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佞幸

定太子為科舉主考官的旨意是在朝堂上引起了一場很大的風波的。

官場中有這麽一項大家都默認的規則,所有中榜的考生是要叫他那一屆的主考官為老師的,以後入朝為官,大家都會默認他們為一個派係。文人尊師重道,師生關係最為牢固,是無論如何也背叛不得的。

所有每次春闈的主考官之選都是各個派係的一次博弈,非有學識有名望有資曆有權勢者不得擔任。當然,這樣一個重位,最重要的還是要有皇帝的信任。

皇子曆來都是被排除在人選之外的,身為皇子還擁有這樣大的政治資本……這是當權者所大忌。

也隻有隆平帝有這樣大的魄力了。

朝臣們都極力反對,一本本的奏折上上去,勸隆平帝收回旨意。皇帝被說的煩了就發了一通火:“天子金口玉言,哪裏有更改的道理!朕是皇帝還是你們是皇帝!”

他冷冷一個眼風掃向朝堂:“昭兒堂堂太子,連一個主考官都做不得了?!”

如此一通發怒,這次風波才算停息了些。此後隆平帝又處置了幾個一直在上躥下跳的,朝堂上才平靜了下來。

唯有右相劉培江看著手上的中旨,眉頭緊鎖——這是一份處置朝臣的旨意,毫無疑問掛著的是蹦躂最歡的那些人的名字,皇帝尋了個錯處把他們全都處置了,不是降職外調就是奪官流放。

想到這幾個人所在的派係……又想到那道怎麽看怎麽不合理的任命太子為主考官的聖旨……

他的心裏隱隱浮現出一個猜想,一字一字凍得他心底生寒。

朝堂不安穩,民間也起伏著暗湧。

祈舜一身便服帶著付岩從王府後門出來,穿過一條街就看到了坐落在街口的梧桐館。他接手的時候梧桐館才剛剛翻新過,漆上了一層新的黃漆,在日光下閃閃發亮。

這幾日梧桐館的名聲已經打出去了,價格不高但是格調高,環境清幽擺設精致,許多考生都喜歡到這裏來與其他學子探討經義。

掌櫃的恭恭敬敬把祈舜迎上二樓的雅間,祈舜側耳聽著滿堂學子議論著最近沸騰了朝野的聖旨:

——春闈科舉,著太子為主考官,翰林院學士方渝、韓三濁,禮部尚書馮敬之為副考官,皇九子翊王為巡查官。

一眼望去,諸多考生臉上都彌漫著因興奮而泛起的潮紅,按捺著激動的聲音和同伴討論:“太子為主考官……等日後太子登基了,我們這一批人可就算是天子門生了!”

他的同伴低聲警告他:“慎言!你是想死嗎!陛下還好好的坐在皇位上呢!以後誰坐上那個位置還難說呢!”

“這儲位難道還能有波折?陛下最寵愛的皇九子都封了翊王了,何為翊?輔也。還能有誰有奪儲的能耐?”

“你焉知這不是殿下對九皇子的警告……再說,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二皇子呢!總之皇家的事我們少議論……”青衫書生撇撇嘴:“一百顆腦袋也不夠掉的,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夠了。”

又一個書生走過來坐下:“子謙兄說的對,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夠了。不該我們管的事別管。”

兩個人對他見禮:“文彥兄。”

他也拱手見禮:“子謙兄,子晗兄。”

俞子晗紅著臉笑道:“還得多謝兩位兄長提點,子晗太不穩重了。”

時子謙:“無妨,不穩重的又不是你一個人……你看看,大堂裏誰不是激動的滿麵紅光。畢竟如今的太子門生和以後的天子門生……那分量可是大大的不同的。”

“起初我也是興奮了好一陣的……隻是後來想想,能是否中榜還是兩說,現在談這些實在是好高騖遠。”他苦笑道。

謝文彥:“子謙言之有理……現在談這些都為時尚早,還是好好備考為先。”

祈舜仔細觀察了大堂內的學子,覺得這三個人還不錯,就問了掌櫃:“那幾個學子叫什麽名字?”

掌櫃翻了翻名冊,答道:“藍衣少年名叫俞子晗,青衫書生名時子謙,後頭來的那個書生名謝文彥,三人都是浙江考生,曾在南麓書院共學。”

祈舜在心裏記下了這三個名字。

又觀察了一會兒,時辰差不多了,他起身打算離開。

掌櫃的跟在他身後恭恭敬敬送他出門,眼見著就要跨出大門了,堂中突然有一位學子站起,大聲闊論道:“九皇子不過是個仗著父兄寵愛,恃寵而驕不知法度的佞幸,日後我必輔佐太子殿下將其除去,定不讓其禍亂朝政!”

