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回,母親不小心打破裝有冰糖的透明玻璃罐。她舍不得扔掉,便將罐子裏頭的冰糖跟破碎的透明玻璃渣子一起收拾好,裝進一個新容器,繼續拿它煮花生漿給兒子喝。

帕若早晨喝花生漿時,吃出一塊小指指節那麽大的玻璃,問母親怎麽回事?母親說了原因。帕若要她將那些冰糖和花生漿一塊扔掉,不要再煮了。

隔天,帕若吃飯夾菜時又咬到玻璃渣子,罕見地衝母親發火,要她把混有玻璃碎片的冰糖扔掉!母親卻反而把冰糖藏起來,第三天接著拿它煮花生漿。結果,帕若又吃到玻璃了,也心灰意冷了……

卑微的母親對待僱主,則奉如神明。某次,她患了重感冒,王爺讓她在家休養。她突然想起,從主人那裏拿回來的廢報紙和雜誌中間夾藏了兩份有用的文件。

她準備送回文件時,顧及病菌可能會傳染,便不顧病體,連夜蹣跚地找了多家藥店,買到一瓶消毒液,細致地替文件消了毒,再吩咐兒子送去。

盡管王爺沒收,稱送來的東西不需要,可她並不灰心,病後更加勤奮效勞。她貌似落下心病,每次給王爺送報紙文件前,都習慣先消毒。這份“細心”漸漸傳為笑話,主子們沒重視她的“善舉”,倒是她的愚蠢“大放異彩”。

她缺心眼,對別人的歧視和冷眼,敏感度近乎於零。她自以為尊重的動人力量,從來不容忽視。所以,她的一生都在“多走幾步,遷就別人”。

她習慣這麽教育孩子:“帕若,我聽說提庫和布甲兩位王子都不喜歡你。你盡量離他們遠一點,別惹他們生氣。我們生來就是下人的命,你以後要乖點,別亂來,曉不曉得?”

每每說起此話,母親的淚水總在眼眶裏打轉,雙目滿滿都是同情和憐憫……

每每聽到此話,帕若必急於避開母親的目光,邊咳嗽邊稱:“知道了,知道了……”在他眼裏,母親的眼神便似世間最惡毒的毒蛇,她的話語比世上最刺耳的雜音更加令人反感!

帕若斷腿的這一天,母親來到病床前,輕撫帕若的手背,臉上的眼淚多得仿佛雨天的排水溝。淚水洗不掉奴婢的無知,她照舊嘮嘮叨叨,顧影自憐似的叮囑:“你書讀得好,媽媽很高興。不過,帕若,別自滿,多加把勁,媽媽以後就全靠你了……”

“知道咳咳咳…了。”帕若撥開母親的手,把頭轉向另一邊。縱使內心的仇恨翻江倒海,表麵上他亦喜怒不形於色,像極了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早就想通了:他們為何說我囂張?不就是我沒按他們既定的方式行事嘛。他們認為,我生下來就是該跪著跟他們討饒的;我不這麽做,就是囂張,就是不可救藥;我這麽做了,他們又嫌我賤了!

“待會王爺要親自來探望你,你可別亂說話。我們…我們惹不起……”

“知道了!”帕若話音不自覺增大,整個人陰沉得如同一團烏雲,就是不下雨。

母親的懦弱言語和卑賤教育,如同鹽巴撒在他被人陵辱後的傷口上,令他身心俱創,傷上加傷。由此衍生出來的自卑感,逐漸侵蝕他人性中“善”的一麵——大好的良心,變作白蟻啃噬不全的木頭。

當天,米修王爺帶了全城最好的醫生造訪帕若,關心他的病情,並詢問事發原因:“孩子,發生什麽事了?請允許我跟你申請知情權,我保證替你處理。”

王爺的語氣越和藹可親,便越加劇帕若的心理失衡。“今天去馬場的時候不小心給馬踢了……”他用一貫的靦腆態度講出一段預先編好的謊話,瞞騙米修,很難聽出紕漏。這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已習慣在人前戴上“麵具”生存了。

米修清楚,自己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經常背地裏欺負帕若,但他萬萬料不到,他們竟會狠毒到打斷帕若的腿。他把此次“意外事故”裏的人事物都想簡單了,才被這個看似單純的孩子那包藏禍心的謊言所欺騙。

王爺等醫生為帕若做完治療,又私下給了他母親一筆錢,承諾今後會將帕若視如己出,方安心地離去。

然而,哀莫大於心死——當晚,帕若就把醫生固定在他右腿上的石膏敲碎了,他不想受這些所謂“貴族”的一丁點恩惠。米修地誠心之舉,對帕若而言,是可憐的施舍、是何其的肮髒而虛偽。

這個孩子至此不論人前人後,再沒流露出半分報複與厭惡,而是忍辱負重,在心中反複咀嚼兩句由東方傳來的格言,提醒自己:有誌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帕若發誓:終有一天,他要讓“貴族們”聽到自己地呐喊,看清這“麵具”下的真容。到時,他們地回應必須是哀嚎,反應必定會是懊悔!

