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鳳祥被裝在那個上了鎖的大籠子裏運過北京城的街市的時候,柴成鬆真想衝上去問他一聲:“你看見我兄弟柴成菊了嗎?他在哪兒?他去年春天離開了北京城,追在鐵柱後麵,投奔太平軍去了。”
鹹豐五年(1855年)的正月底,北上的太平軍的統帥之一、太平天國的天官副丞相林鳳祥被僧格林沁鎖在了一個大籠子裏,運到了北京城。僧格林沁以為這是他的勝利,帶著這個大籠子走過北京城,他想讓所有的人看看他是如何把這個長毛賊像運一頭受了重傷的、待屠的野獸一樣運到了北京城。很多人看到了,沒記住僧格林沁的威風,倒感覺到了自己原來更像一頭野獸,記住了那個被鎖在大籠子中的長毛賊的眼睛中既絕望、又勇敢,既憐憫、又輕蔑的目光。僧格林沁宣布這個長毛賊將被淩遲處死,並且讓人將這個消息傳遍了北京城。
林鳳祥知道自己要死了,而且要被淩遲處死。他知道僧格林沁會派劊子手用尖刀一刀一刀將他的皮肉從臉上開始、一條一條地割下來,一直割到腳趾。但是他在憤怒的支持下,反而顯得異常的鎮定。這個生長在廣西的大山中的貧苦農民,既然走出了大山,敢於在一路的殺戮中走到今天這個時候,此時就不會害怕看到自己被淩遲活剮的場麵。在他的心中有他自己一生的回憶,這其中他最不願意回憶、卻又纏繞在他的心中和眼前的就是“天京”城裏那座洪秀全在裏麵當“天王”的“天王府”的樣子。因為有關於“天王府”的一切,都是他在走出廣西的大山之後,所留下的感覺最受侮辱的回憶。
“天王府”就是清朝的兩江總督衙門,一攻下南京城,洪秀全就命人摘下了那座衙門的大門上的兩江總督府的牌子,掛上了“天王府”的匾額。剛在南京城裏待了一個月,洪秀全就下令將原來的兩江總督府向外擴充十裏,造一個新的“天王府”。“天王府”內外,塗滿了黃金和彩繪,還雕刻了好多的金龍,在林鳳祥的眼睛看來,“天王府”就像一個被擴大了好多倍的城隍廟。“天京城”裏不停地在拆民房、造王府,洪秀全封了多少個“王”,已經有十多個了吧?林鳳祥沒仔細數過,但是他知道那裏麵有好幾個人姓洪。“王”的等級還要分四等,“王”的下麵是“侯”,“侯”被列在第五等。“侯”的下麵是被列成第六等的丞相、第七等的檢點、第八等的指揮、第九等的將軍、第十等的總製、第十一等的監軍、第十二等的軍帥、第十三等的師帥、第十四等的旅帥、第十五等的卒長、第十六等的兩司馬,第十六等之下才是太平軍的士兵和“太平天國”的老百姓——貧苦的市民和貧苦的農民。貧苦的農民,我林鳳祥就是一個貧苦的農民!在清朝的皇帝和官僚地主眼中最卑微的貧苦的農民。
