手奉與池複凝。池複凝雙手接過這杯酒,喝了一小口之後,就又雙手舉給齊守仁夫人。齊守仁夫人雙手舉著這杯酒,走到西邊的宴席前,將酒杯捧給胡桃。胡桃雙手接過酒杯,然後將酒杯奉與查婉香。查婉香禮貌而從容地用雙手接過酒杯,將酒杯舉到唇邊,似乎略碰了碰酒杯,然後就輕輕地將酒杯放到了桌子上。齊守仁夫人嚴肅而認真地執行著自己的職責,在朝廷專門掌管祭祀禮節的太常卿中都很難發現具有像她這樣優雅而古拙的態度的人才。第二杯酒、第三杯酒也嚴格地按照這種古老的儀式被奉與了查婉香,又都被她輕輕地放到了桌子上。

大禮告成,齊守仁夫人帶著伴娘和幾個丫鬟將池複凝送出了新房。他們走後,胡桃和櫻桃就幫查婉香將戴在她頭上的那頂沉重的鳳冠摘了下來,讓她那酸痛的脖子休息一下。

這時,在新房的窗格上糊著的絳紗之上,已經映出了月光下的樹影。從新房外麵,隱隱地傳來了鑼鼓胡琴的音樂聲。胡桃對查婉香笑著說道:“該唱戲了。聽說池家請的戲班主要是徽班,昆班隻請了兩個。”查婉香看了胡桃一眼,沒有理她的這個話茬,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胡桃見狀,也就把這段閑話先撂下,指著宴席上的食物對查婉香說道:“您先吃些點心,要不該餓壞了。”她一邊說,一邊拿起一雙象牙筷子揀起兩個做得小巧玲瓏的鮮花玫瑰餅放到一個小碟子上,又用一個湯匙往一個小湯碗中盛了些桂花藕粉湯。查婉香用一柄小調羹舀起了一勺湯,輕輕地喝了下去,然後,她對胡桃和櫻桃說道:“你們也過來吃些東西。他們怎麽做了這麽一大桌菜!”胡桃和櫻桃聽了,都覺得非常好笑,於是都去端了一張凳子過來,爽快地在宴席旁邊坐下,將宴席上的菜和點心挑好的吃了個飽。查婉香就著桂花藕粉湯將那兩個玫瑰餅吃下去之後,就將碟子和筷子推開,聽著遠處傳來的音樂之聲發呆。

過了一會兒,一個伴娘急急忙忙地來到新房中,對查婉香說道:“您快再整一整妝吧。親友們的女眷要來看您了。”

胡桃和櫻桃一聽,立刻將剛才放到了梳妝台上的那頂鳳冠又拿了過來,幫查婉香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查婉香從宴席旁邊站了起來,走到婚床前,略一遲疑,然後轉過身,穩穩地坐在了婚**。

隻聽得一群女眷的談笑從新房外麵由遠而近地傳了過來,等她們來到門前的時候,伴娘和胡桃趕快將新房的門打開,隻見丁姨娘陪著衡親王的母親太福晉、衡親王的福晉、翁心存夫人、楊文初太太陸廣楣、周安世太太、陳廷安太太薑德昭、陳廷章太太蘇慕橘、沈葆楨太太林普晴、蒙古道學先生倭仁的太太、齊守仁夫人、王敏行的兩個女兒、張之萬的姐姐、潘士望的太太和兩個女兒、文祥的太太和一個妹妹,帶著許多丫鬟和仆婦,走進了新房。在這些人中,和查婉香熟識的隻有楊文初太太陸廣楣、周安世太太、陳廷安太太薑德昭、陳廷章太太蘇慕橘、王敏行的兩個女兒,其他人有的隻見過一、兩麵,有的在婚禮之前,隻聽說過她們的名字。

查婉香那副一點笑容都沒有、嚴肅而平靜的模樣,讓蒙古道學先生倭仁的太太覺得比較滿意,因為她覺得這是每一位新娘都應該具有的標準麵容。但是查婉香並沒有垂首低眉,而是用冷漠的目光平視著前方和眼前的眾人,這又讓她在心中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翁心存夫人細細地打量了查婉香一番,又看了看正在和文祥的妹妹談笑著的沈葆楨太太林普晴,然後她在心中將這兩個人的婆婆——池玉裁夫人和沈葆楨的母親(也就是林普晴的父親林則徐的妹妹)作了一番比較,得出了如下結論:還是沈葆楨的母親運氣比較好。第一,林普晴和沈葆楨是姑表兄妹,他們兩家是親上加親;第二,林普晴非常孝順她的婆婆,這在親友中是出了名的,畢竟還是內侄女對自己的姑姑親;第三,林普晴是林則徐的女兒,林則徐聲震朝野,門生故舊遍天下,這層層疊疊的官場關係,能保佑沈葆楨在宦海中躲過多少平地波瀾、明槍暗箭,沈葆楨的母親母以子貴,那一品老封君的官誥還能少了嗎?再看看查婉香,剛才花轎還沒到的時候,池玉裁夫人陪這些女眷去看查家給查婉香陪送的妝奩。翁心存夫人別的都不在意,唯獨留心看陪嫁中新娘送給婆婆的繡花手絹和新鞋的繡花鞋麵上的針線活做的怎麽樣。可是看來看去,那針腳手工好像都是杭州那幾家有名的繡品店的繡工的傑作。翁心存夫人心中有些疑惑,聽說查家的女兒的針線活都很出色,怎麽在送給婆婆禮物這樣的大事上卻不願意自己費事,親手精工細做幾件針線活,將對婆婆的一片孝心和萬分敬畏呈送到在家中具有至高無上的威嚴和地位的婆婆大人麵前呢?剛才在新人拜過天地,依次給親友中的各位長輩、平輩行禮的時候,查婉香嚴格按照禮節的規定給每個人行禮,想挑出她一絲的錯都不可能,可是她的神色雖然沉默,卻一點也不溫柔,誰若是想多問她一句話,看看她那副神色,就會覺得還是別問的好,問了反而會讓問話的人自己覺得沒意思。這也難怪。查家是詩書舊族,查家的女兒個個都讀書認字。可是,男人讀書,是為了考試做官。女人又不用學寫八股文章,讀書認字之後,難免就會挑些詩詞歌賦、諸子百家的書來看,書看得越多,自己的主意就越多,還能老老實實地聽長輩的教訓嗎?!父母們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供他們讀書求官,不就是為了讓自己老來有個大富大貴的兒子可以依靠,讓他們將祖宗的家業給守住了、傳下去嗎?給他們娶親成家,不就是為了讓家裏有一個又能相夫教子,又能侍候長輩、管理家業的柔順媳婦嗎?可是池玉裁夫人,平常是個多厲害、多有心計和城府的人,怎麽在給兒子池複凝選媳婦時,就不多想想,在親友家的姑娘中多比一比,再給池複凝將婚事訂下來呢?

