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景初住了十天院,就可以回家休養了。
程了趁著放假的時候去照顧他。
盛景初家住的地方沒有直達車,小齊每次都開車過來接,他有些憂慮:“程了啊,你能不能少來幾次?”
“怎麽,你接煩了?”
小齊歎了口氣:“不是,你把我顯得太沒用了。”扭頭看了看後麵放的山茶花,“這個季節種什麽花!”
程了閑不下來,天已經冷了,種蔬菜顯然活不了,她買了幾棵耐寒的花木,沒事的時候就在花園裏鬆土。
盛景初和小齊兩個男人總覺得做什麽都麻煩,隻要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就可以了,至於什麽愛與美,根本沒時間考慮。
程了拍了拍小齊的肩膀:“現在有沒有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了?”
棋院為了照顧盛景初,幾乎將辦公地點挪到了他家裏,曹熹和、姚科、葉琛、趙乾坤、謝長安,早早就過來,幾乎一坐就是一天。
程了就負責給他們做飯,棋院的朱主任吃得很滿意,幾次問她:“小程啊,你要不要來棋院上班?”
程了嘻嘻一笑:“我要當主任!”
她最近在秀時代工作得不錯,上個月還破天荒地獲得了獎金,目前主要負責節目的後期製作。
程了已經在花園裏種了五棵山茶花,準備再種上幾棵。
盛景初正和姚科講棋。
姚科來曆比較複雜,他小的時候和母親移居到韓國,在韓國的棋院學習過幾年圍棋,後來又回到國內,在專業棋手考試中獲得了不俗的成績,他一直想拜在解寒洲門下,但解寒洲已經不再收徒,蔣春來便一直帶著他,但又不算他的老師。
姚科對韓國棋手很熟悉,和趙延勳還是同期。但他向來話少,提到趙延勳也不肯多說。
“他是曹冼羅的得意門生,別的學生都要給老師付學費,曹冼羅為了收到趙延勳,一連去了趙延勳家四次,每個月還偷偷給趙延勳生活費,比對自己的兒子還好。”
曹熹和當然是一有機會就說趙延勳的壞話:“趙延勳那個小白臉子,一副娘炮的樣子,穿上裙子就是個女的,女人緣倒挺好,現在的女人眼睛是不是都被屎糊了,還什麽花美男,男就男,像花那麽美的男人能叫男人?”
末了,他還不忘恭維他大師兄一句:“我師兄才是棋壇美男的標杆。”
盛景初對他的恭維無動於衷,催促他:“輪到你複盤了。”
盛景初透過落地窗戶去看花園裏的程了。
她已經裹上了厚厚的毛衣,說是她奶奶織的,奶黃色,衣兜上吊了顆針織的草莓。脖子上圍著大紅色的圍巾,鮮豔得好像要燒起來。
她似乎感覺到了他在看她,用力地晃了晃胳膊,又低頭拿著鐵鍬去挖土。
挖著挖著,好像忽然挖到了什麽,她蹲下來,撿起那個小盒子,盒子上紮著淺紫色的緞帶。
她摘下手套,拆開盒子,發現裏麵是一枚戒指,銀色的,不知道是什麽材質,上麵刻了兩個字母:YY。
她有些疑惑,再抬頭看去,發現盛景初端起了茶杯,左手的無名指多了一枚指環。
她於是戴上,不大不小,正正好。
她攤開五指對著陽光看了看,越看越覺得漂亮,但怎麽也沒看出這兩個字母的意思,於是摸出手機給盛景初發微信:
“YY是什麽?鴨鴨?羊羊?魚魚?”
他趁著曹熹和複盤的時間回了她:
“元元。”
他的乳名。
那他手上的那枚,一定刻了LL,合起來是YYLL。
她回他:
“完了,咱倆合起來豈不是庸庸碌碌的縮寫?一看就沒大出息。”
他回:
“不是,是一夜成名的縮寫。”
咦,那他那枚刻的不是LL?她根據成名的首字母CM思考,又拿著手機通過輸入法來聯想,最後發現最貼近的恐怕是蠢萌。
她有些沮喪:
“我隻萌不蠢好吧?”
