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景初平時在棋院,休息日的時候會到解寒洲的圍棋道場講棋。
解寒洲的圍棋道場離程了家很近,程爸爸出院之後,她沒事就到圍棋道場去看看盛景初。
圍棋道場招收的都是十五歲以下的棋童。
盛景初最早帶的是高級班,沒幾天曹熹和死活要跟他換,就把他換到了初級班,班上都是一些小豆丁,最大的不超過八歲,最小的也才五六歲,邊下棋還邊舔手指頭。
這幫小孩子下棋的時候倒還好,隻要沒有事做,立馬能吵翻了天,噪音之大,使簷下的燕子都挪了窩。
繼做發夾之後,程了又迷上了織毛衣,還給大家都許下諾言,一定要給奶奶織雙厚厚的毛手套,給老爹織條毛褲,給程意織條漂亮的披肩,給程諾織件馬甲。
至於盛景初,她發下宏願,要織一條羊毛毯子。
盛景初上課的時候,她就拿著棒針坐在教室的後麵織東西,隻可惜想法是好的,實力有點兒不足,別說毛手套,連個毛手腕套都沒織出來,她拆拆織織,織織拆拆,一團團毛線由直線變成波浪線。
盛景初將最小的小朋友天天抱在腿上,就著他的手落下一子。
其他小朋友圍著看,嘰嘰喳喳地發表意見。
其中一個叫亮亮的小朋友很不高興,擠到盛景初身邊:“老師,老師,你為什麽抱天天不抱我?”
天天聽了這個話,死死地抱住盛景初的腰,把臉埋到盛景初胸前,不時偷偷地瞪一眼要奪自己位置的亮亮。
盛景初似乎有無限的耐心,他笑著摸了摸亮亮的腦袋:“你這局贏了天天,老師就抱你好不好?”
天天聽了這個話,探出腦袋來,唆了唆手指頭,一說話還在流口水:“我不要跟他下!”
亮亮已經坐到了盛景初對麵:“就要,就要!”
天天最終還是勉為其難地跟亮亮下起來。
天天也不過剛懂得規則,胡亂下了一氣,到底是亮亮贏了。
天天瞪著萌萌的大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很快,眼睛裏就汪了一包眼淚。
亮亮將天天擠下來,用手指刮了刮臉皮:“小哭包!”
天天既沒了位置,又沒了麵子,哭得更加大聲了。
盛景初蹲下來,伸手揩掉了天天的眼淚:“男子漢怎麽可以輸了棋就哭呢?”
天天聽了這個話,聲音小了一些,小胸脯一抽一抽的。
盛景初拿出紙巾給他擦了擦鼻涕:“好了,現在呢,你先在一旁思考一下為什麽會輸,我給你五分鍾的時間,你說對了,老師給你一個小小的獎勵好不好?”
天天點點頭,乖乖站到了一旁。
那邊的亮亮已經等不及了,噌噌爬到盛景初的膝蓋上,得意地看著周圍的同學。
盛景初問他:“亮亮,你已經學棋一年了吧?”
亮亮點點頭。
“那你是不是班裏學棋時間最長的孩子?”
亮亮又點點頭。
“天天才學棋不到一個月,你勝了他,也沒什麽值得誇耀的對不對?”