想到這裏,翁心存夫人不由感歎,這世上剛愎自用的掌權主事者的下場往往不過如此。還是她自己的眼光更高明一些,她為她自己、也是為常熟翁家選的那幾個兒媳婦才是真正符合每一個婆婆心目中的理想標準的兒媳婦。

翁心存夫人雖然一直教訓她的兒子們隻許讀四書五經、八股策論,千萬別沒事看那些對考試毫無用處的閑書,可是她自己雖然也讀過《女四書》之類的學塾課本,但是平常偏偏就隻愛看屬於閑書類的小說彈詞。而且,她看了小說之後,還常常能說出別人想不到的驚人的妙論。比如,她看了《儒林外史》之後,就說書中的那個魯翰林的女兒魯小姐才是真正的才女。才女嘛,就是應該五、六歲一開蒙讀書時就讀四書五經,別的書都不用費時間讀,把這幾本看家的“寶書”一氣背得滾瓜爛熟才好;十一、二歲就應該能寫那“破題、承題、起講、起股、出題、中股、後股、大結”各股俱全、花團錦簇的八股文章;肚子裏還必須得記得八股文諸大家、有清以來曆科程墨、各省宗師考卷中經過了千萬人千錘百煉、傳抄成絕唱的經典文章幾千篇。另外,才女也應該寫一筆“館閣體”的好字。字如其人,有這樣的娘,才最有希望教養出當狀元的兒子。齊守仁夫人在翁心存夫人還是個千金小姐的時候就是她的閨中知己,聽了她這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高論後,佩服得簡直五體投地。於是就和她商量,願意不願意有這麽一個“才女”當兒媳婦?翁心存夫人豈有說不願意之理?那時,翁家正忙著給翁心存的大兒子翁同書說親事娶媳婦,於是,齊守仁夫人幫助翁心存夫人在高門貴第的各位親友家的諸多名女中細細訪求,終於找到了那麽一個雖然不是完全符合翁心存夫人的理想標準、但是也還算是差強人意的“才女”當兒媳婦。這位“才女”在嫁給翁同書之後,為翁同書生了三個兒子,長子翁曾文,次子翁曾源,三子翁曾桂。那長子翁曾文短命,才十五歲就病死了。倒是次子翁曾源很是非同尋常!那翁曾源生於道光十四年(1834年),由於他的母親“才女”謹遵婆婆大人的台命,比《儒林外史》中的魯小姐更愛兒子,因此,從他三歲時起就將他每天拘在書房裏親自教他念書,識字課本一開始就是《四書》,什麽《三字經》、《幼學瓊林》之類常見的啟蒙讀物豈能入得了翁心存夫人和“才女”這樣的巾幗宰相、女中豪傑的法眼,她們決定讓翁曾源從一開始的起點就比別的蒙童高。“才女”一肚子文章學問,自問難道就沒有施展才華的機會。據她自己頗為公正地襯度,她的文章學問比她丈夫翁同書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於是她鄭重地向翁同書聲明,翁曾源的啟蒙教育由她全權負責,請他安心在翰林院的閑差上打發日子,準備他自己年年的大考,不要考到二等就滿意了,有一等的名分,為什麽不考到一等。翁同書覺得太太這樣的“才女”一輩子偃蹇於閨閣之中,確實埋沒了她的文章學問,若不讓她將這些學問施展一下,確實也委屈了她。翁同書平時在他兒子翁曾源麵前一副威嚴可畏的模樣,翁曾源一聽見他的聲音,就想躲藏起來,翁同書自從道光二十年(1840年)他三十歲那年進了翰林院之後,天天盼著快點升官,所以心情並不好,見翁曾源對他這副態度,實在也懶得費自己的心親自為他啟蒙、教他讀書,因此他同意了他太太“才女”和他母親翁心存夫人關於翁曾源的啟蒙教育的決定。

在翁心存夫人的英明決策下,在“才女”的悉心輔導下,翁曾源的教育按照翁心存夫人理想中的進程有條不紊地向既定的偉大目標前進著,日新月異,成效卓著。翁曾源的天資就是高,悟性就是好,他九歲之前,一直隻奉母親為師。九歲生日那天,他為了報答母親的掬育教導之恩,寫了一篇八股文章作為獻給母親的禮讚。那篇八股文章由他爺爺翁心存請了幾位名儒看過了,都說這樣的文章簡直不是一個九歲的孩子能寫出來的,分明是一位舉業已成的舉子才能有的手筆。看來,這孩子將來像他的四叔——翁心存的四兒子翁同龢一樣,都是中狀元的材料。於是,翁家就又給翁曾源請了一位科場實戰經驗非常豐富的名儒當老師,讓翁曾源正式準備從童生試開始的一場又一場考試。從此,母親這位老師就正式退居到了幕後。

但是,翁家的人的心裏也有他們的隱痛。在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場合下,翁心存夫人本來是絕不願意想起的,可是她的目光一觸到潘士望太太的身影時,就不能不想起這個隱痛和潘士望太太那刻薄的評論。