他回過來:
“是饞貓。”
吃飯的時候,程了悄悄去看盛景初,他現在用左手拿筷子已經很像樣,還沒看清他戒麵上的字母,倒招來了曹熹和的目光。
曹熹和一聲驚叫:“天哪,你戴戒指了?”
程了晃了晃自己的無名指:“我也有。”
曹熹和這才點點頭:“哦,是情侶戒啊。”
“這是白金的?”曹熹和看著材質,“怎麽不鑲個鑽?”他去看程了,“你得多要點兒,我師兄可有錢了,拿那麽多獎金,車庫裏還一輛豪車。”
這個款式是店員推薦的,盛景初也分辨不出來好還是不好。看程了的表情大概是喜歡的,但他還是不大確定,於是問她:“你覺得呢?”
程了笑眯眯的:“我喜歡實在的。”
她去看自己的知了吊墜:“比如說這個沉香知了吧,好歸好,但我不識貨啊。你當初要是送我一個金子做的,我立馬就愛上你了。”
盛景初看著她:“真的?”
曹熹和盯著程了的吊墜,還不死心:“你要不喜歡就送我好了,我拿金的跟你換。”
程了立馬把吊墜藏得嚴嚴實實的:“假的!”
吃了飯,曹熹和賴著不想走。
他是叔叔帶大的,也是他叔叔發現他在圍棋方麵有天賦,把他送去的解寒洲圍棋道場。
曹熹和長這麽大,大部分時間都是和盛景初在一起,後來成名了,也有錢了,他自己買了房子,叔叔也過世了。
棋院的宿舍早騰出來給了新人,他又不願意回家,經常在盛景初這裏蹭吃蹭喝。
他提議:“咱們打麻將吧!”
一直沉默的姚科忍不住說他:“你也心疼心疼你師兄。他的胳膊這個樣子,怎麽打麻將?”
曹熹和這才一拍腦門兒:“要不打撲克?”
他立馬去攢局,打電話四處叫人。
也就葉琛搭了他的茬兒:“我帶個朋友來?”
“都來都來,”曹熹和問身旁的盛景初,“你上次豐田杯比賽的獎金到賬了嗎?”
盛景初還真不清楚,他需要問過小齊才知道。
曹熹和也沒繼續求證:“反正我師兄有錢。”
程了坐在旁邊看電視,調到了體育頻道,正在播“計氏杯”的入圍賽。
賽程和賽時都長,電視台也隻截取了部分片段。
目前正在播的是兩個年輕選手的對弈,程了看得津津有味。
盛景初遞給她一個橘子。
程了吃橘子一定要把上麵的白線挑幹淨,她剝完橘子皮,又拿著牙簽一點兒一點兒地挑線。
盛景初見她對棋局感興趣,問她:“看出什麽來了嗎?”
程了點點頭:“嗯,看出很多。”
他於是繼續問:“你看誰有獲勝的希望?”
程了一指右側的選手:“他!”
盛景初不知道她從哪裏得出來的依據,在他看來現在局勢還不明朗。
“為什麽?”
“他長得帥呀!”程了捧著下巴,一臉陶醉的表情,“長得真像我的偶像。”
她的偶像常換,前一段時間還是普京,最近就變成一個新生代的男演員,據她說演技相當好,這個男演員主演的電視劇,她反複看了三遍有餘。
盛景初之所以覺得世人多膚淺,就是因為世人總喜歡用眼睛來看問題。
他最不喜歡的,就是通過長相來判斷一個人。
專業的圍棋比賽就要用專業的角度來思考問題,單單從長相來判斷能否獲勝,這也太過荒唐。
但像程了這樣荒唐的人實在太多,包括他微博上的大量粉絲。
程了剝好了橘子,塞到他嘴裏一瓣。
電視上這局圍棋也到了尾聲,程了支持的選手獲得了勝利。她得意地喊了聲:“萬歲!”
盛景初問她:“在你不認識我的前提下,你覺得我和他下棋誰能獲勝?”
程了想也不想,脫口而出:“當然是你!”
