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路公交車來的時候,程了正在思考上還是不上的問題。
不上,她可以選擇步行兩站路再轉乘地鐵;上……她還沒來得及想上會怎麽樣,就已經被推上了公交車。
擠擠挨挨,程了蹭到了一個相對寬鬆的位置。
隻不過這個相對寬鬆的位置,腳底下有個緩衝的圓盤,車一轉方向,圓盤就帶著乘客一起動起來。
程了給這個位置取了個名字——動感地帶。
腳剛一踏上去,程了就被帶得幾乎來了一個一字馬,幸好對麵的男人扶了她一把。
從程了的視角,正好看到他衣肘部位的紋章,銀灰色的底線上繡著攀纏的紋路,是意大利某奢侈品牌慣有的低調奢華。
程了能認出這個牌子,還要得益於昨晚程意的奢侈品牌培訓,講到高興處,程意還特意撈起一本銅版紙雜誌指給她看。
“來,今年初夏的新款,洗洗你那雙被五十塊錢三件汙染過的眼睛。”
雜誌上的男模衣領半開,秀出無限春光,程了幾乎晃花了眼睛,嘴上跟她抬杠。
“黑色不好,吸光。”
不同於男模的暴露,旁邊男人的衣扣直扣到最上麵一顆,保守中帶了幾分禁欲感。
程了攀著他的胳膊站起來,一抬頭才發現對方足足高出了自己一頭,淺藍色的一次性口罩幾乎遮去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
狹長的、水潤的眼睛。
據說娛樂圈裏的明星都喜歡開內眼角,這會讓眼睛顯得狹長嫵媚,缺點是眼睛一瞪就變成三白眼。程了仔細分辨著他的眼睛,很自然的狹長,眼角有個上揚的弧度,挑起一抹欲說還休的餘韻。
他的目光中有一種近乎冰冷的沉靜,收回手,側頭看向車壁。
程了訕訕地道了謝,轉過身拿起手機,給程意發了一條微信:
“眼睛,我發現了一雙特好看的眼睛!”
在這種事上,程意的回複向來很及時:
“求圖求真相。”
程了拿著手機悄悄回頭瞟了一眼,發現從這個方位偷拍難度極大,於是轉過頭來給程意發微信:
“隻能文字描述。”
程意的吐槽簡潔有力:
“呸。”
車載電視裏正在播一則簡訊:
“第四屆棋聖大賽將於本月12日在杭州舉行,著名圍棋大師解寒洲與圍棋九段盛景初均已確認參加,此次比賽將是師徒之間第一次公開對弈,勝負結果惹人關注。”
畫麵上,盛景初的鏡頭一閃而過,引得前麵兩個女孩子高聲尖叫——“元寶,我們家元寶!”
“元寶”是盛景初的粉絲給他的愛稱。盛景初十六歲時獲得了天元圍棋比賽的冠軍,贏得了“天元”稱號。天元是棋盤上最中心的一點,譬如眾星拱衛的北極星,所以“元寶”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王者寶寶”,用程式英語來說就是“babyking”。
盛景初剛在中日韓三國圍棋大賽上斬獲冠軍,福布斯排行榜上名列63,是當前國內收入最高的棋手,百度搜索指數連續兩周最高,微博粉絲三千萬。
最重要的是,盛景初的助理小齊剛剛拒絕了程了對盛景初的采訪。
被拒絕是顯而易見的,盛景初從不接受媒體的采訪,程了的同事平均被拒過四次以上,作為部門的實習老幺,程了榮幸地體驗了一把零的突破。
這次采訪無果,程了顯然要被組長剝皮剜骨地罵一頓。
程了有個穩定情緒守則:一旦遇到了讓自己不開心的事,馬上找一件讓自己開心的事開心開心。
她再次按亮手機,點開了徐遲的朋友圈。
徐遲在國外,朋友圈裏寥寥幾條信息,最近的一條轉發了一則互聯網前景預測的新聞,簡短地評了兩個字“蠻好”。
減去兩國的時差,西五區終於進入了新的一天,程了掐著時間給徐遲發了一條微信,簡單的四個字:
“生日快樂。”
她又編輯了一條,覺得結尾的暗示太明顯了,想了想終究沒點發送,猶豫了一會兒沒舍得刪。
也許手機正好在手邊,隔了幾秒,徐遲回複了一張笑臉。
程了幾乎能想象出徐遲回複信息時的樣子,微眯起眼睛適應著屏幕的光,單手選擇個表情,隨手將手機丟到枕頭旁,然後慵懶地翻了個身,等到睡醒了再重新查看一遍。
程了反複看著徐遲發回的表情,嘴角不自覺地翹了翹。司機一個猛刹車,她被摜得往前衝了出去,狠狠地撞在對麵乘客的肩膀上。那乘客揉了揉肩膀,沒理會程了的道歉,匆匆往後麵車門挪過去,擠在人群裏下了車。
汽車再次啟動,車上的人鬆動不少,程了剛準備換個位置,就聽到車內響起了一聲尖厲的驚叫:
“錢包,我的錢包!”