亮亮有些不好意思,垂下了頭。
“那現在老師給你講一下,明明你可以馬上勝了天天的,為什麽要下到第十個子才贏。”
程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盛景初時,眼珠子就差沒瞪出來。
他明明是那種看起來極冷淡的性格,而且惜言如金,能用一個字表達絕對不會用兩個字的人,對待小孩子卻溫聲細語,小孩子哭鬧他也不會煩躁,一點兒一點兒開解,實在鬧得厲害了,他還會抱著哄一哄。
其實不要說程了,就是曹熹和也萬萬沒想到,他高冷的師兄可以對小孩兒如此耐心。
要知道,曹熹和第一次接手這幫小孩兒的時候差點兒沒瘋了,有個小孩子居然還穿著開襠褲,一言不合就尿了他一身,他最後隻好和這群小孩兒一起哭。
好歹把初級班塞給了盛景初,他覺得教高級班能省點兒心,誰知道高級班的小孩兒正是青春期,一個人揣著八個心眼兒,他好說歹說都不行,幹脆拿著教鞭一個一個把他們揍服帖了。
學生嘴上雖然老實了,心裏卻憋著一股氣,隔三岔五就向上反映。道場的教導主任沒少找曹熹和談話,氣得他幹脆不幹了,還是老師給他打了個電話,讓他不得不回來了。
誰想到學生都跑到盛景初的班裏去請教問題了,讓他這個正牌的老師覺得很沒有麵子。
曹熹和也得出了經驗,光用大棒教訓是沒用的,多少要有點兒鼓勵。
他的鼓勵方式就是每個月比賽獲勝的那個,帶著他去國家棋院參觀一次。
這個設想很好,但沒想到連續三個月都是一個人獲勝,他連續帶著那少年去了三次,這個少年就不高興了:“還不如去遊樂園呢。”
樓下盛景初的初級班就是這樣,每個月表現最好的小孩子,盛景初就帶他去遊樂園玩。
曹熹和大怒:“那你從初級班開始重念吧!”
少年二話不說收拾好棋盤,下樓去了。
最後曹熹和退了一步,鐵青著一張臉帶著少年去找盛景初。
“那什麽,我們今天下午和你一起去遊樂園。”
第四周的下午是盛景初履行獎勵的時間,這個月獲得獎勵的是天天。
盛景初無可無不可,他開車,程了坐在副駕駛,天天、曹熹和、少年坐在後麵一排。
天天非要坐在曹熹和的身上,曹熹和相當不樂意,打眼一看孩子要哭,隻好勉為其難地抱著他。一路上憋著火,給孩子灌毒雞湯。
曹熹和問懷裏的孩子:“你叫天天對吧?”
天天點點頭。
“我跟你說啊,”曹熹和笑得像隻大尾巴狼,“天天這個名字一聽就沒有高手範兒。”
天天瞪著一雙懵懂的眼睛看著他。
“沒聽懂是吧?”曹熹和還“善意”地解釋了一把,“就是你這個名字呢,一看就沒有冠軍相。像什麽中日韓圍棋賽啊、王座邀請賽之類的,你就別想了,連入圍都進不去。”
程了簡直要聽不下去了,她剛準備開口,盛景初說在前麵:“小曹,我記得你以前叫樂樂來著。”
曹熹和頓時不吱聲了。
當然,像曹熹和這樣的話癆,你讓他閉嘴是不大可能的,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開了。
“師嫂,我師兄小時候呢,老師家來了幾個外賓交流訪問,其中有個德國小孩兒,很喜歡漢文化,也學過下棋,要跟我師兄下棋。老師就把我師兄拉到一邊囑咐他:‘景初啊,你跟他下棋的時候點到為止就可以了。’
“結果你猜怎麽著,我師兄把那德國小孩兒贏得都要哭出來了。老師就挺生氣的,問他:‘你看我明明跟你說過要點到為止的,你怎麽讓人家輸得那麽難看?’
“你猜我師兄說什麽?我師兄說:‘老師,點到為止不是讓他輸得一個子不剩的意思嗎?’”
說完,他樂得直拍大腿。
“我老師也樂了,忘了他隻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兒了,根本不知道‘點到為止’是什麽意思。”
盛景初問他:“你要我說說你第一次在韓國喝燒酒以後的事嗎?”
曹熹和頓時又不吱聲了。
到了地方,曹熹和才大呼上當:“你們要去的是兒童樂園啊?”