翁曾源在他四歲那年的一天在“才女”的嚴格監督下在書房裏埋頭攻讀《四書——論語——為政》這篇文章時,忽然抽起了羊角風。翁曾源是翁心存夫人最疼愛的孫子,所以這個消息對於翁心存夫人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一時間頭昏心暗,不知所措。還是“才女”比較鎮靜,她命令立刻將北京城最好的郎中請來,給翁曾源治病。這些年來,為了能將翁曾源的羊角風根除,翁家給他請了各種人氏推薦的儒醫和神醫對他“望、聞、問、切”、讓他吃了用成筐成筐的根據各種祖傳秘方熬出的一碗又一碗濃烈的苦口良藥湯,可是翁曾源的羊角風不但沒有見好,反而更重了。他的羊角風有時候隔二十多天發作一次,有時候一天就發作三、四次,毫無規律可循,讓多少“良醫”束手無策。翁曾源的羊角風讓一向以敦厚的家風而頗為自負的常熟翁家在親友中引來了不少的議論和譏笑。尤其是潘士望太太,對翁家的批評特別不客氣。她說,翁家的人從來就是“官兒迷”,可是當官兒的路子多著呢,到考場上掙什麽命啊?有了銀子不就什麽都有了嗎?不拘從哪兒多弄幾兩銀子,留給兒孫也就是了。在家裏,當長輩的就該多為小輩著想。可憐曾源那麽個圓滑乖通、長得像個小不倒翁似的孩子,本來能成個當官理財的好手,將來的仕途恐怕就被耽誤在這“死讀書”讀出來的羊角風上了。潘士望太太和翁心存夫人是親戚,這話焉有不傳到翁心存夫人耳中的道理?而且,這些話所造成的誹謗的效果和威力並不會由於經過許多人的耳朵和唇舌而衰減分毫,隻能在每一次的添枝加葉和修改潤色中變得更加膨脹、更加囂張。翁心存夫人輕易不願意想起潘士望太太的這些刻薄話,因為她們年輕時也是要好的閨中姐妹,可是自從潘士望太太嫁到潘家之後,怎麽就漸漸地沾上了潘家那幾百年來都洗不淨、遮不住的銅臭氣?她難道忘了她也是舊家巨族的小姐出身?怎麽連官宦人家的清高麵子都不顧了?這個疙瘩結在了翁心存夫人的心中,始終沒有解開。所以,盡管剛才在前麵正廳的喜宴上,潘士望太太一直和氣而熱絡地和翁心存夫人寒暄,翁心存夫人對待她的態度卻是淡淡的。潘士望太太一心想和翁心存夫人多說幾句話,但是她每說十句話,翁心存夫人能輕描淡寫地應付一句,就算很給她麵子了。潘士望最近在替一個大鹽商的兒子求一個管收稅的肥缺,再三再四地對翁心存窮追不舍。翁心存不太願意管這些招惹是非和麻煩的事,所以對潘士望完全隻采取虛與委蛇的態度。但是潘士望和潘士望太太對這件能得到鹽商大筆的酬謝銀兩的事是那麽上心,所以潘士望囑咐他太太一定要在翁心存夫人這兒多下工夫,讓翁心存夫人幫他們在翁心存麵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潘士望太太總是站在離翁心存夫人旁邊不遠不近的地方,忽而和其他的女眷一起為了一個什麽共同的話題而嘲笑取樂,忽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極嫵媚、極奉承的眼光看翁心存夫人一眼,仿佛希望她也能對她剛才的話題感興趣。潘士望太太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了,雖然那烏黑的鬢發依舊梳掠得光可鑒人,美麗的臉龐依舊勻飾得粉淡脂瑩,但是怎麽也掩蓋不住時間嘲弄般留下的遲暮氣息。“她居然也會老?”翁心存夫人看著潘士望太太,不禁替潘士望太太覺得感歎和惋惜。潘士望太太未出嫁時,是親戚姊妹群中長得最美的一個姑娘,她出嫁時親戚們“鬧新房”的情景,始終留在翁心存夫人的記憶中。那時的潘士望太太垂首凝眸、額覆絲簾,端坐在滿堂紅、滿堂金的新房之中,恰似一幅掛在新房中的古代仕女圖。當時的翁心存夫人和親戚中的眾位姐妹也不過是現在的查婉香這樣十八、九歲上下的年紀,都趁著“鬧新房”的時候大說大笑的。大家刻意說些笑話,就是想把新娘逗笑,再拿她那副隻有新嫁娘才有的嬌羞的樣子讓眾姐妹開心取笑。潘士望太太從來都是一副恪守三從四德的閨訓、舉手投足端莊持重的樣子,可是那一天居然也曾被逗笑了好幾次。掛在她那繡滿了鴛鴦雲霞的大紅嫁衣上的那副珠寶晶瑩、金光燦爛的瓔珞隨著她那因發笑而引起輕輕顫動的衣襟微微起伏,讓靈動的光輝在那一片正燃燒於龍鳳描金喜燭的燭芯上的蜜橙色火焰上麵悄悄跳躍——那片火焰溫暖地映出了從她的臉龐上自然地煥發出的照人的光豔。她的臉龐曾經如同用羊脂白玉雕出的、曲線渾柔的北朝雕像般優美,但是現在那些曲線已經顯得不再那麽細膩,而且要靠脂粉油膏的力量使其保持潤澤。

這時,幾位女眷正圍繞在查婉香旁邊,按照南方的風俗做著喜慶圍碟。她們一邊聊天談笑,一邊剝著花生、桂圓、栗子,然後將這些剝好了的果仁放到那些碟子底上已經鋪滿了蜜棗的小碟子上。