整車人都探過頭去,站在前麵的一個年輕女孩兒軟著身子,一手捏著拎包,一手撫著胸口
話裏已經帶著哭音。
“這是我爸爸的治病錢。”
大家都很同情她,有個阿姨過去攙住她,還幫著她重新翻了翻衣兜。
司機師傅從後視鏡裏看了一會兒,拿起了擴音器。
“乘客朋友們配合一下,先都不要下車!”
司機鎖了前後車門,一路開進了最近的派出所。
司機停車開後門後,乘客在民警的監督下魚貫而下,中間夾著幾個乘客的抱怨。
“要多久啊?我這兒還有事兒呢。”
領頭的民警是個瘦高個頭,他先安撫了大家一番,然後問了一遍:“誰拿的主動交出來還來得及,咱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大家左右對視一番,誰也沒吱聲。
小小的派出所加上戶籍科也隻有兩層,一樓大廳被一夥尋釁滋事的少年塞滿了,幾個民警商量了一下,讓大家先在院子裏配合檢查。
程了身上隻有一個雙肩的背包,除了筆和本子,還零零散散地放了一堆小玩意兒,翻完自己的背包,她偷偷打量身後。
戴口罩的男人就排在程了後邊,他的手上提了一個紙袋,單手翻了翻袋子,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抽出一個紅色的錢包。
“在這裏。”
他拿東西的手勢很特別,中指在上,食指在下,平平地遞了出去。
失竊的女孩兒目光一亮,撲過來一把拿過,卻發現錢包裏麵隻剩下幾張商場的打折卡。
眾人的目光瞬間鎖在男人的身上,驚訝、質疑,更多的是看熱鬧的興奮。
沉默片刻,他說:“可以查看車上的監控。”
司機也沒有辦法:“監控壞了,昨天才剛剛報修。”
失竊的女孩兒幾乎認定了他就是竊賊,揪住他的衣角,語氣哀哀的:“你還給我,還給我好不好?”
他往後退了一步,避開女孩兒的手,語氣淡漠:“不是我偷的。”
程了相信不是他偷的,說不出具體的理由,隻是一種直覺,所以忍不住出言維護。
“我在望江路上的車,他一直站在我後麵。”
她不記得女孩兒是哪站上的車,印象中自己上車的時候,並沒有看到這個人。
失竊的女孩兒瞪著一雙哭紅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程了:“你倆是一夥的吧,空口白牙的,我憑什麽信你?”
他接過話來,聲音不高,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憑我的記憶。”
“兩點零三分,你在西站上車,從車門到你站的位置,一共越過了九個人,”他的目光掃過隊伍中的人,語速很慢,“這九個人中有七個人已經下車。剩下的兩個人都在隊伍裏,一位是這個老人。”
他指了指隊伍最後的老人。
“還有一位是個孩子。”
他的目光在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身上一觸,又落回到女孩兒的身上。
“你的車程較長,並不急著下車,所以往裏麵挪動了位置。”
女孩兒的嘴唇翕動了兩下,並沒否認。
被他點到的老人幾乎第一時間叫屈:“不是我。”
小孩兒也蒙住了:“我沒偷錢!”