盛景初的心頓時熨帖許多。
程了一陣樂:“我不認識你的時候就聽過你的名字了,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棋手和世界排位第一的比,你當我傻啊!”
“如果我和他同樣毫無名氣呢?”
“嗯……”程了很認真地想了想,“那也還是你。”
“為什麽?”
她咬了一口橘子,橘子汁濺了一臉,盛景初抽了張紙巾給她擦。
“因為情人眼裏出湯姆•克魯斯。”
她見盛景初的手機就放在茶幾上,伸手拿過來,他的手機沒有開機密碼。
手機界麵幹淨得像他的家,除了出廠預裝的軟件,隻有微信和微博。
她去看相冊,裏麵隻有一張照片,她的。
她舉著手機在他眼前晃了晃:“偷拍我!”
照片隻是一個側影,他在杭州拍的。
程了坐在椅子上,看著荷塘,伸手遮了遮強光,她眼球的顏色很淡,讓他想起了剛熬出來的蔗糖,淺淺的棕,帶了點兒黃。
她當時在講起她的母親,明明在笑,最燦爛的那種,可眼睛裏卻帶了點兒憂傷。
他聽著她的話,以最認真的態度,但鬼使神差地拍下了這麽一張。
“既然拍了就不能浪費。”程了拿著手機按了兩下,又晃了晃,“怎麽樣?”
她把這張照片設置成了桌麵。
然後她又去翻他的通訊錄,聯絡人裏隻有兩個,一個是解爸爸,一個是程了。
她忽然想起來,到杭州的第一個晚上,他接過一個電話,她隻看到了屏幕上的“爸”字,原來前麵是解老的“解”,他接的其實是老師的電話。
她有點兒好奇:“怎麽就兩個人的號碼?”
又想到他的記憶力那麽好,應該記得住所有人的電話號碼,之所以格外記下來,大概是有特殊的含義。
特殊的含義嗎?盛景初其實存的時候並沒想太多,最開始隻是試試手機的添加聯係人功能,後來發現來電時顯示的“解爸爸”三個字讓他覺得很溫暖。
這不再是一串毫無意義的數字,而是一個親切的稱呼,和他緊密相關。
至於程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特意存了她的號碼,大概從最初相識起,她對他來說,就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盛景初沒有回答,隻摸摸她的頭,她饗足地往他的懷裏蹭了蹭,手裏還有一瓣橘子,已經被她攥出了溫度,她把橘子高高地舉起來遞到盛景初的嘴裏,又順手去摸盛景初的眼睛:“我以前覺得你的眼睛最好看。”
盛景初知道,公交車上還想著要偷拍他,他看了她發給程意的信息,覺得很好笑。
“後來在加藤清正的婚禮上,發現你唱歌還很好聽。”
他和趙延勳合作的那首Paint My Love被人放到了網上,很快點擊量就已經過億,微博上好多人轉發,還衍生出了新的話題#最美CP#。
甚至有人以他倆為原型寫了耽美小說,程了好奇去貼吧看過,深深有種自插眼珠的衝動。
還有人將他們不同時段的比賽視頻拚接在一起,做成了一個虐戀情深的MV,兩個竹馬,從小一同學棋,又為了自己的國家竭力而戰,比賽中是對手,幕後是戀人,但最後迫於各種壓力天各一方,幾十年沒見,成為耄耋老人的趙延勳,在臨死之前,最後回憶起來的就是那首Paint My Love。
腦洞大出天際,但視頻剪得還挺好看的。
盛景初很謙虛:“其實有幾個地方處理得不太好。趙延勳的琴彈得確實不錯。”
程了對趙延勳的印象很不好,雖然心裏承認趙延勳的鋼琴彈得很好,嘴上卻說得難聽:“好什麽呀,像蚱蜢踩在了電線上。”
話音剛落,就有人走了進來,走在前麵的正是曹熹和邀來的葉琛。
後麵的人高且瘦,皮膚白皙,麵容清秀。
——正是趙延勳。
程了的表情頓時僵住。
葉琛表麵上倒很自然,跟盛景初解釋:“趙延勳的弟弟在江城。”
葉琛其實跟趙延勳也不熟,但好歹是個國際友人,他總不好裝不認識。趙延勳聽說他要去盛景初家,也表示想來看看。
趙延勳穿著長款的灰色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經典款格紋毛呢圍巾,笑起來露出整齊的白牙,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
大家一陣沉默。
除了圍棋賽場,大家和趙延勳私交甚少。
還是盛景初先說:“那就開始吧。”
既然相識始於圍棋比賽,那就繼續通過競技了解彼此。
好在姚科懂韓語,可以幫著翻譯,趙延勳自己還會說點兒英文,大家連比畫帶猜,也沒什麽隔閡。
曹熹和提議玩德州撲克。
大家都沒意見,不過不好真的贏錢,但玩牌沒有點兒彩頭又沒意思,趙延勳從包裏拿出一本棋譜。
姚科給他翻譯:“我的棋譜,包括了從小到大所有的重要比賽,贏了就是你們的。”
這個彩頭的**就大了,趙延勳的棋譜,還是獨家珍藏的!