江城有兩個遊樂場,兒童樂園是早些年建的,後來又建了一個更加現代化的遊樂場,叫江城遊樂場。
曹熹和扭頭看看身邊的少年:“那什麽,要不我還是帶你到棋院溜達一圈兒?今天下午蔣春來老師講課,專門分析趙延勳的。”
少年的節操也很不穩定,聽說蔣春來講課,立馬高高興興地跟曹熹和走了,剩下程了和盛景初麵麵相覷。
程了忍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問盛景初:“曹熹和在韓國喝燒酒以後發生了什麽事?”
盛景初沒回答,準備去買票。
她拉著盛景初的袖子:“講一講,講一講……我拿我的一件糗事交換。”
盛景初拿她沒有辦法。
“那是小曹第一次去韓國,韓國棋院請中國棋手喝酒,他酒量不大,喝得不少,抱著飯店的柱子,嚷嚷著要給大家跳**。第二天酒醒了覺得沒臉,第二年的中日韓圍棋邀請賽,他死活沒好意思參加。
“他之所以念念不忘地要戰勝趙延勳,據說是因為當年趙延勳手上有一張他跳**的照片。”
程了笑眯眯地看著他,意有所指:“所以嘛,喝酒誤事。”
他催促她:“換你了。”
程了很認真地回憶了一番,忽然一指地上,跳起腳來:“哎呀,蚯蚓!”
盛景初迅速往後退了一步,再看時,哪有什麽蚯蚓。
程了笑得前仰後合:“哈,被我抓到了吧,你原來怕蚯蚓啊!”
說什麽怕蚯蚓死在自己麵前,敢情是怕蚯蚓。
“哦,有了。我給你講個我小時候釣魚的事。釣魚得用餌吧,要先在地裏挖蚯蚓,幹的地方挖不著,得在濕的地方挖,最好是河邊,掀開一塊石頭看看,十有八九就有。不過,一條蚯蚓釣一條魚,太浪費,就把蚯蚓斬成一截一截的,哎喲,腸子都冒出來了。”
盛景初皺了皺眉,牽著天天緊走了兩步,將程了落在了後麵。
程了追上去:“蚯蚓身上又濕又粘。用手捏起來一截,還在動的呢。穿在鉤子上……腸子是綠的……”
天天見著什麽都新奇,玩了旋轉木馬、電動轉椅,又要坐瘋狂老鼠。
天天還指著摩天輪問程了是什麽。
程了很驚訝,現在的小孩子哪有不認識這些的,家長從小帶著去博物館、去動物園、去各種遊樂園,甚至還有出國旅遊的。
在天天去蹦蹦床的時候,程了忍不住問盛景初:“他以前沒來過遊樂園嗎?”
盛景初搖頭:“天天是孤兒。其實老師的圍棋道場裏,有很多孩子都是孤兒。
“老師將全部家當都投在了圍棋道場裏,用了三十年的時間才建成今天的規模。
“你知道將一個棋童培養成一個專業棋手需要多少錢嗎?”
他沒有說具體的數字:“這裏麵有社會的援助,但是還不夠,所以老師才會要求我們拿一部分獎金給他,媒體都說他這是在侵占學生的獎金,可他自己真的沒用一分。
“其實找到一個有天分的孩子並不難,難的是將這個孩子一點兒一點兒培養長大。我小時候住在老師家,經常聽到師娘抱怨,家裏沒米了、沒麵了、兒子要留學沒有錢。
“他的衣服,隻要沒破,再舊也堅持穿,有一次去日本訪問的時候,鞋底居然掉下來了。”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但是程了知道,他對老師的感情很深很深,深到他不願意用一些感性的詞來形容。
因為隻要用了,他就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
“我肯定老師的付出,但並不讚成他的做法,薪火相傳,不是一個人的付出可以實現的。怎樣把公益和商業結合起來,才是圍棋道場目前麵臨的最大困境。這也是我和老師最大的分歧,媒體都說我與老師交惡,其實也不算捕風捉影。”
天天從蹦蹦**下來,緊張地四處看了看,看到盛景初的時候,鬆了口氣,噔噔噔地跑過來。
程了給他擦了擦臉上的汗:“哎喲,小髒貓。”
她帶著天天去買烤腸,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盛景初告訴她天天是孤兒,所以對這孩子更添了幾分心疼。
烤腸拿到手,她看天天一副眼巴巴的樣子,又動了搗蛋的心思,拿著烤腸在天天的鼻子下轉了一圈兒,自己作勢要咬一口。
天天沒料到還有這樣的變故,急得哭了起來。
程了頓時手足無措,晃了晃手裏的烤腸:“我沒吃,真的,你看呀……”
天天一點兒沒有消停的意思,越哭越大聲。
這孩子的肺活量實在不容小覷,程了沒辦法,先做了鬼臉:“天天看,狐狸!”