他搖頭:“不是你們,老人沒挪動是因為腿腳不好,孩子沒挪動是因為他站的位置可以方便看車載電視。”
眾人的目光向老人看過去,發現老人的左腳確實有點兒跛。
“也不是已經下車的七個人。
“這七個人在商貿大廈前已經下車,52路全程25站,西站、商貿大廈站是客流高峰站。
“這筆錢對你很重要,上車的時候你一定看得很嚴,所以,錢包最可能在商貿大廈站失竊。
“商貿大廈站之後,共有十七個人從後門下車,五個人從你身邊經過,其中兩個是年輕女孩兒,按照常理,竊賊會在偷錢後的第二站下車,而這兩個女孩兒在商貿大廈之後的第三站才下車,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其餘的三個人都在下一站下車,一個中年婦女、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兩人表現並無異常。隻有一個人……”
語調一頓,他繼續說道:“他從商貿大廈站上車,隻坐了一站就下車。兩站之間隻有3.2裏,這個距離完全可以步行。”
聽到他說竊賊已經下車,失竊的女孩兒愣了幾秒,又撲上去:“你撒謊,就是你!”
女孩兒目光一閃,得到了新的佐證——
“不是你做的,你遮個什麽臉?”
程了忍不住糾正她。
“姑娘,他遮不遮臉和偷沒偷錢包沒有必要的因果關係,遮臉可能是盜竊的充分條件,但不是盜竊的必要條件,你從遮臉反推盜竊,這個邏輯是錯的。”
失竊的女孩兒一噎,求助性地看了看旁邊的民警。
“站點附近都有監控,調出來看看就能證實你說的是不是真話。”瘦高個子的民警將信將疑,提出了一點疑問,“像你這樣觀察入微的人,怎麽會沒注意到袋子裏多出的錢包?”
這個疑問似乎不太好回答,男人沉默下來。
圍觀的乘客幾乎被他說服了,然而新的疑點再次出現,他又不準備回答,身上的嫌疑陡然增加,程了都替他著急。
“這時候還有什麽不好說的,快點兒解釋啊。”程了急道。
片刻的猶豫過後是坦然,他看向程了。
“當時我在看她的手機。”
他站的方位,一低頭就能看到程了手機上的信息。
程了迅速回憶了一遍自己發過的微信,想到發給程意的那條,臉騰的一下子燒得通紅。
他的語氣平靜無波,眼神卻很誠摯。
“我很抱歉。”說完,他對瘦高的民警說,“涉及她的隱私,我隻能複述給你聽。”
瘦高的民警往隊伍外走了幾步,示意他隨著過來,而程了和失竊的女孩兒也幾乎同時跟了過去,女孩兒被另一個民警攔住了,大概因為程了是當事人,倒沒攔著她。
“最長的那條微信沒有發出去,我可以複述下微信的內容。
“院子裏的蘋果樹已經結果了,我摘了一個嚐了嚐,簡直酸到哭。你7月回來嗎?我給你留幾個蘋果。昨天徐爺爺還問我什麽時候給他當孫媳婦兒,你說好笑不好笑,哈哈哈哈。”
滿懷著少女情懷的信息被他的語調複述得毫無萌感,民警向程了借手機。
“方便的話,我們印證一下。”
程了瞪著男人,嘴裏呼出的氣流把劉海兒吹得一掀一掀的,他看著她,黑色的瞳仁裏映著她小小的倒影,沉默片刻,又重複了一遍:“我很抱歉。”
雖然不情願,程了還是把手機遞了出去。
民警核對了一遍,一字不差。他們回到隊伍裏,失竊的女孩兒更加坐實了自己的猜測。
“你倆串通好的!”
“沒錯,沒錯,我倆串通好的,”程了憤憤然地回擊,“人送外號雌雄大盜俏鴛鴦。”
男人看向程了,目光裏似乎藏著一絲笑意,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紙筆。”他向程了借了紙筆,然後在紙上勾畫片刻遞給警察,“嫌疑人。”
程了趁機瞄了一眼,寥寥幾筆,形神兼備,她覺得有點兒眼熟,認真一想,正是車上被她撞到的中年男人。程了記得那人身上複雜的調料味,有一種非常特別,帶著鬆脂的果香氣。
一下子觸到了記憶的引線,程了將心中的猜測脫口而出:“你們可以去城南市場的幹調區看看。他的身上有種紅胡椒的味道,紅胡椒微毒,整個江城也隻有城南市場有售。”
民警有些懷疑:“你怎麽知道是紅胡椒?”