曹熹和去看趙延勳:“我也不要什麽棋譜,我要是贏了,你把我的照片還給我。”
葉琛和姚科一臉茫然,程了知道一定指曹熹和喝醉酒要跳**的那張。
趙延勳聽完翻譯點點頭,又說了句什麽。
姚科翻譯過來:“他說如果他贏了,要小曹發一條‘趙延勳是我大哥’的微博。”
曹熹和一拍手:“行啊,誰反悔誰不是人啊。”
趙延勳又補充了一句什麽,姚科給大家翻譯:“他說別人輸了也一樣。”
盛景初神色平淡:“我什麽都不賭,你願意,我就繼續陪你玩,如果不願意,我就退出。”
趙延勳聽完姚科的翻譯,笑了笑,低聲嘀咕了一句。
姚科攤攤手:“他說你太無聊了。”
葉琛和姚科商量了一下,兩人對彩頭沒什麽異議,大家圍著桌子坐了下來。
程了做荷官,她從盛景初家裏翻出一些硬幣,一人分了二十枚,當作籌碼。
她之前沒玩過德州撲克,但常看程意玩。
每人先發兩張底牌,由玩家下第一輪注。
然後程了再發三張公共牌,玩家下第二輪注。
程了發完第四張公共牌的時候,玩家下第三輪注。
等到五張公共牌都發完,玩家下最後一輪注。
葉琛和姚科隻跟了第一輪,第二輪之後就沒再跟,盛景初跟到了第三輪,曹熹和和趙延勳則跟到了最後一輪。
曹熹和邊看牌邊跟程了八卦:“你別看趙延勳現在人模人樣地裝男神,他是鄉下人,一張嘴就是‘蠻那’,這韓語說得真是沒法兒聽,真不知道那幫韓國小姑娘咋想的,你想想,就算帥得跟吳彥祖似的,一張嘴就是‘幹啥玩意兒啊’,誰受得了。”
“蠻……什麽?”
他又解釋了一下:“‘蠻那’是韓語方言,就是‘是嗎’的意思。”
程了偷偷地去看趙延勳,發現他低頭看著牌局,嘴角翹起,帶著慣有的倨傲。
牌亮出來,先是曹熹和的,難怪他硬氣得很,手裏是一副同花順,接著是盛景初,他手裏的也是同花順,與曹熹和的頭張牌大小相同,接著是姚科,他手裏的牌差點兒,是四條。
葉琛的牌最差,是兩個對。
最後是趙延勳,他微微一笑,笑容裏帶著十足的篤定,修長的手指將桌上的紙牌一張張錯開,露出每一張的花色。
皇家同花順!