潘士望太太看著查婉香和那幾位做喜慶圍碟的女眷,忽然用跟剛才幾乎完全不一樣的、柔和而低沉的聲音說道:“凝少奶奶可真沉得住氣,‘餓嫁’餓了這麽多天,見了吃食還是一點都不動心。這麽些姑母、嬸嬸勸她吃些花生、栗子,先墊墊胃,她還是一聲不言語,臉上連一絲笑容都不露。表姐,你記不記得你當年‘餓嫁’的時候,我在‘鬧新房’時見你餓得臉色發青,實在支持不住了,就和二嫂子拿了兩盒子點心哄你和姐夫每人都必須吃下去一滿盒子,不吃就罰你們二人一起唱一折廣東大戲。你一聽我的話音就明白了,不聲不響地從盒子中拿起一塊點心又一塊點心慢慢地吃了下去。第三天你歸寧探親的時候,悄悄地拉著我的手說:‘幸虧你拿來了那一盒子點心,不然我可真就餓暈了’。”這是她們年輕的時候姐妹們在閨閣中的悄悄話,多少年都沒人再提起了,此時這些話猛然在耳邊喁喁重現,才發覺與逝去的歲月攪和在一起的多少恩怨隻留給這些昔日的閨閣密友一絲含著溫柔的辛酸。潘士望太太的眼睛裏一瞬間似乎又閃現出幾絲仿佛像當年那樣靈動而矜持的光輝,但是這幾絲光輝照回她的內心,卻又讓她自己覺得刺痛。她忽然沉默了一下,略低下頭,看看自己那條細褶綢子裙是否姍姍而動——這條綢子裙染著像殷殷的血似的石榴紅色,象征著正室夫人的威嚴。

翁心存夫人看著這個比她小不了幾天,也已經進入了暮年的表妹,感慨而憐憫地想到:“難為她,嫁了那麽個人。人前都說她是名門閨秀,世家哲婦。人後誰知道她在潘家受什麽齟齬和怨氣的折磨。”想到這兒,她用敦厚的聲音輕輕地對潘士望太太說道:“好久沒吃你親手做的點心了。我歸寧那天,你做的點心比‘鬧新房’那天你從宴席上現端過來的那盒子點心好吃多了。”

潘士望太太一聽,向翁心存夫人說道:“我也好久都不自己做點心了。實在不像當年了。不過,表姐要是還想吃的話,我過幾天就親手做一些,給表姐送過去。”

翁心存夫人向她微笑了一下,說:“那可有勞你了。你親自送過來怎麽樣?咱們也好好敘敘。”

潘士望太太一聽,不由得在心裏覺得很感激,反而能從容地對翁心存夫人客氣地說道:“那好,表姐,我過幾天就到你那兒去。”

潘士望太太和翁心存夫人又閑閑地說了幾句話,就又很自然地朝王敏行太太和齊守仁夫人那邊轉過頭去,加入到了她們的聊天行列之中。

翁心存夫人閑閑地聽著這些女眷們聊天,有時也會心地微笑一下。但是此時,她正在漫無邊際地想自己的心事。她看著潘士望太太,覺得和她相比,自己的命運真是驚人的好。她自己也是世家小姐出身,嫁到常熟翁家,又是個書香門第、詩書巨族。丈夫翁心存在宦海中雖然也遇到過一些波瀾,但總是能有驚無險地平安度過。翁心存夫人看著這滿新房中的燭影搖紅,覺得這富貴風光恰恰觸動了她自己心底這些日子以來最得意的心事——丈夫翁心存被重新起用為吏部左侍郎。

“先皇道光帝是最看重他的。要不先皇怎麽會讓他最器重的六阿哥奕訢和他頗為鍾愛的八阿哥都跟著他念書呢?先皇本來是有意讓六阿哥代替那時的最年長的皇子四阿哥奕詝當儲君的,誰知道奕詝的老師杜受田就是不順從先皇的意思,總是有意無意地暗示先皇說,幾個皇子的資質都差不多,立最年長的兒子當儲君才符合忠厚傳家的道理,才不會動搖國家的根本。結果,到底還是四阿哥因為早生了兩年,就撈了個皇帝當!害得六阿哥這一派的人都跟著減了權勢,不得更多的重用。道光帝臨死前一個月,長毛就造了反,讓所有的官都不得安寧。等先皇的喪事辦完了,現在的皇上開始用權主事了,就借口長毛造反,天下不太平,讓當年依附於他這個先皇的四阿哥的肅順找到了多少整人的機會。去年,不知肅順從哪兒找出了個小茬,就教唆著皇上把心存的官職給革了。可是,畢竟是天恩浩**、先皇有靈,當今皇上還是感念父德、體恤勳臣的,他對肅順的鬼話怎麽會全信呢?今年就把心存的官又給複了,還是堂堂的侍郎!肅順再跋扈,他又能蹦躂幾天,違抗得了天意嗎?到底是韃子,一身的膻味和奶味還沒褪盡呢,況且又是側福晉養的。側福晉是什麽東西?不就是姨太太嗎?姨太太生的兒子,能讀得懂什麽聖賢書?能知道什麽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

想到此,翁心存夫人在心中用極為不屑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瞟了池玉裁的姨太太丁姨娘一眼——丁姨娘此時正殷勤地陪著衡親王福晉舒穆祿氏說話。丁姨娘在池家到底是妾的身份,在正式的場合絕對不被允許穿正紅色的裙子,所以她今天隻得挑了一條顏色很淺的嫩綠色的裙子穿。但是這條裙子的料子卻極為貴重,是杭州織造衙門的人費盡心思才揣摩出來的仿照唐代白居易的樂府詩《繚綾》中所敘述的繚綾的樣子織成的一種綾子。在那柔嫩的、宛如一片春水的綾子上,用本色絲織出的一簇簇仿佛籠罩在迷離的光影和霧色中的暗花時隱時現,閃爍耀眼。翁心存夫人一向自詡是見過多少大世麵的人,乍一看到這條裙子,還真沒認出來是什麽料子做的,這種料子比羅要細密得多,比綃要柔軟得多。翁心存夫人忽然又同情起池玉裁夫人來,想幸虧丁姨娘沒有兒子,池玉裁的兩個兒子——池複柔和池複凝都是池玉裁夫人生的,不然,難免池玉裁不存著“寵妾滅妻”之心。而且,池家的兩個兒子都還不錯,年紀輕輕就都中了進士,進了翰林院,都給池玉裁夫人的臉上增光。特別是她的大兒子池複柔,是鹹豐二年(1852年)的探花,剛進翰林院的時候就是編修,這兩年又升成了侍讀學士,官升得快著呢!