“紅胡椒與黑胡椒的味道差別極大,”程了補充了一句,“我的嗅覺特別靈敏,隻要是調料,聞一遍就知道。”
為了佐證自己的話,程了嗅了嗅離自己最近的瘦高民警。
“你的身上有白糖、胡椒、醋、肉蔻、黃酒、桂皮的味道。所以你中午吃的是涼拌包菜和紅燒肉對不對?”
瘦高民警一愣,拎起衣領嗅了一遍,除了洗衣液的味道,什麽都沒聞著。
雖然覺得難以置信,瘦高民警還是派出幾個同事到城南市場調查取證。那一夥尋釁滋事的被放了出來,民警正好安排公交車上的乘客到裏麵做筆錄。
報完個人信息,程了又追問了一句:“等我洗脫了嫌疑,能不能跟我們領導證實一下?誰知道要耽擱多久啊,我們領導肯定以為我翹班了。”
登記的民警年紀不大,一張團團臉,話說得很仗義:“放心,沒問題!”
輪到身後的男人時,他隻有一句話:“抱歉,我不想回答。”
民警愣了一下,也沒繼續問,跟程了攀談起來:“你能不能聞聞我中午吃了什麽?”
雖然他剛才沒參與詢問,但也聽說了這倆人一個記憶如神,一個嗅覺類犬。
程了分辨了幾種食材的味道,迅速給出了答案:“涼皮!”
她又嗅了嗅:“是不是配了個饅頭?黑米麵的。”
民警一挑大拇指:“神了!”
說完,民警壓低了聲音:“我前天買的費列羅巧克力被人偷吃了,你能不能幫我聞聞誰幹的?”
正聊得熱鬧,瘦高民警進來。
“找到了,就在城南市場,人贓並獲!”
失竊的女孩兒一直在角落的椅子上坐著,聽到這句話,激動得跳了起來,目光在程了的身上一觸,迅速掉轉了視線。
瘦高的民警一直很興奮:“這種公交車上的行竊案最不好破,嫌犯流動性太大,通常查著查著監控就斷了線索,這次破案這麽快,還得感謝這兩個人。”
被點到的兩個人,一個一副事不關己的淡然,一個眉梢眼角都是笑,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彩票中了大獎。
走出派出所的大門,程了被男人叫住。
程了對他的觀感非常複雜,羞惱有幾分、仰慕有幾分,更多的是好奇。
她停下來,目光有些遲疑。
“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他在她麵前站定,“你喜歡的那個人,最近有個接觸十分頻繁的異性。”
程了的心猛地一跳,揚起頭看著他,散碎的劉海兒被她捋到後麵夾了起來,露出了額上的美人尖。
“他最常用的副詞是‘很’,在他發過的32條朋友圈裏,修飾程度的時候,幾乎都在用‘很’,很好、很快、很及時,最近的一條改用了方言口語‘蠻’,這證明他頻繁接觸的人喜歡用‘蠻’,語言受到了對方的影響。此其一。
“他最近換了餐台的桌布,淺色係,按照以往的朋友圈內容推斷,他是個實用性很強的人,淺色係的桌布容易染色,不易清潔,裝飾性遠大於實用性,極可能是異性所贈。此其二。
“他最近發出的一張照片上,筆記本電腦壓著賬單的一角,賬單裏有一道Tiramisu,他並不愛吃甜品,這道甜品是點給異性的。此其三。”
他的分析條理清晰,程了辯無可辯。
程了垂下頭,默默看著腳下那一方地,紅色的防雨磚,上麵被歲月磨出了溝溝壑壑。
破案的興奮感倏忽間消失殆盡,她用力戳了戳地上的一顆小石子,石子打了個轉,一咕嚕,滾走了。
“這個給你。”
程了抬頭,他攤開掌心遞過來,一塊水果硬糖。
她接過來,剝開橙色的糖紙放進嘴裏,一絲苦味在舌尖化開,她問了一句,極輕極輕的一聲:“柚子味兒的?”