不用數籌碼就知道,趙延勳是最大的贏家。
曹熹和、姚科和葉琛的臉色頓時都不太好。
趙延勳穿上外套,圍好圍巾,示意要告辭了。
葉琛陪著他來的,自然要送他回去。
走到門口,趙延勳停下來,用不太標準的漢語說道:“哦,忘了說了。我爺爺是朝鮮族的中國人,我聽得懂漢語。”
他先去看程了,臉上帶著溫馴的笑意:“電線我懂,但蚱蜢是什麽?”他又去看曹熹和,“我現在已經很會講首爾話了。”
第二天,中國棋壇發生了一件大事,以曹熹和為首的三位超一流棋手,發了同樣的一條“趙延勳是我大哥”的微博。
這三個人被棋院的領導叫去訓話,媒體記者蹲在棋院門口就等著誰出來能給他們報個料。
程了在心裏暗叫僥幸,萬一盛景初也下了賭注,那豈不是中國棋壇要全軍覆沒了。
盛景初對此倒無所謂:“不至於這麽誇張,這是棋手的個人行為,也代表不了國家。”
“還是你有先見之明,”程了誇了盛景初一句,“趙延勳的棋譜啊,多大的**。”
盛景初給她解釋:“趙延勳有備而來,又怎麽會輸?他這個人驕傲歸驕傲,但很少做沒把握的事情。”
程了推推他:“你知道你們會輸?”
盛景初搖頭:“我又不是神仙。我不能確定我們一定會輸,但我知道要贏很難就是了。”
程了“哦”了一聲:“他這是心裏對在日本的失利耿耿於懷呢。”
“在棋盤上失利就應該在棋盤上找回來,在別處找回來又有什麽意義?不過我還是挺欣賞趙延勳的。”他在棋枰上落下一子,抬頭看向窗外。
初冬季節,天黑得早,五點鍾剛過,已經是黃昏,這幾天的天氣一直不太好,陽光最盛的時候,還有種霧靄蒙蒙的感覺,黃昏到來了,天反倒亮了許多,雲是金色的,天是金色的,連院子裏種下的山茶花都鍍上了一層金色。
盛景初對程了說:“你知道嗎,在日本有個說法,人和妖可以同時在這個時段存在,所以黃昏時分又叫逢魔時刻。”
程了頓時興奮起來:“那太好了,遇到了我正好打個招呼,還從來沒見過呢。”
盛景初笑了:“魔鬼應該怕你,怕被你吃了。”
他站起來,單手給程了圍上圍巾,想起程了許諾的那條羊毛毯子就覺得有些好笑。
“我這輩子估計都蓋不上你織的羊毛毯子了。”
程了“嗤”了一聲:“別小瞧人啊,我現在正在發奮呢。”
他握著程了的手腕,低頭吹了吹她被毛衣針戳傷的指尖。
他的氣息溫熱,吹得程了的指尖直癢,程了下意識地蜷了下手指。
“你還是不要發奮了,我寧可不要被子,也不希望你的手殘廢了。”他披上衣服,“走吧,我送你出去。”
小齊有事,盛景初替程了叫了出租車。
“我下周給你做芝士蛋糕吧?”程了記得盛景初家有烤箱,她對西點不擅長,但可以試試,“俗話說得好,‘芝士就是力量’。”
盛景初替她拉開車門:“我下周要回一趟杭州。”
程了的身子往上一彈,差點兒撞到車頂。
“你的手還傷著呢,這周三要複診呢,多重要的事要回杭州啊?要不你交給我,我替你辦了?”
他搖頭:“這件事我必須得親自去辦。”
平年一年有365天,閏年一年有366天。
這三百多個日子,大部分是平淡地重複昨天的事情,但總有些特殊的日子,因為某些人,某些事。
這樣的日子不管重複多少次,經曆多少年,都仿佛印在骨血裏,鐫刻在心房上。
每年這一天,小齊會推掉盛景初的所有工作,替他訂一張去杭州的機票。
盛景初的手還不方便,小齊想陪著去,被盛景初拒絕了。
盛景初一個人到了機場,難得的好天氣,不知道杭州是不是也一樣。
天晴起來的時候,顯得高而遠,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一抬頭就能看到天,有飛機在停機坪上起起落落。
時間還早,他閉上了眼睛,靜下來的時候,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他曾經做過統計,一分鍾72下,在正常人的範疇內。
“先生。”
他聽到身邊有人叫他。
“您旁邊有人嗎?”