一想到這兒,翁心存夫人對池玉裁夫人的同情又漸漸地換成了微微的嫉妒。因為她想起了自己的兒子翁同書。——“同書道光二十年(1840年)就中了進士,道光帝眷念他是恭親王的老師翁心存的兒子,也讓他一進翰林院就當了編修,不能不說是皇恩浩**、聖意深遠。可是同書年紀輕輕的在翰林院耐心地等了十年,誰承想道光帝那麽快就死了,恭親王的皇位也成了空想。現在的皇上再英明,待心存父子也不如恭親王親厚。都說男主外,女主內,可是男人在朝廷上的命運跟女人在家宅內的命運真有異曲同工之妙。鹹豐帝繼位好幾年了,同書就那麽在翰林院不尷不尬地空懸著。還是琦善念心存是往日的老朋友,去年給皇上上了個折子,讓把同書調到江南大營,幫助籌劃軍事。知子莫若母,同書這孩子什麽時候打過仗呀?他可別是紙上談兵吧?不過,讓他在外麵鍛煉幾年也好,書生從戎,將來就是儒將的身份,那是何等尊貴的名聲。也為他以後入內閣、進軍機處多鋪鋪路。想想看也真是的,心存在鹹豐元年(1851年)的時候就是工部尚書了,後來調到刑部待了一陣子,再回工部時,又讓他兼任了順天府尹,那風頭比池玉裁不知要強多少倍!可是,去年被肅順那麽一折騰,今年再複職起用時,隻得委委曲曲地當了個吏部左侍郎,跟吏部右侍郎池玉裁成了同堂共事的同僚。池玉裁夫人嘴上不說什麽,但是她心裏的那份兒得意又能瞞得了誰?好在後年,我們家四兒子同龢又該進考場了,說不定就中個狀元回來。狀元比探花不是更勝一些?同龢將來跟池家的大兒子池複柔相比,名聲不是要更響亮一些?官職不是要更高一些?權勢不是要更重一些?”

因為來看新娘的人中,有衡親王的母親太福晉這樣“福壽才德”俱全的長者在,因此所謂“鬧新房”不過是女眷們談笑聚會而已,哪能真有什麽“鬧”的舉動。不過在狀元大學士府後宅的前麵的那幾進院子的幾處廳堂和花園裏,各個有名的戲班正在獻演的幾台大戲中,有一台正在上演的卻是《孫悟空大鬧天宮》。

這出戲是陳廷安的弟弟陳廷章點的。本來在這個大廳中,戲班上演的也不過是在辦喜事時常演的幾出吉慶折子戲。台上剛剛唱完了昆曲《薦福碑》最後一折,戲中的那位男主角張鎬曆經顛沛和挫折,總算是中了狀元,金榜題名。王文韶看得唏噓感慨,不勝同情。然後,他定了定神,準備看接著這折戲後麵演的京戲《奇雙會》的最後一出《團圓》——這出戲是他點的。在戲中扮趙寵的是“三慶班”的名小生、蘇州人徐小香。誰知道台上忽然鑼鼓喧天,“春台班”的頭牌武生——揚州人俞菊笙扮演的孫悟空揮舞著“金箍棒”,和眾位天兵神將天翻地覆地打了起來。王文韶一時愕然,忽然他看了看坐在他旁邊的兩個席位上的陳廷章和蘇有成這二位仁兄。陳廷章繃緊了臉,一副正在專心看戲的樣子。蘇有成對於陳廷章開的這個玩笑,到底覺得有些抱歉。因此,當王文韶用疑惑的眼光看著蘇有成時,蘇有成無聲地在鼻腔中輕輕地笑了一下,然後用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看著王文韶。王文韶隻覺得哭笑不得,但是也不好說什麽,總不能在這宴席上跟陳廷章吵起來,因此他隻得先按捺住那已經在他胸中升起的怒氣,跟著陳廷章和蘇有成一起看這出熱鬧非凡的《孫悟空大鬧天宮》。

剛才王文韶點完了戲之後,站在宴席旁邊等著接戲碼的池家的管事錢泰安一邊在自己手中拿著的一片笏板上匆匆地寫下了“團圓”——王文韶所點的那出戲的名字,一邊仍舊努力用自己的兩個眼睛緊盯著戲台上的戲出神地看著。在錢泰安寫笏板的時候,王文韶先溫文爾雅地把戲碼遞給了陳廷章,按照禮貌,請他也點一出,然後繼續半眯起眼睛聚精會神地欣賞著戲台上那出正唱得婉轉悠揚的《薦福碑》。陳廷章接過戲碼之後,先不忙著點戲,而是悄悄地從看戲已經看得有些發了癡的錢泰安的手中拿過了那片笏板,他一看王文韶點的是又一出咿咿呀呀、拖著個長腔唱個沒完沒了的吉慶戲,不由得就皺了皺眉。他也不和王文韶商量,就悄悄地將王文韶剛才點的那出戲給抹了,然後重新點戲,將這出《孫悟空大鬧天宮》的題目寫在了笏板上。陳廷章點完戲之後,對蘇有成輕輕地使了個眼色,故意將戲碼和笏板遞給了蘇有成,讓他也點一出。蘇有成會意,明白陳廷章是要開王文韶的玩笑,他於是就故意謙虛了一下,看了看戲碼,卻並沒有再點戲,然後他就將戲碼和笏板都遞給了錢泰安。錢泰安傻愣愣地點著頭接過了戲碼和笏板,可是他的眼睛還是戀戀不舍地不肯從戲台上離開。但是,等在後台的戲班還在等著他回去傳話,他雖然不太情願,也不能不趕快回後台。錢泰安拿著戲碼和笏板,一邊朝後台走,一邊還時不時地回頭朝戲台上望望,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到了後台之後,他就將戲碼和笏板遞給了管家董泉,然後找了個由頭就跑到了後台台口,接著看戲。由於他是董泉的內侄,所以董泉也懶得多管他。董泉用眼一溜笏板,也沒怎麽多想,就照著笏板上所寫的點戲的記錄做出了決定,讓“春台班”的頭牌武生俞菊笙在《薦福碑》最後一折演完之後,就接著上演那出《孫悟空大鬧天宮》。