“嗯,柚子味兒的。”他重複了一遍,味和兒之間有個小小的停頓。
“什麽柚?”
程了下意識地問了一句,柚子不是也分好多種嗎,什麽玉環文旦、沙田柚、官溪蜜柚。
他微微一愣,漆黑的瞳仁裏有清淺的光:“大概是‘Nice to meet 柚(you)’吧。”
下午四點五十五分的時候,程了終於回到了公司,為了應對組長的怒火,她稍稍做了點兒準備,提前吃了一顆阿司匹林。
她在心裏不住地模擬著對話:
“采訪呢?”
“暫時沒成功,不過盛景初的助理小齊留下了我的聯係方式!”
“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
“說起來這事可巧了……然後……我就去協助警方調查了,良好市民愛國家,協助調查人人有責,喏,這是辦案民警的電話。”
反複在心裏練習了幾遍,程了終於硬著頭皮上了視頻采編部所在的16樓。
一踏進16樓,程了就敏感地發覺好像總有人在打量她,除了打量還有小聲的議論,難不成她小小的受挫上達天聽,總監已經知道了?
程了臊眉耷眼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在對麵的言曉看到她,“噌”的一下子躥起老高。
“程了!”
平地一聲驚雷,瞬間炸啞了整個部門的同事。
部門之花琳達拿著咖啡杯踱過來,嘴角有涼涼的笑意:“真是看不出來啊。”
她的目光從程了的臉上掃過,先落到胸上,又落到臀上,然後“嘖嘖”兩聲,纖細的腰肢一扭,轉身去了茶水間。
程了摸不透她什麽意思,總之不管從哪個角度解讀,“嘖嘖”肯定不是褒。程了索性去看言曉,言曉向她勾勾手,將筆記本電腦轉了個方向指給她看。
“給,你的。”
網頁上碩大的黑色標題分外吸引人的目光——《盛景初神秘女友曝光》。
鼠標往下一拉,是一張照片。
畫麵上的男人戴著口罩,頭微垂,手抬起,朝著對麵的女孩兒遞過手去。
強烈的光線使畫麵有種過度曝光的失真感,女孩兒的麵龐卻照得分明,下頜的線條十分圓潤,嘴角抿得緊緊的,對著鏡頭的左頰有個深深的酒窩。
程了下意識地又對照了下衣服,藍色的半袖襯衫,襯衫的左上兜處有隻小狐狸,兜上繡著腦袋,兜下繡著尾巴,乍一看,像狐狸鑽進了衣兜裏。
沒跑了,此人太熟,次次對著鏡子都能看到,正是程了自己。
“行啊你!”言曉擂了程了一拳,“說吧,怎麽勾搭上的?”說完,言曉眼睛一眨,“還是說早就勾搭上了?”
其他幾位同事都回了神,各自埋頭處理著手頭的事,耳朵卻高高支著。
程了指著屏幕,依舊難以置信:“這是盛景初?”
“傻白甜萌蠢勾男友,真相揭穿,竟是棋壇明星。”琳達端著熱咖啡杯回來,紅唇一揚,“真是一出好戲啊,還是十年前的韓劇。
“趕快給你的男友打個電話,聲嘶力竭地問問他,你居然是盛景初?你怎麽能是盛景初?你的隱瞞玷汙了我們之間純潔的感情!”
程了沒理她,坐下來正想給小齊打個電話,還沒斟酌好措辭,組長已經走了過來,拉著一張萬年不變的鐵板豆腐臉。
“你跟我來。”
盛景初在路上接到了小齊打過來的電話。
“盛先生,需要我聯係媒體撤回新聞嗎?”