天天看了一眼,繼續哭。
程了又推了推鼻子:“天天看,豬!”
天天的嘴角抽了抽,哭聲照舊。
程了實在沒有辦法了,她深吸了一口氣:“看來我得拿出我的獨門絕技了!天天看我啊。”
她回頭瞅了一眼,見盛景初正在打電話,才放下心來表演。
她的舌尖在舌根處一轉,舌尖頓時出現了一個唾沫做成的泡泡,嘴裏輕輕吹了一口氣,一個泡泡就飄飄悠悠地飛走了。
天天瞪大了眼睛,頓時不哭了。
程了把他抱起來:“好玩嗎?”
身後有個聲音:“嗯。”
一回頭,才發現盛景初就站在身後,她有些不好意思,揉揉臉:“唉,被你看見了。”
他們帶著天天吃了晚飯,才送他回了圍棋道場。
天天黏著程了,一路追問她怎麽吐泡泡。
程了被他纏得沒辦法,忽悠他:“你知道嗎,人這一輩子的唾液數量都是固定的,吐掉一個泡泡,就少了一分元氣,元氣越少,壽命越短。”
天天雖然還小,但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
程了還裝模作樣地舉了個例子:“你看魚在水裏一直在吐泡泡對不對?為什麽死了就不吐了呢?因為它把一輩子的泡泡都吐光了。”
天天這才完全被說服了,撒開程了的手,小小的個子一拽一拽地走進了棋院的大門,邊走邊回頭向他倆揮手。
“老師再見,阿姨再見。”
程了糾正他:“叫姐姐。”
天天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阿姨再見!”
程了一臉崩潰:“不見了啊,咱倆再也不見了!”
見天天已經進了門,程了和盛景初沿著小路往回走。
迎麵走過來一個男人,頭發剃得很短,穿了一件破舊的夾克,他停下來,仔細看了看盛景初。
男人問了一句:“你就是盛景初?”
程了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那男人從袖子裏抽出了什麽,猛地朝盛景初的頭上砸去。
盛景初下意識拿手攔了一下,隻聽到一道的響聲。
程了這才看清楚,男人手裏拿的是根鐵棒。
她立馬衝了上去。
那人掄著鐵棒還待再打,被程了死死抱住了腰。男人一時擺不脫,去掰程了的手。道場的保安發現了異樣,也衝了過來。
眼看著保安越走越近,那人一個使勁兒,終於將程了甩了出去,不甘心地瞪了地上的盛景初一眼,飛快地跑走了。
盛景初已經疼得臉色發白,汗不斷地流了下來,掙紮著站起來,去扶程了,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
他語氣裏帶著焦躁:“你怎麽樣?”
程了搖搖頭,看起來還算鎮定,從地上爬起來去掏手機,解鎖屏幕後捶了捶腦袋,轉頭問保安:“急救電話多少來著?”