他睜開眼,看到程了放大的笑臉,皮膚白而嫩,像初生的牛乳。
她搓了搓凍得有些發僵的臉,在他旁邊坐下,身上有新鮮空氣的味道。
“先生,”她笑眯眯地問,“我想去杭州,是這趟飛機嗎?”
他點頭。
“那先生你是一個人嗎?我可不可以坐在你的旁邊?”
他搖搖頭,目光中有掩飾不住的輕笑。
“不,我的女朋友也在。”
程了點點頭:“你的女朋友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愛、最善解人意的人吧?”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這些我倒不清楚。”
他又說了一句:“不過我知道她是世界上最會自誇的人。”
程了推了他一把,想到他的右胳膊受傷了,中途又放輕了力氣,手輕飄飄地在他的脖頸上拂過,順勢正了正他的衣領。
“其實呢,就算你女朋友不在的話,我也不能跟你坐在一起的,我買的是經濟艙。”
她看了看手裏的機票,有些懊喪。
“那正好,”盛景初說,“小齊給我訂的也是經濟艙。”
程了“呀”了一聲,有些詫異:“小齊這麽節儉啊?”
盛景初搖搖頭,歎了口氣:“他大概是體恤到我以後要養家,你又比較能吃,經濟壓力會很大。”
程了看清了他戒指上刻的字母,刻的是了了的縮寫LL,不是饞貓的縮寫CM。
她笑著推推他:“行啊,會騙人了。”
上了飛機,程了特意跟人換了座位,坐到了盛景初旁邊。
盛景初有些累,靠著椅背閉上了眼睛。
程了去數他的眼睫毛,1根、2根……數到32根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
他大概是睡過去了,剛睜開眼睛的瞬間,目光中是慣有的冷漠。
等到看清了眼前的人,淡漠瞬間消融,變成慵懶的笑意。
“你在做什麽?”
“在數你的眼睫毛。”程了一本正經地向他解釋,“有個傳說,隻要知道了戀人的眼睫毛數,到黃泉的時候跟閻王報告一聲,閻王核對正確無誤,就允許兩個人不喝孟婆湯。不喝孟婆湯的兩個人還能記得彼此,來世還會成為戀人。”
盛景初於是又閉上了眼睛:“那你繼續數吧。”
程了將左眼數完,又去數右眼,都數完後向他匯報:“你的左眼有141根眼睫毛,右眼有142根眼睫毛。”
盛景初睜開眼睛:“你閉上眼睛,現在輪到我來數你的了。”
程了假意閉了一會兒,然後咯咯地笑起來。
“你還真信啊。”
她睜開眼睛:“我隻是看過一部電視劇,劇裏的女主說,她曾經看過一本書,書裏的女主人公能說出男主人公有多少根眼睫毛,女主覺得女主人公真的很愛男主人公,於是就去數男主的眼睫毛。我看的時候想,他們真的很閑啊。”
盛景初示意她不要動,一根一根數下去。
她的睫毛根根分明,不很長,但很密。
“再閑的人也不會去數一個陌生人的眼睫毛,”他一麵說,一麵記著數字,“這種看似浪費時間的事情,隻會和值得的人一起做。”
其實也是,情侶之間又能有多少驚濤駭浪的大事,不過都是一件件再平凡不過的小事,正是這些小事一點點積累起來,變成日常,也成就了回憶。
程了閉著眼睛,漸漸睡了過去。這段時間她的工作很忙,有時要加班到九點以後,周末還要去照顧盛景初,時間太少,她隻能將睡眠的時間一再壓縮。
迷迷糊糊間,她覺得自己落在了什麽上,懸著的脖子忽然踏實下來,於是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發現飛機已經開始降落了。
而她,就枕在盛景初的肩膀上。
她賴了一會兒,打了個大大的嗬欠,露出了口腔裏鮮豔的小舌。
見她醒過來,他說:“我想到了幾句詩: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暝不複曙,一年都一曉。”
他其實並不愛詩詞,因為不愛才會常看,這樣可以保證隨時能夠停下來。但翻得多了,記住的也就多了,他對這幾句的印象很深刻,此時此刻,覺得這幾句很應景。
“和‘三千世界鴉殺盡’一個意思?”