他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偷拍的角度找得太好,乍一看就是兩人牽手的樣子。
捏了捏眉心,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放著吧,過一陣就過去了。”
道旁的洋槐樹探出細瘦的枝幹,洋槐花一串串垂下枝頭,不時有綠色的花瓣落下來,飄飄揚揚撒了一路,灰塵在陽光下打著旋兒,人聲、車聲、聲嘶力竭的蟬鳴聲,正是塵世間最平凡的一景。
盛景初信步走著,棋院路直行423米,解寒洲圍棋道場。
孩子們吵吵嚷嚷地鬧成一團,盛景初在門口略站了站,沿著原路往回走。
文具店、修車鋪、雜貨店、母嬰用品商店,他六歲來道場學棋,十六歲離開,再到現在,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小店的招牌早就舊得不成樣子,他抬起頭一一看過去,有種熟悉的踏實感。
隻有一家店是新的,招牌做得鋥亮,幾個大字又黑又粗:程叔小館。
店主程叔正躺在搖椅上刷手機,身上的白褂子沒係扣,露出一圈圈打著褶子的肚腩。
看到盛景初,他咧嘴一笑:“棋院的?”
這一笑,黑紅的左臉上就多了個酒窩,盛景初微征,點了點頭。
“進來坐。”
程叔招呼他進去,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店,裏麵支了幾張桌子,挑了個位置,把盛景初讓過去。
“這個位置風水最好,你往上瞅,避開了空調風口,可又能吹到冷風,再往廚房瞅,離廚房門最遠,聞不到油煙味兒,最重要的是朝向北,北屬水,水生財。”
說著,他又拿了一張菜單遞給盛景初:“想吃點兒啥?”
招牌菜那一欄的名字都很陌生,天元之戰、棋聖在手、博弈天下、昭和之王、國際揚名。
程叔肥厚的大手在菜單上點了點。
“博弈天下、昭和之王都是熱門菜,學棋的孩子可喜歡吃了。給你照樣來倆?”
盛景初無可無不可,程叔套上圍裙,臨走前還貼心地開了電視,CCTV正在播《熊出沒》,兩隻熊正商量著怎麽折騰光頭強。
程叔手頭上利索,不一會兒就端了菜上來,一道海蜇皮拌魚皮,一道日本豆腐蒸蝦仁。
海蜇皮拌魚皮估計就是博弈天下了,海蜇皮是白的,魚皮是黑的,借喻圍棋中的黑白二子,這也說得過去。昭和是日本的一個時代,昭和之王就是日本豆腐蒸蝦仁也能理解。
盛景初對程叔的聯想能力很感興趣,他指著菜單上的幾道菜。
“這幾個都是什麽?”
“天元之戰是麻辣雞心,棋聖在手是鹵鴨爪子,國際揚名就是小辣椒燉大公雞。”
程叔抓起圍裙擦了擦手,開飯鍋給盛景初盛了一碗米飯,扭頭看著動畫片,津津有味地盯了一會兒,轉頭招呼盛景初:“吃菜,吃菜,嚐嚐我拌的博弈天下。”
盛景初摘下口罩,拿起筷子將海蜇皮和魚皮分開,盤子裏兩軍對壘、黑白分明。
他先夾起海蜇皮嚐了嚐,舌尖有一絲微微的麻,再回味是酸甜,等到咽下去才品出一絲鹹來。
將所有的海蜇皮吃完,他才撿了剩下的魚皮吃,脆而滑,咬一口幾乎能濺出醬汁。
程叔怎麽看都覺得他有點兒眼熟,在一旁熱心地推薦日本豆腐蒸蝦仁。
“這個嫩,趁熱吃。”
程叔說話時,盛景初放下筷子靜靜聽著,頗有種從善如流的味道。但是待程叔說完,他依舊繼續低頭吃魚皮,直到全部吃淨,才去吃蝦仁。
蝦已經開了背,挑出了蝦線,蝦肉蒸得恰到好處,他將蝦肉全部吃完才去嚐日本豆腐,嫩嫩的一塊,吹一口能掉渣。
程叔遞了個勺子過來,對盛景初的吃法很有意見。
“菜不能這麽吃,結合在一起吃才能把味道提升到極致。吃點兒飯,光吃菜多鹹。”
盛景初謝過他的勺子:“我習慣了。”
頓了頓,他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程叔:“您還有事?”