保安實在看不下去,幫她打了急救電話,又報了警。
在救護車上,急救人員已經對盛景初采取了簡單的急救措施。
他疼得厲害,一直安慰著程了:“我沒事。”
人終於送到了江城醫院。
短短兩個月,程了再一次故地重遊。
民警過來了解情況。
程了急得直打轉,她一會兒拉著護士追問急診大夫什麽時候來,一會兒警惕地看著門外。
人幾乎橫在了門上,隻要經過的人沒穿白大褂,她都要緊張地看了又看。
她又魔怔了一樣地在嘴裏嘀咕:“這也不對,萬一他偷了大夫的衣服穿在身上呢?”然後,她神經兮兮地去看地上,“磚頭呢?我得撿個趁手的工具。”
民警發現根本沒辦法跟程了溝通,轉頭去看盛景初,他的思路依舊清晰,很冷靜地描述了歹徒的樣貌。
“身高大概一米七五,很壯,皮膚很黑,左手背文了一個老虎頭。”
人不難找,圍棋道場附近有監控錄像。
警方從盛景初描述的情況簡單做了個判斷:不是搶劫,但目的性很強,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尋仇。
“尋仇?”
這個詞程了聽進去了,她低聲重複了一遍,衝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個扳手。
她擰著眉,掂了掂手裏的扳手,然後長長地舒了口氣,嘴角帶著瘮人的冷笑。
民警看得背脊發麻。
盛景初喚她:“了了。”
程了終於安靜下來,柔聲問他:“疼不疼?”
他搖頭:“不疼。”
她知道這是在安慰自己,明明他疼得嘴角都在抖。
她輕輕地去牽他那隻沒受傷的手,一下一下拍他的手背,像小的時候每次受了委屈,她奶奶安慰她時的樣子。
很快,他的手背上多了一道血痕。
程了驚叫起來:“哪裏傷到了?”然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去檢查他的手,連指縫都沒放過。
沒有傷口。
盛景初歎了口氣:“是你的手。”
她這才去看自己的手,掌心戳進了一塊玻璃碴兒,血淋淋漓漓地湧出來,已經變成黑色。
傷口雖然猙獰,但其實沒太大問題,不過醫生處理的時候,她一個沒忍住,慘叫幾乎穿透了房頂。
朱主任接到信兒就趕過來了,聽到程了這聲叫聲差點兒沒暈過去。他攀著曹熹和的手站起來,直問他:“程了這是致命傷吧?”又擔心盛景初,“那我們景初不是傷得更重?”
他腳底一個踉蹌,嘴裏催著曹熹和:“你先去看看,萬一……萬一特別慘,我就先不進去了。”
盛景初的右臂骨折,醫生給他做了手術,胳膊上吊了支架。
先要住院觀察幾天,出院後也需要休養幾個月。
程了掐著手指頭算了算,“計氏杯”已經定下了比賽的日子,明年的1月7日,現在已經10月末了,怎麽看盛景初在比賽前也恢複不好。
手術的大夫正是那個老專家,就是盛景初的棋迷,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建議程了:“要不多吃點兒豬蹄補補?”
程了趕緊拿著小本子記:“這個可以有,我一會兒就去菜市上買新鮮的。”
“再吃點兒鈣片什麽的。”
程了又記下來:“還有嗎?”
“再來點兒牛筋什麽的,以形補形。”
程了一項項記下來,又重複了一遍:“我記得對嗎?”
老專家點點頭:“一個字不差。”然後嗬嗬一笑,“逗你呢,吃這些要能好起來,要醫生做什麽?”
他勸著程了:“我們大夫是盡人事,患者是聽天命,骨頭要一點兒一點兒長起來,組織要一點兒一點兒修複,少一天都不行的,就像下圍棋一樣,你想吃掉對方的子,要慢慢等,等到時機差不多了,才能一舉殲滅。
“圍棋賽固然重要,身體就不重要了嗎?盛景初少年得誌,沒遭受過什麽挫折,照我看,這一次的機緣就很好,這個‘計氏杯’不參加了又能怎麽樣?獎金金額是很高,可話說回來,錢再多,不過是吃個三餐飽,房子再大,不過就睡一張床,人呢,還是得知足。”
程了問他:“如果現在有一個世界醫學大賽,獎金一個億,您參加不?”
老專家認真地思考了一番:“那我得參加啊,世界級的呢,就是去見識見識也好。”
程了笑了:“還是的,錢再多,不過一個飽,房子再大,不就睡一張床,您又不圖錢,您不也要參加?”