董泉今天真覺得自己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好幾個大廳裏的戲台上將要演出的戲碼都要經過他的手調度。剛才,守在“成賢堂”上的另一個管事也將戲碼送了過來。在那個廳上點戲的淨是大人物,鄭親王兄弟、惇郡王、衡親王、蒙古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周祖培、杜翰這些人都在,老太爺池鳳藻和老爺池玉裁也在,所以得格外留心伺候,出一點差錯,都夠人受的。幸好,本來在那個廳裏看戲的大人物中,有最難伺候的鄭親王端華和肅順兩兄弟,可是不知何故,開場的那出《龍鳳呈祥》剛唱了幾聲,肅順的一個隨從就匆匆地跑到肅順的耳邊,跟肅順小聲嘀咕了幾句。肅順一聽,臉上倒沒顯出什麽異常的神色,隻是立刻去跟狀元大學士池鳳藻告辭,說有事得先回去了。肅順讓端華也跟他一起回去,端華卻舍不得不看“三慶班”的頭牌老生程長庚扮劉備的《龍鳳呈祥》,非要聽完了再走。端華這副樣子,把他弟弟肅順給弄得很不耐煩。肅順附在端華耳邊,沉著臉說了幾句,端華就不再鬧著要看戲了,乖乖地跟著肅順離開了。《龍鳳呈祥》沒唱多久,惇郡王就點了一出《群英會》,接著衡親王點了一出《挑滑車》。《挑滑車》這出戲,董泉派給了“鬆菊班”的頭牌武生柴成菊去唱。

“成賢堂”上的人物點的戲碼剛送過來,董泉就派手下的得力小廝,趕快通知各個戲班的人,加倍小心地妝扮起來。“鬆菊班”自然也得到了董泉的嚴命。現在“成賢堂”上的《群英會》剛剛開場,“鬆菊班”的人正在後台,忙著為演《挑滑車》這出戲化妝、著戲服。

就像在以前約定好的那樣,鐵柱和幾個同伴作為“鬆菊班”的跟包或者抬戲箱的人被“鬆菊班”帶進了狀元大學士府。他和幾個同伴一直沉著地在後台假裝忙碌地等待著。董泉對這些戲班所教訓的要如何小心伺候哪幾個廳堂上的老爺所點的戲碼的話,被他當成了收集前麵廳堂上的信息的絕好機會。他從董泉和他派來傳話的小廝的那些喋喋不休的教訓和嗬斥中,明確地知道了僧格林沁就在“成賢堂”上那些看客中間等著看戲。所以,當他得知,柴成菊要去“成賢堂”演《挑滑車》的時候,心中閃過了一絲期待已久的興奮。他走到已經在頭上勒上了網子、正在朝一張麵無表情的臉上塗粉抹彩的柴成菊的身旁,像任何一個服侍名角的“跟包”一樣,殷勤地等候在柴成菊的身旁,看著柴成菊化妝。柴成菊從來都是自己化妝,他不願意讓化妝的師傅在自己的臉上塗塗抹抹。柴成菊三筆兩筆,很迅速地就完成了化妝這一道程序。鐵柱知道,柴成菊該去換上戲裝和行頭了。

鐵柱用一種很殷勤的態度附在柴成菊的耳邊,但是卻用一種堅決的、不容置疑的語氣低聲說道:“你跟我過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說。”柴成菊在這一瞬間忽然預感到了鐵柱要跟他說的絕不會是什麽一般的事,鐵柱的聲音就像一把利斧一樣,將壓在他心中多年的一座冰山鑿出了忽剌剌的裂痕。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跟在鐵柱的後麵走著。鐵柱的臉色所顯現出來的是忙碌中的從容和平靜,完全是一副真的要幫“鬆菊班”的頭牌武生柴成菊去換戲裝和行頭的神色。他們走到了一個被垂掛下來的戲裝行頭和堆放著的刀槍架子遮蔽得嚴嚴實實的角落中。在這個角落中,鐵柱依然用極為低沉的聲音將話說得簡單而明確:“讓我們幾個人扮成滾滑車的小番,帶我們上場,我要用飛鏢殺了僧格林沁。這是天國的丞相林鳳祥給我的一個任務。我本來以為沒機會,但是現在機會就在眼前。”

柴成菊一聽這話,隻覺得渾身的血立刻就燙了起來,但是這滾燙的血並沒有讓他顫抖,因為在此時出現的、千絲萬縷的、各種各樣的思緒也一下子轟然地將他的身心給纏住了。他有些茫然地看著鐵柱。

鐵柱似乎早就對柴成菊的茫然有所考慮,他試圖進一步說服柴成菊。“我早就不是那個從徽州出來的小商販鐵柱了,我是太平軍的一個卒長。我們幾個人都是跟著北上的太平軍一路打過來的。僧格林沁這老賊殺了我們多少兄弟!必須找機會先除掉他,那些清軍才可能一下子潰得稀爛。你和我從小就是兄弟,既然是兄弟,就應該有仇同報。你這些年唱了那麽多的仁義節烈的戲,這個道理總不會忘了。而且,‘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你在戲詞中不是也唱過嗎?”

柴成菊看著鐵柱,終於也用同樣低沉的聲音慢慢地對他說道:“殺了一個王,不一會兒就又出來一個王。戲台上演的也全都是這樣的戲。你們沒看見這座大學士府的裏裏外外,今天被人派了多少兵將在監視、護衛著嗎?你在台上射一支鏢,僧格林沁就一定會死嗎?很可能,他不但連一根毫毛都沒傷著,他周圍的兵將會把我們、甚至好幾個戲班的人都一起給殺了。”

鐵柱沉默地看著柴成菊,似乎也在思索。

柴成菊依舊用那緩慢而低沉的、但是已經顯得異常堅決的聲音對鐵柱說道:“我不能讓你們扮成小番上場,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也不會對其他任何人提起一個字。但是,唱完了今天的戲,我會想辦法離開戲班,跟你一起去參加太平軍。”