程叔擺擺手:“你吃,你吃。”
程叔在門口處拉了把凳子繼續刷手機,先看微博,沒評論,過,再刷朋友圈,給二大爺家堂哥轉發的那條《馬雲給你的十條忠告》點了讚。
程叔心裏暗暗覺得這客人的習慣可真奇怪,菜都吃完了才開始吃飯,這一口口的,有個啥滋味。
結賬的時候,程叔問盛景初:“你有微博嗎?”
“有。”
“那正好,來,加個關注。”程叔把手機遞到盛景初麵前,“這是我的微博名,跟我互粉一下,我給你打八折。”
怎麽看他都不像打個八折就能互粉的人,程叔又補充了一句:“都八折,不管什麽時候來都八折。”
盛景初的微博通常隻用來看私信,棋友總會在私信裏跟他探討棋局,他點開微博,輸入了程叔的名字“程蜀黍萌破天際”,點了關注。
“叮!”
程叔收到了關注提醒,馬上互粉,看了下對方的名字才反應過來,他就是今天體育新聞上看到的盛景初。
大V!
程叔被這個驚喜砸暈了,他人生最大的夢想就是粉絲能過萬,為了這個夢想,不知道打出去多少個八折,哪知道棋院這幫猴兒前腳關注了,後腳就取關了,他一個個盯著要把虧的錢補回來,這幫猴兒又都匿了,派了個代表過來買外賣。
這麽一想,怎麽都覺得不踏實,怕盛景初會取關,程叔拒絕收錢。
“第一次就當試吃了。”
盛景初沒再堅持,拿起紙袋告辭走了。
名人啊……
程叔一拍腦門兒,早知道請他轉發一下自己的微博好了,這樣該有多少評論、多少轉發、多少讚!
程叔越想越後悔,端起空盤才發現底下壓了一張紙幣。
程叔趕緊拿起手機看了一眼,還好還好,沒取關。
程了住在市中心的甜水巷,許多民宅還保留著晚清時的建築特色,居民早就做好了拆遷的準備,一層層往上加蓋,可開發商談了又走了,拆遷補償一直也沒談攏。
自建的小樓都租了出去,小小的一片地上,外來務工的小夫妻、剛畢業的白領、守著天井的空巢老人、海外歸來尋根的華僑,南腔北調,吵吵嚷嚷地生活在一起。
一進門,程意正追著最小的堂弟程諾打。程諾今年高二,最近在程意的脅迫下刪掉了所有遊戲,連手機上的“保衛蘿卜”都沒能保住。
奶奶被程諾拉來擋炮火。
老太太習慣了和稀泥:“意思意思行了。”
程意叉著腰揮著雞毛撣子。
“你看看他這地理怎麽答的,人家問與新疆接壤的八個國家,七個沒答上也就罷了,唯一答上的居然寫愛因斯坦!”
越想越生氣,程意繞過奶奶抽了程諾一撣子。
“蒙你也給我蒙得靠譜一點兒,愛因斯坦你個頭啊,你怎麽不答諾貝爾呢!”
程諾揉了揉腦門兒:“你當我傻啊,諾貝爾是寫書的。”
程意懶得理他,把雞毛撣子丟下轉頭去看程了。
“怎麽了,心情不好?”
程了沒吱聲,自己回屋了。
程了媽媽過世得早,她四歲的時候跟爸爸一起搬到奶奶家。大伯和伯娘早搬出去了,因為離公司近,程意這兩年也在奶奶家住,三叔家一直跟奶奶過,六七口人將一個小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程意推門進來,她在一家遊戲公司做人力資源,上班的時候,公司裏幾十號人被她盯得死死的,上班回來,家裏這幾口人也全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女人心情不好基本有以下幾個原因,”程意覷著程了的眼色,“淘寶上看到一款心愛的包包,支付寶沒錢了。”
程了趴在**,抓起**的布偶猴子塞住耳朵。
“連續好幾天便秘,排泄不暢。”程意繼續說道,“要麽就是男人跟別的女人跑了,恨小三恨得牙根癢癢。”
程了這才想起來徐遲的事,她本想問問的,又覺得沒有立場,還未告白就被甩了,這事很值得輾轉反側一番,但現在主要矛盾不在徐遲身上,工作都要保不住了,她哪有閑心去傷春悲秋。
揚手把猴子丟出去,程了歎了口氣:“你都不知道我今天多鬧心。”
今天組長把她叫過去,先問了下她有沒有微博,聽說沒有就讓她注冊一個,讓她以盛景初女友的身份秀恩愛,利用目前的輿論熱度為公司的節目做宣傳。
秀時代創立不久,正是利用一切手段提升名氣的時候,程了的烏龍一下子讓組長嗅到了炒作的賣點。
程了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做人是需要底線的,拿人炒作這件事情她做不出來。
組長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程了,我記得你馬上就畢業了吧。”
程了馬上聽出了弦外之音,她剛升大四就在這裏實習,眼看著畢業要轉正,如果不配合組長炒作,轉正的事情就不用想了。
選工作,還是選氣節,心中的天平左搖右晃。程了把事情跟程意講了,問她:“你說怎麽辦呢?”