三千世界鴉殺盡,與君共寢到天明。
這是日本的一句和歌。
不管是和歌還是南朝的詩句,都有些恨時光短暫的意味。
她坐起來,捶了捶他的肩膀:“看來是心疼我睡得太少了。”
他一下一下摸著她的頭發,將散下來的別在耳朵後麵,沒有說話。
下了飛機,他們叫了車去了半山公墓。
12月3日,盛景初父母的祭日。
兩人在山下的花店買了花,盛景初要了蝴蝶蘭。
程了猜測著,這或許是盛景初的媽媽最喜歡的一種。
杭州的12月又濕又冷,雲一層層壓下來,風雖然及不上北方的凜冽,但力度也不弱,將地上的殘葉卷起來,又拍下去,發出“呼呼呼呼”的聲響。
盛景初父母的墓就在山上,程了陪著盛景初從台階上走過,腳下有點兒陡,她接過盛景初手裏的花束,去牽盛景初的手。
他改了個十指緊扣的方式,步履有些快。
墓碑上有盛景初父母的照片。
盛景初長得像他的父親,都有狹長而溫潤的眼睛,但唇又像他的母親,薄而美好,有漂亮的線條。
他將花放在墓前,給父母鞠了個躬。
程了陪他行了個禮,想他應該有些話要跟他父母講,往後退了退,去看山景。
這個季節,山單調而荒涼。
從上麵望下去是綿延的墓碑,人在這個地方,總會有一種傷感,覺得人生好像就是一出折子戲,自己演,自己笑,累了倦了謝幕了,成為一張薄薄的照片,成為別人的回憶。
她是通過小齊知道的盛景初要回杭州掃墓,她覺得她必須來,以前他總是孤單的一個人,她陪著他,他也許會少些孤單。
盛景初在墓碑前站了很久,有些話隻能講給父母聽。
不管是活著,還是逝去。
他向他的父母介紹程了,程了凝神去聽的時候,他已經說到了最後一句:
“以後我們每年都來。”
程了想安慰他,又覺得任何話都顯得有些蒼白。
於是,她談起風水來:“這個方位好啊,依山傍水的,有利子孫。”
她說起老家的一個陰陽先生:“人很厲害的,預報天氣就沒有不準的,遷墳落葬都找他。有一年雪下得特別大,地麵都凍住了。他帶著一家人去找墓地,指了一塊地說,就這裏了。這家人一挖,就這塊能挖得動,挖完了,恰好形成了一塊長方形的墓穴。”
盛景初問她:“難道不是先挖好的嗎?先選好了地方,趁沒人的時候把土挖鬆,然後再把土埋進去壓實,等人來挖的時候就挖得很容易。”
程了一時語塞,撓了撓頭:“你說得也有道理呀。”
兩人正聊著,走過來一個老人,頭發已經全白了,背脊也佝僂得厲害,但腰依舊繃著,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羽絨服,不知道在哪裏刮破了口子,露出了一截羽絨來,手裏拎著個花籃,一塊墓碑、一塊墓碑地看,直到停在盛景初父母的墓前。
這個老人,他倆都認識,解寒洲。
不過幾個月沒見,解老好像老了十歲。
他把花籃放下,有些疑惑地看著墓碑前的蝴蝶蘭花束。
他嘴裏念叨著:“我來看看你們。雖然咱們沒見過,但是你們的兒子是我的徒弟,咱們也算是親戚。以前每年我都過來,現在我的記憶不太好,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記起來。”
他又想說什麽,但怔了好一會兒,似乎想不起來了。
程了和盛景初就在他身後站著,他全然不知。
安靜地站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來。
程了去叫他:“解老。”
解寒洲湊近程了仔細看了看,歎息一聲:“姑娘,你認識我嗎?”