佞幸……!!掌櫃的嚇得冷汗都出來了,他可是知道自己這位東家的身份的。

祈舜聞言愣了一下,輕笑了一聲,轉過頭去似笑非笑的看了那位考生一眼。

現在就有人說他佞幸了?

掌櫃在他耳邊低聲說:“張繼,字子豐。河南考生。”

祈舜搖搖頭轉身離開了。

佞幸?這等手段也太拙劣了,真當他每日就吃吃喝喝養尊處優呢?

梧桐館外,付岩站在一輛藏青色的馬車旁等著他,馬車上所有關於翊王府的標識都被摘得幹幹淨淨。

祈舜一步跨上馬車,低聲吩咐:“先去西山居。”

西山居內,溫玦一臉陰沉的坐在他的房間裏,右手捏著一塊錦帕,青筋暴起指尖都泛白。

楚樓推開門進來,略顯躊躇的喊了他一聲:“二哥……”

溫玦轉身就甩了他一個巴掌,咬牙切齒:“——你是要把二十八個兄弟都葬送掉嗎?!”

“你還嫌被姓段的坑害的不夠!還要自投羅網!”

楚樓被這個巴掌甩的火冒三丈,咬了咬牙還是忍了下來:“你當太子查不出來我們的人在哪裏嗎?!”

他眼中冒著淩厲的火光,像是絕境中拚死一搏的困獸:“現在就兩個選擇——要麽跟著翊王走!要麽,被當做齊王餘孽一網打盡!”

溫玦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猛然就咳出了一口血。手中的錦帕已經被鮮血染紅,他煩躁的將其一扔,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平複胸腔的氣息,嘶啞著聲音道:“讓我再想想……”

他和荊十一兩個人是這些梅花衛的統領,荊十一排行老大,他排老二,剩下二十八梅花衛依次排到三十,彼此之間都以數字相稱。

齊王曾經救過他父親,他為齊王做事,隻是為了還恩。初入齊王門下他就知道,他的未來必定坎坷不順生死難測,齊王實在是一個太有野心也太暴虐多疑的主子。但是任憑他怎麽想,也沒有想到齊王會以為他和荊十一之間會衍生情愫。

當初擺在他們麵前有兩條路——一條路立即逃遁遠離齊王勢力範圍,一條路回去接受齊王責問生死由他人。他自認一身坦****沒什麽見不得人的,況且他熟知齊王謀劃,如果逃遁,齊王怕是會追殺他到天涯海角,事實上他也別無選擇。

曾經他選擇束手就縛被綁回齊王府,迎接他的是日以繼夜的嚴刑虐待,以及眼睜睜看著荊十一被一刀一刀淩遲至死。最終二十八梅花暗衛殺主叛逃,他耗費無數心血才把這二十八個人保存下來,讓他們潛藏在民間各地。

如今又是兩條路擺在他麵前,一著不慎那就是全軍覆沒的下場。

希望這一次……不會選錯。

溫玦咬了咬牙根,眼神發狠:“走,去見翊王!”

祈舜好整以暇地坐在屋內喝茶,衣袂擺動間一脈從容。

“溫先生別無選擇,不投到本王旗下,先生二十九人就是死路一條,絕無幸免的可能。”

“但段九攜誠意而來,無意逼迫先生,”祈舜深深作揖:“先生有大才,若無先生居中斡旋,齊王勢力絕無可能潛伏京都數年不曾被發現。”

祈舜頓了頓,從袖間拿出一塊明黃色的錦緞,遞給溫玦,“即便先生不投我,汝等二十九人亦可全身而退。”

那明黃色的錦緞上赫然寫著:

——溫玦諸人揭發齊王罪行有功,雖失手錯殺親王,但念其忠君之心昭昭,功過相抵,今特赦其無罪。

這是帝王密旨,落款蓋的是皇帝的玉璽!

溫玦滿臉都是震驚,話都說不出來:“這!這……”

他汲汲營營近十年,不過為了保全手下這些兄弟!如今這一道密旨,把他所有顧慮擔憂都一掃而空!

祈舜微笑:“這是段九的誠意。”

他知道,這一道密旨,比什麽威逼利誘都來得有效!

“皇室暗衛武力有餘,情報稍顯不足,父皇有意彌補,”祈舜堅定的看著他的眼睛道:“溫先生非舜之國士,楚公子也不會是舜之利刃——但舜以性命擔保,梅花衛必將成為君主之銅盾,大夏之壁障!”

溫玦不禁動容,沉默了許久,他猛然抬起頭,咬牙問道:“我隻問王爺一個問題——若是陛下駕崩,王爺可有心自己上位?!”

那眼神淩厲迫人,像是一把淬了血的刀子。

祈舜毫無猶豫回答:“舜為翊王,絕無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