盛景初傷著,營養充足利於身體恢複,程了買了豬蹄,打算回家給他燉湯喝。
程爸爸傷了腿,程了就打算給他燉黃豆豬腳湯,不過程奶奶把這活兒接了過來,說自家有祖傳的秘方,還言之鑿鑿地表示他們祖上是個跌打大夫,手裏很有幾個治療跌打損傷的好方子,幾代傳男不傳女,要不是她弟弟不成器,這方子也不會外傳。
隻是不知道湯裏放了什麽,味道能傳出十裏開外,說香那肯定不是香,說臭呢,又實在有些複雜,搞得這附近的小孩兒放學回家的時候都要緊走幾步。
“快點兒快點兒,老程家又要燉豬蹄了!”
這加料豬蹄湯,直把程爸爸吃得欲仙欲死,盡管走路還有點兒跛,已經堅定地表示自己痊愈了。
程了還當笑話給盛景初講了一回,沒想到輪到盛景初,程奶奶照舊很積極。她一把搶過程了手裏的豬蹄:“這個奶奶給你燉,奶奶有家傳秘方,我悄悄跟你說,可不興告訴別人。”
程了連忙附耳過去。
隻聽她奶奶說:“我祖上啊,是宮廷禦醫。”
“不是,奶奶,上回您不是說是跌打大夫嗎?”
程奶奶麵不改色:“跌打大夫做得好了,當然就能當宮廷禦醫了。”
為了佐證自己的話,她又補充了一句:“元朝的時候不是馬上治天下嗎?南征北戰的,老有人從馬上栽下來,我們祖上還治過忽必烈呢。”
盡管怎麽聽著都覺得假,但老人家一片拳拳之心,程了也不好阻攔,程爸爸還湊在一旁看熱鬧。
“這方子可好使了呢,你看你爸爸我,現在身輕如燕,上能躍到房梁上捕麻雀,下能到河裏捉魚蝦,眼睛亮得像燈泡,精力旺盛得好像回到了二十七八。閨女,不是我吹,吃了你奶奶的湯,跟吃了上百年的人參一個效果。”
程了立馬攀著奶奶的胳膊搖了搖:“奶奶,我看我爸爸的腿腳還沒完全好呢,這對豬蹄要不先給他吃了吧,再鞏固鞏固。”
嚇得程了她爸,拄著拐杖一溜兒小跑:“我去飯店看看。”
這湯燉出來了,程奶奶還準備和程了一起送過去,程了趕緊給攔下了,一出門,恰好碰上了周奶奶的孫女。
她從國外回來探親,看到程了很親熱地打了個招呼,又使勁兒在程了周圍嗅了嗅。
“程了,你們家最近是不是在研究生化武器?”
畢竟還曾是盛景初的青梅,程了對她的觀感很複雜,朝她笑了笑:“周姐姐。”
周姐姐順便關心了一下程了的感情生活:“聽說你和那個下棋的……盛……什麽在一起了?”
程了酸澀的心終於熨帖了一些,但又有些替盛景初鳴不平,他記了這麽多年,而她連盛景初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
這一桶充滿了老人家關愛的豬蹄湯,程了終究沒舍得給盛景初吃,當然也舍不得倒,豬蹄是最新鮮的豬蹄,程了一根一根刮的毛,刮完的豬腳,白中透著粉,算得上是豬界的美足。
住院部樓前有個小小的花園,程了找了個椅子坐下,將保溫飯盒打開,捏著鼻子喝了一口,這味兒太衝,咽下去的瞬間,讓她頓時有種打通任督二脈的錯覺,一股清奇之氣從喉管直湧到大腦,她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隻好坐在那裏幹嘔。
“你你……你懷孕了?”
丁嵐看著她,一臉的難以置信。
程了想說“不”,可這個字還沒說出來,又一陣惡心上湧。
丁嵐是來看盛景初的,日本比賽過後,老師狠狠地訓了她一頓,連曹熹和都幾天沒和她講話。
她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大事,不是沒造成多嚴重的後果嗎?大師兄最後不還是獲得了勝利嗎?