程了的心裏泛起一股酸澀,話一下子哽在喉嚨裏。
盛景初去扶他:“老師。”
解寒洲看到盛景初,臉上露出一個笑來,帶著些驚喜:“是景初啊,來掃墓嗎?”他緊緊攥住盛景初的手,手抖得厲害。
想了又想,他低聲對盛景初說:“景初啊,你還記得老師的家嗎?”接著臉上露出一個羞窘的表情,“我想不起回去的路了。”
解寒洲的家離半山公墓不太遠,是一套古舊的二層小樓,有個小小的天井,方廳倒很寬敞,一開門,冷清之氣撲麵而來。
解寒洲的老伴五年前已經過世了,三個兒子裏有兩個都在外地。
房子裏沒什麽家具,桌子上放著棋枰,地上散落著一些棋子,書櫃裏塞滿了棋譜,角已經卷了起來。
書櫃上方擺著合影,和老伴孩子的,最大的一張是和他門下弟子的,十幾個弟子將他圍在中間,他笑得和煦而慈祥。
照片裏,盛景初在解老的右側站著,他的臉上還帶著青澀,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臉上是一貫的平淡無波,小小的年紀已經顯示出了少年老成。
曹熹和站在解老的左側,一隻手放在解老的後麵,比了個兔耳朵的樣子,臉上帶著竊笑,吊兒郎當的樣子,像個小痞子。
其他的幾個徒弟年紀更小,最小的還在解老的懷裏抱著,一雙骨碌碌的黑眼睛,正是解老的關門弟子。
程了拿起合影看了又看,用手擦幹淨了鏡麵上的浮灰。
解老笑笑,帶了絲留戀,他從程了的手裏接過相框,一個弟子、一個弟子指過去。
“拍照的當天景初有點兒發燒,我給了他一片阿司匹林,他告訴我吃了,其實丟在了院子裏。我看到了,但沒作聲。”他朝程了擠擠眼睛,透了絲狡黠,“其實我把藥放在菠菜湯裏了。曹熹和這皮小子,把我最喜歡的棋譜撕了還不承認,我真是懶得說他……老小不聽話,我不給他買變形金剛就不拍照。那天央視的一個記者來采訪,他們又難得到得齊,這張照片拍得真好。”
末了,他把相框放回去,去看盛景初:“景初啊,咱們包餛飩吃好不好?”
以前徒弟多,鬧哄哄的一團,飯也不好準備,解寒洲的老伴活著的時候也忙,沒時間幫他照顧這些孩子,解寒洲就給他們包餛飩吃。
孩子多人手也多,半大小子們一起捏,大家笑笑鬧鬧地就幹完了,還可以多包一些凍在冰箱裏。
解寒洲讓程了和盛景初在家裏等,他去買肉,他們兩個又怎麽放心得下,便陪著他去了菜市場。
他要的裏脊肉,嘴裏念叨著:“嵐嵐不愛吃肥肉,一點點肥的都不吃。”
買了菜回去,程了剁餡兒,盛景初和解老一起包。
解老念叨著:“現在比以前方便多了,直接買了餛飩皮就可以包,以前還得和麵,麻煩著呢。”
他去看盛景初:“他的餛飩皮擀得最好,薄得能透出光來。”
程了衝盛景初做了鬼臉:“沒看出來呀。”
盛景初不動聲色的樣子,眉梢眼角卻帶了點兒得意:“我也不是從生出來就有助理的。”
吃了飯,盛景初帶程了看他的臥室。
確切地說,是他和曹熹和合住的房間。
兩張單人床,中間放了張桌子。
房間空置了許久,帶著潮氣,但幹淨得很,看來解老經常清掃。
靠著牆壁是個碩大的書架,裏麵塞了很多小玩意兒,程了看過去,小小的白瓷兔子、塑膠鴨子,捏在肚皮上還會發出“咕嘎咕嘎”的聲音。
她笑起來,朝盛景初晃了晃手裏的鴨子:“你小時候還玩這個?”
盛景初麵無表情:“是小曹的。”
解老恰好推門進來,看到程了手裏的鴨子說起來。
“這是一套,有六隻,景初生日時我送的,他可喜歡了,晚上睡覺還抱著。”
程了朝盛景初做了個鬼臉:“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