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者無法過久地直視這耀眼的光彩,景象太美,看久了就傷眼,比如太陽。他合上眼皮,回憶從前,慢條斯理地答複:“假如把人的記憶比作一座圖書館,童年即書櫃的骨架,支撐意識不致垮塌。

“人在兒時經常盼望快點長大,等真正成熟了、應付社會的書籍累積增多,又會回味童年的美好——無憂無慮,純真快樂。是啊,那時的肖斯克是那麽的天真善良,可能是他日後庫存的書籍肮髒不宜,汙染了他的人格。不得已——”

“不必狡辯!我不想聽您狡辯。”少年把手收回,停止修剪工作。“我很怕,怕我聽了會克製不住自己殺你的衝動。”他臉色仿佛集此屋陰暗之總和,指尖嘩地燃起青冥色火焰,燒熔了手上的指甲剪。熾熱的鐵漿一點點連成一串滴落,木地板呼地升起白煙,彌散難聞的燒焦味。

長者彎下脖子,開眼,視線恰好跟少年憤怒的眼神對視,感覺比正午的豔陽更加刺眼!他不由自主地歪斜瞳仁,語重心長道:“你比你父親肖斯克更為瘋狂、更有能力,哪怕你做錯了,我也不得不承認你的優秀——撒恩。

“我知道,縱使我把王位傳給你,你照樣不會放過我。不過,我心甘情願獻出自己的生命,以洗盡你心底的仇恨,隻求你放過達芙妮…念在‘依雷’這個姓氏的份上。求求你!”

“你我尚有這層關係啊?”撒恩挺直膝蓋起立,發出聲聲狂笑,肩膀誇張地顫抖著,“哈哈哈哈……”他的身材頗高,上身紫色外套敞開,露出成排精建腹肌,一頭酒紅色斜留海,突顯張揚姿態。

“笑什麽?”長者問,“難道你不姓依雷?它代表珍寶,是我們家族的榮譽象征啊,撒恩。”

“姓氏,被某些特殊人群歸類為利用工具;套在遭家族摒棄的個人或個別家庭頭上,則是奴隸的框架。而我的印象裏,這個被國人稱作‘依雷’的黃金家族,是讓我在監獄裏頭待了整整20年的無情符號!

“我隻在乎,它害得我所有親人都死在牢裏的這份冤仇!”笑與怒更替彰顯,減不了他的容貌本質:一張臉如玉甚英偉。

撒恩俯身貼到伯父臉上,麵對麵、眼對眼,宣泄沉積的憤恨:“而你,薩波達,我親愛的伯父,你要我如何感念這個與你有關的肮髒族徽?”

“那你要我怎樣才肯放過達芙妮?”薩波達國王又問,“或者沒有商量的餘地?”

撒恩的身軀像把折尺,腦袋朝下抵住國王的額頭,道:“把‘玄冰寒膽’交給我,這是你目前唯一贖罪的方法。”

薩波達尋思:他要寒膽?那是天下至寒的靈藥,他為何會提到這件寶物……

國王百思不得其解?撒恩竟突然手捂心口,神色變得極為痛苦!此般病痛好似一把尖銳的錐子,一寸一寸地紮進他的心窩,毫不留情地施以高溫加熱燒灼……無以複加的痛楚持續升溫,少年步伐不穩,往後退,人仿佛瘋狗般狂喊亂叫,終至全身滋生青色火焰!

“啊……”撒恩仰麵悲號,叫聲淒厲,令薩波達膽戰心驚!

“你怎麽了?”薩波達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隻能眼睜睜看著鬼火在燃燒、侄兒在嚎叫!他愈發坐立不安,斷斷續續呼喊侄兒的名字:“撒…恩,撒恩……”

國王處於驚駭狀態,沒發覺房間的牆壁上多出一個黑洞,有名矮小的男人步出洞外。恰逢少主痼疾發作,迷宮神能者小彎匆忙跑過去,從懷中掏出一朵冰蓮遞給撒恩:“殿下撐著點!冰蓮屬下給您送來了!”

“謝謝你。”墮入瘋狂的撒恩一語道謝,沒來由地單手向旁擒拿,五指掐住小彎脖子,往上托起——呼!濃烈的青冥烈焰由內向外擴散,矮小的男人即刻燒為灰燼。

拿在手裏的冰蓮伴隨他的骨灰灑落,撒恩一口咬住掉下地那朵沾滿同伴死灰的潔白蓮花,無情咀嚼著吞入腹中,神誌這才清醒。

“感覺真好!”他舒暢地展開雙臂,享受退去火毒後神清氣爽的美妙快感,“小彎,能為我犧牲,是你的光榮。放心,你不會孤單的。過不了多久,我會讓成千上萬的達官顯貴、王親貴族下去給你提鞋。哈哈哈哈……”

撒恩仰頭狂笑,笑聲交織餘火在空氣中卷揚,狀若八爪魚的觸手!曾經有位好忍的棋手對他說:瘋狂,你就輸了,一直瘋狂,你就贏了。他咬定此話,拿瘋狂打破綱常倫理,百無禁忌。

自打此人出現,薩波達不知經曆了多少次戰栗惶恐,但這回的反應格外焦心,以至於忘記偏頭痛在發作中。他虛胖的身體,漂浮著上空鬼火的影子,表情惴惴不安:也許,未來的哈多利會像龐克監獄那樣,毀於青冥。