可是被人冷落的感覺實在太難受,她最終還是準備拉下臉來給盛景初道歉。
看到程了在幹嘔,她心裏更是一團亂,從師兄真的和程了在一起了,想到了師兄什麽時候發婚禮請柬,又想到了參加婚禮的時候可不能輸了陣勢,一定要比新娘好看才對,又想到程了的孩子一定長得不好看,可惜了師兄的基因。
這麽複雜的思路,也不過幾十秒的時間就想了個來回,她越看程了越覺得膩歪,從包裏掏出份報紙摔到程了腿上。
“掃把星!”
程了被丁嵐罵得莫名其妙,她撿起報紙看了看,是一條關於盛景初受傷的報道,後麵說嫌疑人已經抓到了,正是撞傷程爸爸的肇事司機的弟弟。
哥哥被抓了起來,弟弟心裏當然氣不過,從報紙上知道了是盛景初幫著破的案,於是守在解寒洲的圍棋道場附近,想要伺機報複。
“我師兄遇到你就沒什麽好事!”丁嵐找到了發泄口,“要不是你爸的事,他的手能受傷?你就是個掃把星!”
她覺得自己比程了這個掃把星終究好太多了,於是心理負擔頓時沒有了。
她還想再罵幾句,又覺得和一個孕婦一般見識有些勝之不武,於是趾高氣揚地走了。
程了捏著報紙,反複看了好多遍。
果然是她連累了盛景初嗎?所以招致了一場無妄之災。
她的心一陣陣揪緊,又一陣陣放空。
茫然地坐了一會兒,終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隻好繼續喝豬蹄湯。
味蕾已經麻木了,她機械地重複著喝湯的動作,直到咽下了最後一滴,然後大大地打了一個嗝兒,收緊了衣領,站了起來。
徐遲就站在綠化樹的後麵,兩個月沒見,他瘦了很多,下巴長出了青色的胡楂兒。
程了跟他打了個招呼:“好巧啊。”
他點點頭:“我陪我外婆做體檢。”
程了“哦”了一聲,沉默下來。
人總會碰到一個讓你感到特別舒服的朋友,不用刻意地製造話題,也不用刻意去迎合對方,
即使彼此都不說話也不會覺得尷尬。
徐遲以前覺得他和程了就是這樣的朋友,一輩子也是。
但到後來他才明白,一輩子的變數究竟太大。
他的喉嚨哽得厲害,終究還是說了一句:“我和喬菲分手了。”
程了不知道說什麽好,恭喜?當然不合適,遺憾?也覺得不對。
最終她仍舊是“哦”了一聲。
“程了。”
他有些激動,他想告訴她很多話。
比如他們小時候,胡同裏的小夥伴說程了是他的小媳婦兒,他雖然表麵上又羞又惱,但其實心底有一絲絲歡喜。
比如十年前她趴在學校的牆上不肯下來的時候,他表麵上滿不在乎,但不知道心裏有多擔心。
比如在國外的這幾年,他其實時時關注著程了的動態,朋友圈裏她發過的每一條信息,他都很認真地看過。
比如他生日的時候,即使美國時間已經到了半夜,他仍舊不肯睡去,隻想第一時間看到她的祝福。
比如此時此刻,他多想告訴她,我愛你……不隻是曾經。
可是最終,他隻說了一句:“我好像把你弄丟了。”
程了愣了一下,笑了。
秋天已經將近尾聲,冬天即將到來,銀杏的葉子落了一地,嘩嘩啦啦地被風吹起來,一地的金。
在最蕭瑟的季節裏,她的笑容依舊溫暖透亮,像小時候巷子口的小店裏賣的橙黃色的麥芽糖。
她說:“徐遲啊,你終於肯回頭了。”
她用十年的時間來等待,在他終於回頭的時候,心中沒有喜悅,隻剩荒蕪。
人生總有種種遺憾的事,也總有各式各樣讓人遺憾的人,正是因為這樣,她才小心翼翼地活著,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一段友情,雖然已經知道,早在某個岔路口,他們已經漸行漸遠。
末了,她說:“可是我已經不在原點了。”
程了站在住院部的樓下往上看了看,四樓第二個窗戶,是盛景初的病房。
燈光已經亮起來了,窗戶上映著憧憧的樹影。
她不喜歡白熾燈的亮光,喜歡黃色的舊式燈泡,昏黃昏黃的,在下雪的夜裏,遠遠看過去,就覺得溫暖。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白熾燈的光太無情了,亮歸亮,總讓她覺得冷。
電話響了兩聲,她接起來,是盛景初。
她笑,用最歡樂的語氣說:“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賣萌中。”
他也在笑,聲音很輕。
隔了半晌,她說:“對不起。”
“嗯?”