程意對程了太了解了,程了總有點兒莫名其妙的小堅持。眼看著她這份工作不保,程意打開了智聯招聘的網頁:“我看你還是先投簡曆吧。”
程了從**爬起來。
“你說要不要今晚把辭職信寫了?”
程了一麵說著一麵登錄了公司OA,指尖在鍵盤上猶疑了好一會兒,終究沒舍得打出一個字來。她可憐巴巴地瞅著程意:“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渴望出人頭地。”
“中國的奧普拉跌倒在了第一份工作上,”程了長歎一口氣,輸入了自己的用戶名和密碼,“這對中國十三億人口來說是多大的損失啊,我深深覺得自己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
“我替黨和人民謝謝你,”程意點了點程了的眉心,“你這就是典型的眼高手低。”
程了捧著臉一齜牙:“你手比眼高啊?還是沒事老舉著手?”
程了是從母係那邊傳承的口齒伶俐,程意懶得說她,幹脆轉移了話題。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是組長會怎麽做?員工不配合炒作就不炒作了?才不,組長會注冊個微博,假借你的名字,到時候你怎麽辯解?說不是你?你是不是秀時代的員工?你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這倒是,程了關了OA,打開微博。
“我搶注一個?”
程意一拍腦門兒:“我今天還沒給二叔點讚呢。”
自從聽說有個姑娘喝奶茶的照片在網上紅了,程了她爸的微博上就全是程了的照片,咖啡照、可樂照、喝水照,各種角度曬,還給全家下達了任務,每天要給他的微博評論、轉發加點讚。
程了以前也有微博,實在受不了程爸爸毫無節製地秀女兒,索性把賬號注銷了。
點開二叔的微博,程意呆住了,半晌才戳戳程了:“我不是眼睛出毛病了吧?”
程家爸爸的微博,平時最多隻有十來條評論,這其中大半還是自家人的,如程意、程意媽、程意爸、程意三叔、程意三嬸、程諾,甚至連程家老太太,程爸爸也給換上了智能手機,手把手教妥了怎麽評論和點讚。
可是今天,最新的一條微博居然有兩萬多條評論,近十萬的轉發。
程意一臉的匪夷所思:“二叔被盜號了?”
正說著呢,程家爸爸回來了,一路舉著手機,興奮得幾乎唱出來:“閨女,這回你可紅了!你猜今天誰關注我了?盛景初!”
眼看著微博客戶端的評論數在逐漸攀升,程爸爸一屁股將程了擠了出去。
“手機卡死了,借我用用電腦。”
“就算是盛景初關注了,也不至於讓大眾這麽興奮吧?”程意捉摸不透,點進了盛景初的微博,才一臉無語地看著程了,“這回你真火了。”
“啊?”程了一聽說盛景初關注了她爸的微博,就覺得沒什麽好事,她湊過去看了一眼程意的手機屏幕,頓時生無可戀,“他就關注了我爸一個人?”
沒錯,盛景初原本的關注人數是“0”,忽然這個數字變成“1”,人民大眾當然震驚,當他們點進去發現此人的微博上全是同一個女孩兒,而這個女孩兒正是今天新聞上曝光的盛景初神秘女友時……
聯想足以改變世界。
程家爸爸微博下的評論整整齊齊,清一色的“膜拜嶽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