“天國”封了我當天官副丞相,說我是有第六等的官爵的武將。所有“王”以下的人,見了“天王”洪秀全要下跪三呼萬歲,見了任何一個“王”要下跪三呼千歲。見了“天王”洪秀全的那頂六十四個人抬起來的頭等大轎子、“東王”楊秀清的那頂四十八個人抬起來的二等大轎子、其他的“王”的那些三等、四等大轎子,外加上他們的那些花裏胡哨、亂七八糟的儀仗都得回避,要不就跪在道旁高呼萬歲和千歲。誰要是敢在這時候不下跪,敢繼續走路,就把誰給殺了。二月中才進“天京”城,三月底派我帶兵去揚州打仗前,就用這個罪名把在我部下當卒長的老張給殺了。老張不過是見了“天王”的儀仗下跪得慢了些,就愣說他藐視“天王”,當時就讓人把他拖下去用“五馬分屍”的手段給弄死。那是從廣西一起打出來的老兄弟啊,為了“天國”是效了死力的!我親自去給他收屍,剛把他的幾塊屍體給拚全了,還沒等我給他找來一副薄棺材,洪秀全就派人來說他還要留著這幾塊碎屍示眾呢,我這時候就去收屍,是不是也想藐視“天王”?他傳“詔”為了嚴明軍紀,要讓我受“熨鬥烙背”的刑罰。楊秀清知道洪秀全殺老張、責罰我是為了爭軍權才做給他看的,出來說我就要到揚州打仗去了,可以將“熨鬥烙背”改成打三十鞭子,穩定軍心。
洪秀全,你是什麽“天王”?是什麽“朕”?是什麽“太陽”、“日頭”?是什麽“真命天子”?你是個酒鬼,是個有八十八個“王娘”、上百個小老婆的**棍;你是個從老百姓手中偷權力,偷金銀財寶的騙子。楊秀清,你當“東王”當得挺過癮啊?鬼才信你能讓“天父下凡”,附在你身上傳話,我們這些人當年農閑在廣西的大山裏燒炭的時候,又不是沒看見過你跳大神!我們這些北上的太平軍離開“天京”——洪秀全的小天堂快兩年了,但願洪秀全他們沒有變得更壞、更腐敗,沒有對士卒和百姓濫施更多的酷刑,沒有從“天京”的“聖庫”裏貪汙更多的財物!
可是,鹹豐皇帝、僧格林沁,你們別得意!鹹豐,你、你爸爸、你爺爺……你爺爺的爺爺比洪秀全還要壞一百倍!當皇帝的就沒好人!僧格林沁,我當年既然敢從廣西的大山裏打出來,我會怕你們的淩遲處死?是你怕!不是我怕!你們現在讓人把我淩遲處死,你們以後怎麽死,死在誰手裏,你們知道嗎?這世上想殺你們的人多了!
林鳳祥從不後悔他走出了廣西的大山,但是在他臨死前的回憶中,他常常回憶起廣西的大山。他在那貧瘠的山地上的破爛的茅草屋中出生,在山地上那分布於千溝萬壑之中的散碎的田地上像牛一樣辛苦地幹活,在那山地上被朝廷的貪官汙吏、村落宗族中的惡霸地痞稱為刁民無賴,在那山地上被苛捐雜稅奪走了口糧衣物、房屋農具。忘不了,永遠也忘不了,人在那貧瘠的山地上是那麽容易地死去,因為災荒、因為饑餓、因為疫病、因為奴役!
在廣西的大山中,冬天時也有雪。在雪中偶爾也能看到被凍餓而死的飛禽走獸。林鳳祥在那時曾經想,都是生靈,也許他們在活著的時候更自由一些?可是現在,在他將要被那些想永遠奴役他的人用尖刀淩遲活剮的時候,他更加清晰地知道了這尖刀跟一隻野獸咬噬在另一隻野獸的血肉中的利齒,沒有任何區別。
這一生就將要這麽走完了,可是他曾經為了抗爭而走出了那埋葬了多少默默地含冤茹苦而死的人的大山,所以再悲慘,他也有可以不後悔的勇氣!