他問了一句,用的鼻音。
“唉……”她揉揉臉,腋下還攥著那份報紙,“因為我爸爸的事情,讓你受牽連了。”
他的語氣很平淡:“這不過是一個偶然事件,你不用多想。”
她急了:“但是你還要比賽呀!”
她知道棋院的領導要急瘋了,又找了幾個專家會診,會診的結果是再急也得養好再說。
他既需要時間休養,又需要時間練習。
互相矛盾的兩件事,怎麽在同一個時間段解決?
他笑了:“給你說個秘密。”頓了頓,他接著說,“其實我可以用左手的。我左手一直用得很不錯。
“武俠小說裏麵有個刺客,大家都知道他右手劍特別厲害,其實他最厲害的是左手。撒手鐧要用在生死存亡的時刻,所以這個秘密我隻能告訴你。”
她聽得將信將疑,終於還是稍稍舒了口氣。
放下電話,程了準備回家了,醫院門口恰好看到有賣烤地瓜的,焦焦的皮,黃色的瓤,咬一口幾乎要流下糖汁。
她饞得很,挑了一個大的,想了想,又挑了一個大的,讓小販用紙袋包上,怕涼掉揣在懷裏,重新回到了住院部。
探視的時間是固定的,好在她已經刷了個臉熟,盛景初又是在單人病房,護士破例讓她進了。
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想給盛景初一個驚喜,踮起腳,偷偷透過玻璃往裏看。
盛景初靠在**,左手笨拙地拿著筷子,夾起了一顆玻璃球。
他的右手固定著,左手又不靈便,剛夾起來,玻璃球就滾了下去,在地上彈跳了幾下,又打了幾個轉,最終鑽到了床下。
他隻好下床去找,單手撐著床坐起來,慢慢蹲下來去夠,指尖已經摸到了,玻璃球又滾了滾,最終滾到了最裏麵。
他隻能歎息,重新站起來。
一回頭,就看到了程了的臉,他有些局促,下意識地將左手背在了身後。
她揚了揚手裏的地瓜,推門進來。
她先收拾了**的小桌子,把地瓜放在桌子上,又挽起袖子去夠床下的玻璃球,沒夠著,找了個衣架夠了夠,終於一點兒一點兒挪了出來,用嘴吹了吹浮灰,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把它丟到了盒子裏。
她示意他坐下,去洗了手,剝開地瓜的皮,吹涼了遞給他。
他笑,沒用手去接,直接咬了一口。
她嫌棄地去擦他的嘴角:“哎喲,髒死了。”
她又去喂他,直到他一點點吃完了,收拾好垃圾,才揮揮手。
“我明天上班,晚上才能來看你,你要做一隻乖乖吃飯的好熊貓。”
她笑起來,拍拍他的頭,轉身走了。
她知道他透過門上的玻璃在看她,像每一次她離開時一樣,於是她走得格外急,連平時走到拐角處,向他揮手的動作都做得有些漫不經心。
直到走到視線的盲點,再三確認他看不到了,她才靠著牆蹲下來,捂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