臥床不起期間,他主動要求工作。碰巧,米修轄區內一家報社要把過去的報紙數字化,經由王爺引介,總編讓帕若把優秀的稿件逐篇錄入。

他躺在**,天天用筆記本電腦打上幾千字。幾個月後,有目共睹,他寫的稿件質量顯著提高。

隨著錄入的稿子逐日增多,帕若不但知識量愈發豐富,人也慢慢開了竅,學會該怎麽起承轉合寫文章。打字成了他深度學習的過程,繼而了解到:大部分人在做前人做過的事,成功與否,隻看你功課做得深不深。

閱覽海量文章後,他產生自信,自己也可以寫書。不過,他更喜歡實踐,用實際行動書寫自己構思的宏圖大計,然後搬上現實的殘酷舞台,公演這出劇名《報複》的戲碼。

城堡二樓客廳,一脈跟米修的談話未止。

廳中少年不安迷惘的神情,使米修又回想起過去的另一位殘疾少年,不禁扼腕歎息:“不論事情簡單或複雜,我對他終究心存愧疚。

“隔三差五的夢醒,我似乎還能聽見帕若的咳嗽聲,這是他的頑疾,不知為何久治不愈。還有他跛了的那條右腿,後來我才知道是被我那兩個逆子給害的,可他卻隻字未提,不曾跟我說過我兒子的一句不是。”

“您的王子曾害得他殘疾?”一脈好像捕捉到一絲線索,“那兩位王子現在何處?”

“半年前,我派他們前去視察監獄,可能冤孽糾葛太深,我的兩個不肖子跟帕若一齊死於那場大火……”親子的死,老米修數度以為死得其所,甚至罪有應得。假如他們的命能夠換回帕若,王爺甘願膝下無子,圖個心安理得。

“不對,不對…”一脈搖頭,神色仿佛號脈的大夫,專注而慎重。

“哪裏不對?”

“兩位王子的死恐怕不是意外。王爺想想,他們不僅從小欺負帕若,更害得他殘疾,這是誓不兩立的深仇。隻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其中恨意尤其難以自製。而帕若卻摒棄恩仇,不報複、無怨言——若非純善,便是極惡。

“我敢斷言,此人不是扶不起的阿鬥,就是打不敗的英雄;不是縮頭縮尾的烏龜,就是百折不撓的蛟龍。

“假使他真的富於智謀,那善良或者膿包窩囊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通常文化越高、智慧越深,人就越毒也越可怕!要是如此,監獄大火、王子之死,乃至擔任獄長之職,全是他一開始便預謀好的也不無可能。”

“你的推斷很有說服力,但我實在不敢相信有人能隱忍到這般深不可測。畢竟那時帕若還隻是個孩子,何況我與他相處多年,要演得使我毫無察覺簡直就是神了。”

一脈眉頭深重,問:“多年來他真一點異狀也沒有?”

“若說異狀……”米修專心回憶,道:“帕若的確有項怪癖,不喜歡別人叫他的名字。我這麽喚他時,那孩子通常心事重重,眼神猶如蒙上霧的玻璃窗。”

“這又是怎麽回事?”

“‘帕若’,這個名字是我們本地的土語,意思是‘豬崽’。鄉下人都說給娃娃取家畜的名字,神明會保佑他健康成長,所以帕若的母親就為他取了這個名字。”

“關於此事,您可否再說詳細些。比如,有沒有讓您記憶深刻的例子?”一脈接著問。

“印象最深的,有次下棋,帕若正在沉思,我指名叫他快點,帕若竟突然怒目而視,還捏碎了一枚棋子。記得,那局棋是他想得最久的一次,也是我們最後一次手談,棋局至今還保存在我的書房裏。”

“捏碎棋子?!”故事變得玄之又玄,一脈鄭重地問:“您認為這是常人能做到的?”

“這……”米修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勞您帶路,我想去觀摩那盤棋,興許會有收獲。”

米修答應,領一脈走進書房。

此間彌漫淡淡的檀香味,南麵牆上掛有一張七代劍神——天罡怒,親筆所書字帖:世事如棋局局新。該幅字為米修高價購得,隻因其字跡豪邁蒼勁,並非仰慕作者名號。而當年未完的那盤殘局,就擺在房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