萬裏白雲,川流不息——飛往哈多利首都的一架私人飛機上,夜梟盤坐在地,膝蓋前邊有盤圍棋落子數十,他跟自己對弈。

夜梟兩旁的座位坐著稻草人斯卓登,跟禿鷹克塔爾,力士馬斯高的座次靠後。力士用單指倒立於椅麵,撐起降下,鍛煉臂力。

“梟,我剛接到撒恩電話,殿下說幸好你那朵冰蓮送得稱心,要是晚了,他不知還要受多少怒火焚心之苦。”克塔爾把臉轉向窗外,與白雲作伴,“另外,殿下還說……小彎做了他的‘藥引’了。”

“咳咳咳,小彎不會白死,將來會有更多所謂的‘貴族’為他殉葬。”夜梟舉棋落下一枚黑子,“這事免不了會傷你們的心,我在此拿命擔保,不會再有下次。如果違約,我願意做下一個‘藥引’。”

“小彎定是撞上殿下舊疾複發了。”馬斯高麵有憂色,“等價交換,‘青冥鬼火’這項神能的‘利息’不小啊。”

“咳。試想,低等如一條狗,倘若自幼就被人關在籠子裏,也會釀下心病吧?何況撒恩是那麽的桀驁不馴,所以才有他今日的瘋狂。”夜梟又放下一枚白子,“也就是這股瘋狂的複仇欲,害得他在練功時怒火攻心,落下今日這項頑疾。”

“殿下的心給仇恨掏空了,秉持這樣信念的人,練功進步最是神速,也最易入魔。”克塔爾伸手進內衣口袋,掏出一顆皮蛋,撥開外殼……“我猜想,複仇成功後,他的個人計劃書會是一張沾滿仇人血汙的表格,隻有血,沒有內容。”

“計劃…是啊,人都該有個咳…咳咳計劃。在世無聲無息一趟,不如轟轟烈烈一場。”夜梟改執黑子入局,“你們呢,想做些什麽?我們共同分享心願。”

“開家皮蛋作坊,用最好的馬尿醃製最出色的皮蛋。”禿鷹輕咬一口皮蛋,細細品嚐。

力士問他:“這種事你老早就可以做,不是嗎?”

“不一樣,”禿鷹回答,“那時我還不喜歡吃皮蛋,我是認識你們之後才愛上它的,可已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你呢?力士,不會想開健身房吧?”

“還真讓你說對了——就是健身房。”馬斯高改換另一手的手指支撐起降,“稻草人,別老不說話,你呢?”

“等她到死,愛她到死。”斯卓登黯然垂首,“看在上帝的份上,拜托你們不要再問這事了,我一傷心就想殺人。”

克塔爾把頭轉回艙內:“我最好奇的就是你了,梟。”

“我想做的有很多,第一誌願不想講,第二跟第三倒可以說說咳…咳咳。我有意改善這個王國的愚昧和病弱這兩項弊咳…病。”他捏起一枚白子落下,“時下,哈多利仍未明確的開出治療這兩大‘疾病’的有效方子。

“‘治病’的相關資金的投入,還不如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鄧科利特。當中尤以國內夏濱省當局最沒人性:在那裏,因借錢、偷錢、搶錢用來抓藥看病而走上犯罪道路的事件,不是新聞;沒錢讀書的文盲,滿大街都咳咳咳…是;

“有人晚上居住在公墓,白天再挪開棺材蓋,自內爬出來討生活;

“可卡親王的屬下是當地公開的、有合法執照的黑社會。他們僱用的非公職人員,都敢向有求於他的民眾漫天要價。薩波達曾經予以必要性的整頓,那幫人也確實收斂了些。可‘衙役們’仍會暗示民眾要找‘熟人’來,沒‘熟人’,就百般推諉,萬般刁難。

“假如直接掏錢給他,他又扭捏作態,就像私娼接待生客,想做又怕開價會惹來麻煩。於是乎咳咳咳…‘熟人’越來越多了,多到泛濫成災。每個人都搶破頭去攀附可卡手下的惡勢力,哪怕那人在他們內部的職位僅芥菜籽那麽大,想巴結權勢的也大有人在。

“人人想搞特權,人人拉幫結派,人人為己,又人人都痛恨謾罵特權。老百姓心裏恨的、嘴裏罵的,其實是他們自咳咳咳…己。老百姓不肯一碗水端平,個個想攀關係、走後門,拿盆子鍋子來舀水,社會才會亂套,黎民才會下賤,這叫自甘下賤咳咳咳……

“世界上不存在破壞不了的規矩和道理,想要個處理事情公正、不偏袒任何一方的‘時鍾’,就要先想辦法拴住離‘時鍾’最近的那幫人,才能做到不偏不倚、一視同仁。

“而哈多利最現實的國情是:王室把老百姓完全馴化了,百姓都俯首帖耳慣了,將‘服從’視作理所當然的天性,似乎一萬個天經地義。

“小學生的考卷單寫上薩波達的名字,後麵加個‘萬歲’,就能拿60分,算過了及格線。所以,老師教出的多半是傻子。所以,封建剝削滋生的弊端,才會沒完沒了。所以,老百姓永遠都是權貴階級享樂的犧牲品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