鐵柱看著柴成菊,沉默了半晌,終於點頭,表示同意了。

過了一會兒,柴成菊換好了戲裝和行頭,從刀槍架子上拿了一杆演《挑滑車》時的高寵所用的“大頭槍”,從容地走回化妝桌前候場,準備演那出《挑滑車》。鐵柱也跟在他旁邊,一同走了回來,臉上依然是那副顯得既殷勤、又平靜的神色。鐵柱的幾個同伴看見鐵柱這副樣子,知道事情一定並不順利,一定是臨時有了什麽重大的調整和變化。他們完全聽鐵柱的命令行事,鐵柱不動,他們也絕不會輕舉妄動,所以這幾個人依舊神色如常地待在戲箱旁邊,聽著“鬆菊班”的班主柴成鬆的指示,幫著戲班中的人在上場演出之前忙這個、弄那個,幹些雜事雜活。

“成賢堂”上的《群英會》已經唱完了,“鬆菊班”的頭牌武生柴成菊演的《挑滑車》上場了。鐵柱依舊以“跟包”的形象,躲在戲台右端“上場門”邊垂下的絲絨簾幕後,透過簾幕的縫隙,看著台上正在演《挑滑車》的眾人和在台下看他們演戲的諸位滿漢官僚、大人先生。

再熱鬧的戲也有唱完的時候,再綿長的筵席也有撤去的鍾點。在狀元大學士府那威嚴、古舊的雕梁畫棟上已經繚繞了好幾個時辰的鼓樂之聲終於漸漸地沉寂下去。來賀喜的親朋故舊也都陸續告辭了。

來看新娘查婉香的各位女眷也都陸續告辭離開了,但是也有幾個人比別人離開的稍微晚一些。周安世太太一直想著查穀蓀太太對她的囑托,在離開之前,她將胡桃悄悄地叫到身邊說:“師母說,姑娘的父母現在都在海鹽,她現在就代替姑娘的母親負擔著照顧姑娘的職責。按照禮節,新娘被送入洞房之後,在第二天‘回門’之前和娘家的人是不能見麵的。所以,她特意讓我囑咐你一下,一定要好好照顧姑娘的身體。她這些日子吃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瘦得讓人心疼。”胡桃忙說:“我明白。您請太太放心好了。”周安世太太看了這個又伶俐、又忠厚的丫鬟一眼,又看了看查婉香,隻見查婉香的神色和麵容依舊那麽冷漠而平靜。周安世太太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然後,她就和陳廷章太太蘇慕橘一起離開了。

當新房中又隻剩下了查婉香和胡桃、櫻桃的時候,胡桃將周安世太太的話告訴了查婉香,這些話讓一絲慘然的感覺掠過了查婉香的心中。

胡桃和櫻桃得為新人將衾被鋪開、枕頭放好。胡桃看了看查婉香的臉色,卻不敢言語。查婉香不想讓胡桃為難,自己站了起來,走到一張凳子前,賭氣似的坐了下去。

過了一會,新郎池複凝在“娶親太太”齊守仁夫人、女儐相和幾位伴娘的引導下,被送回了新房。胡桃連忙請查婉香站了起來,坐在已經鋪好了的婚床的西頭。池複凝也遵照“娶親太太”齊守仁夫人的指示,坐在了婚床的東頭。齊守仁夫人手持一麵嶄新的、仿唐代海獸葡萄紋樣的團圓銅鏡,在池複凝的麵前照了照,又在查婉香的麵前照了照。在她給新郎新娘照團圓鏡的時候,女儐相站在一旁,朗聲誦出了那副寫在池複凝和查婉香的婚書上的對聯:“乾為天,坤為地,天長地久;福如海,壽如山,海誓山盟。”

給新郎新娘照團圓鏡這個禮節完成之後,“娶親太太”齊守仁夫人在這一天的職責也全部結束。

齊守仁夫人帶著女儐相和幾位伴娘們退出去之後,胡桃和櫻桃看著坐在婚床的西頭的查婉香,不知道她還有沒有什麽吩咐。查婉香很平靜地對胡桃和櫻桃說道:“你們也去吧。”胡桃和櫻桃聽了這句話之後,就悄悄地退出了。這時,在新房中隻剩下了查婉香和池複凝兩個人,他們各自沉默地端坐在婚床的兩頭。

查婉香又沉默了片刻之後,用那雙冷漠而清炯的眼睛看著前方,低聲對池複凝說道:“我的腳疼極了!請你到書房去睡。”

池複凝矜持而沉默地站了起來,走出了新房。他真的悄悄地走到了書房,坐在書桌前,在黑暗中呆坐了半夜。然後,他走到擺在書架旁的一張臥榻前,和衣睡下。

從這一天起,池複凝和查婉香成了一對掛名夫妻。

池複凝在新婚之夜住在書房的事,自然在第二天早晨,就被他母親池玉裁夫人知道了。池玉裁夫人心中大為震驚。但是,這一天是新娘“回門”的日子,也就是新郎池複凝和新娘查婉香要在全副執事和儀仗的護送下,回女家的主婚人查穀蓀家,拜見女家的各位親朋好友的日子。池玉裁夫人此時就是再覺得查婉香大逆不道、不可饒恕,也知道在現在這個時候,絕不能在眾人麵前對查婉香發火。她極為冷靜而果斷地封鎖了這個消息,命令任何人都不許將此事再提起一個字。同時,她若無其事地指揮著新娘“回門”所應準備的各項禮節。

池複凝和查婉香的那場隆重的婚禮儀式已經過去了三天了,在這三天中的每一個晚上,池複凝都睡在書房。池玉裁夫人心中充滿了無限疑問。她覺得,為了池複凝著想,她必須責問池複凝,讓事情能有個了斷。她悄悄地把池複凝叫來,問他那是怎麽回事。池複凝實在不願意回答他母親那專橫的問話,但是不回答,事情會更加沒完沒了,於是他說道:“她說她的腳疼極了。我也不想和她吵。何況一個人住書房很清淨,也沒什麽不好。您既然都知道了,我想搬回我以前的舊屋子住。”