北京城中自然還有很多一向自認為比任何別的人更像人的家夥。在他們的眼中,那個被鎖在大籠子中的長毛賊被淩遲處死隻不過是他自己倒黴。在他們看來,在菜市口殺個臨刑的犯人是常見的熱鬧。但是,殺這個長毛賊的時候所用的將是不太常用的方式——淩遲活剮。所以,在很多酒肆茶樓的醉談渴飲中,竟然引發了關於淩遲活剮具體應該是什麽樣子才更符合大清律例的爭論。爭到後來,本來因為爭論而暫時起哄似的分成的很多小派別又達成了一致的意見:到淩遲處死那個長毛賊的現場去看看這個難得的熱鬧就明白了。
柴成鬆聽到過這樣的議論,這是人說的話嗎?!林鳳祥被裝在那個上了鎖的大籠子裏運過北京城的街市的時候,柴成鬆真想衝上去問他一聲:“你看見我兄弟柴成菊了嗎?他在哪兒?他去年春天離開了北京城,追在鐵柱後麵,投奔太平軍去了。”
去年春天,在狀元大學士府的“成賢堂”唱完了那出《挑滑車》之後,柴成菊遵守自己的諾言,再也沒登台唱過戲。幾天之後,鐵柱帶著跟他來的幾個人,離開了戲班,說是想離開北京,到別的地方去碰碰運氣,不能總是待在戲班裏,靠朋友的接濟生活。柴成鬆送給了他們一些盤纏,鐵柱他們也沒推辭,謝過柴成鬆和戲班中的眾人之後,就告辭了。
鐵柱他們走了之後的當天,柴成菊對他哥哥柴成鬆一個人講了他在狀元大學士府唱《挑滑車》的那天晚上與鐵柱的談話和約定,還有他在戲班唱完堂會之後全體休整的這幾天之內,與鐵柱悄悄商量的出走計劃。
“哥,我不要再當戲子。我要去投奔太平軍。”柴成菊說出了他的決定,柴成鬆了解柴成菊,知道這時候,誰也攔不住他。柴成鬆在自己的心底,也不想攔住柴成菊。
可是,柴成菊怎麽走,才能盡量減少人們的注意?兄弟倆商量了很久,才想出了這麽個辦法:柴成鬆從明天起就讓戲班恢複營業,開始掛牌子唱戲,而且每天都有柴成菊的武生重頭戲。而柴成菊則消極怠工,故意拿糖捏醋,撂挑子不唱,為了唱戲的包銀的多少和票房紅利的分成跟哥哥柴成鬆大吵大鬧;然後,柴成鬆則要在顯得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拿出戲行中的長者和班主的權威,以行規和班規當借口,把這個忤逆犯上的武生用大粗棍子狠狠地打五十棍,趕出戲班。
當然,兄弟倆約定好了,這五十棍由柴成鬆自己親自動手打,一則顯示他的“憤怒”,二則也隻有他在下手時才知道輕重,知道如何能盡量讓柴成菊避免受傷。在兄弟倆演這出兄弟失和的戲之前,柴成鬆會給柴成菊一些銀子和藥藏在身上,讓柴成菊在被“趕出”戲班之後,尋找太平軍的路上用。鐵柱臨走時隻告訴柴成菊,太平軍在直隸境內活動,這是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事實,可是他不能告訴柴成菊到具體哪個地點去找太平軍。
這一出兄弟失和、弟弟被哥哥趕出戲班的戲演的實在是太成功了,“忤逆”的柴成菊如自己所願,被“憤怒”的柴成鬆打了五十棍之後,當時就被攆出了戲班的大門。柴成鬆被柴成菊氣出來的一肚子火,十幾天之後還沒消。從此,柴成鬆禁止“鬆菊班”裏的人再在他麵前提起柴成菊這個人。柴成菊的師弟,戲班裏原來的二牌武生高應菊在柴成菊被趕走之後,頂替柴成菊當上了“鬆菊班”的頭牌武生。
柴成菊走了快一年了,柴成鬆隻能在心中想起這個弟弟。他找到太平軍沒有?找到林鳳祥、李開芳沒有?找到鐵柱他們沒有?柴成菊一去,再無消息,但是當哥哥的卻不能不想起弟弟。
當柴成鬆看到林鳳祥被關在大籠子裏的樣子時,就好像看到了柴成菊被關在了裏麵,就好像看到自己被關在了裏麵。柴成鬆不會去站在菜市口的刑場邊,看林鳳祥如何被淩遲活剮而死,因為在每個深夜,他都會在自己的夢裏,看到一個有著勇敢的目光的人被淩遲活剮而死,這個人又像林鳳祥、又像柴成菊,又像他自己。這是一種不能忍受的痛苦,可是居然有人要趁著朝廷殺這個長毛賊的機會到菜市口的刑場邊看看什麽叫難得一見的淩遲活剮?他們不是人,他們沒有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