池玉裁夫人冷笑道:“這可奇了。沒聽說人成了夫妻之後,還有這種禮節,這是哪個聖人定的規矩?你讀的《四書》上可提到過嗎?你搬回去住不要緊,這事要是被家裏那些嘴碎的小人傳了出去,可不成了狀元大學士府從來沒聽說過的笑話。”

池複凝急道:“您看她現在這副神情,您要是跟她鬧起來,她能善罷甘休嗎?說不定還會去尋死呢!家裏上上下下這麽多人,萬一這事再被人攛掇到我父親那兒、或是吵到外麵去,說是查家的姑娘才過門就和婆婆鬧得天翻地覆,不讓人說是咱們家欺負查家才怪呢。咱們家和查家本來並沒有什麽嫌隙是非,怎麽剛成了親家倒成了仇人了呢?何況兩家在朝野的親朋故舊都不少,連帶的各種關係更多,其中難免沒有借題發揮、挑撥離間之人,這種人正好找這樣的時候給人在以後留陷阱呢。在這個年頭,躲那些小人是非還來不及呢?您怎麽倒自己先在家裏尋起是非來了?”

池玉裁夫人氣得幹瞪了兩眼說道:“你娘是替你的麵子著想,你倒拿那些官場上的話來編派你娘。我問你,她的腳疼一陣子也就是了,哪有天天都疼極了的道理!從來沒聽說過誰家的姑娘還有這種尊貴的脾氣。她真是腳疼嗎?你為什麽不問問她?你將來是想斷子絕孫還是怎麽的?”

池複凝跟他母親無話可說,於是就將眼皮半耷下來,垂著手一聲不出地站在他母親的麵前。他這種消極的態度令他母親極為不滿,但是細想想,他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於是,池玉裁夫人長歎一聲,兩眼看著天說道:“我怎麽有你這麽一個兒子?”但是她沒有再跟池複凝吵,而是讓池複凝先回去,省得讓她一看見他這副模樣就生氣。

過了幾天,池玉裁夫人在自己的丫鬟中選出了一個叫錦蘿的丫鬟,錦蘿是這些丫鬟中最聽她的話的人。池玉裁夫人在做出了決定之後,對全家威嚴地宣布錦蘿將成為池複凝的姨太太。池玉裁夫人命令替池複凝在新房旁邊再收拾出一個院子,讓錦蘿以姨太太的身份住在那兒,照顧池複凝的生活起居。公平地說,在事實上,池複凝和錦蘿才是一對真正的夫妻。

池複凝是那個年代的君子,他有他的一腔傲氣。查婉香對他的仇恨是那麽強烈,讓他覺得莫名其妙,但是他的傲氣使得他不可能去問查婉香她的滿腔仇恨從何而來。查婉香在狀元大學士府住的日子一久,也知道了池複凝真不愧是個“好孩子”,怪不得在池、查兩家人中除了她之外,人人都誇他。但是,她一看見自己的那雙由於被迫纏足而弄得傷殘的腳,氣就不打一處來。可是,經過在狀元大學士府這麽長的一段時間的生活後,她的心境終於還是平和了許多。她在心底承認,池複凝的那一腔君子傲氣畢竟還是保護了她作為他的“妻子”在狀元大學士府的生活。既然都住在同一座府第中,在名義上他們又是夫妻,所以兩個人逐漸地由一種緊張對立的關係轉變為“相敬如賓”的關係。

有一天,查穀蓀夫婦到池家來看查婉香。池玉裁夫婦留查穀蓀夫婦吃晚飯,讓池複凝和查婉香也在宴席上作陪。在吃飯閑談時,查穀蓀和池複凝談起了陳廷安最近請他看過的一張金文拓片,拓片上拓的是一尊宋朝時出土的青銅鼎上刻的銘文,查穀蓀說他看到的這張拓片上的很多字都已經很模糊了,其中有好幾個字甚至連猜都猜不出來是什麽意思。查穀蓀問池複凝看沒看到過拓得更好一些、保存文字更完整一些的拓本。池複凝想了想,說以前確實在家中的舊藏中看到過這篇銘文的拓片。然後,他一邊回憶、一邊說出了所缺的那些字中的幾個字大概是哪幾個字,但是剩下的那幾個字他一時想不起來了。正在他猶自苦苦回憶之時,查穀蓀太太說:“那一年,我回海鹽住的時候,記得在婉香家的老宅的藏書樓上也見過一張拓片,拓的大概就是你們說的這篇銘文。那張拓片拓的很清楚。隻是我當時匆匆地溜了一眼就放下了,沒細看上麵的文字。婉香,你應該見過這張拓片的,那幾個字應該是……”查婉香從小就經常看一些關於金石文字的考證的書,聊以排遣時間。她在近來的這些日子中所過的極端孤獨寂寞的生活卻讓她越發對這門學問有了更多的興趣,她每天將宋代的一些撰者的著述——例如:劉敞著的《先秦古器記》、呂大臨著的《考古圖》、王黼著的《宣和博古圖》、薛尚功著的《曆代鍾鼎彝器款識法帖》、王俅著的《嘯堂集古錄》等書籍仔細閱讀研究。所以,剛才查穀蓀和池複凝談那篇拓片上拓的那篇銘文的時候,她一直在注意聽著,一邊聽,腦海裏就自動地浮現出了她在家中的那張拓片上和其他的書上所見過的這篇銘文的文字。此時,查穀蓀太太的問話,讓她不由自主地回答出了那幾個字應該是什麽字。她說完了之後,池複凝用讚許的目光看了看她,朝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查婉香也看了池複凝一眼,然後就又沉默了。

從這一天之後,池複凝和查婉香雖然依舊“相敬如賓”,但是他們居然有了共同的話題。池家收藏的青銅器皿、古書字畫本來就多,放滿了幾座書齋和那座藏書樓。池複凝和查婉香在書齋和藏書樓相遇時,也能就金石考據的學問上的話題,一起切磋研究很長時間。有時,他們也會一起將青銅器皿的形狀摹畫下來,將這些器皿上的銘文拓下來,製成拓片,還一起考據這些銘文所用的古老文字的真正的、具體的含義。在這個時候,池複凝和查婉香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