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虎穴
沒有人想要死,特別是這些隨時隨地與死亡為伴的孩子,更是拚命的想要活下去。(錦衣玉食,爹娘疼寵的日子都像是前世的前世,原本父母族人在十年內為他們構築的世界在一夕之間崩塌成碎片,山河碎裂天地傾覆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他們就必須要為了活下去而拚命。
玄瀾終於搶到了自己的食物,那些野性的孩子看著他再也不敢上前——隻要他表現出比他們還要搏命的狠心。
錦繡的花紋被鮮血浸染,倒像是盛開在往生河岸的曼荼羅花。
他的右腿受了傷,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貫穿了整個腿腹,模糊的血肉翻卷出來,一動就鑽心的痛——那是被另一個十歲的孩子用磨出鋒利邊緣的石頭砸出來的。
那個人不要命的抱著他,死死的纏住他,然後用那塊磨出了鋒利邊緣的石頭去砸他的右腿,一下又一下,都砸在相同的位置上,痛楚深入骨髓,玄瀾雙眼發紅,喉嚨裏發出嘶啞的咆哮,他再也顧不上手下留情,一個用勁翻身,然後抱著身上人的頭使勁往地上砸。
好像野獸瀕死發出的困獸之叫,這其中有幾多不甘幾多瘋狂幾多暴戾都不予言說,隻是當地上那具紅白之物流了一地的屍體刺目的躺在那裏,再也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搶他的食物。
他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回到了自己原來靜坐的那個角落,幾臂之內都無人,隻有不遠處的那些幼狼聞到了血腥味,幽綠的眼光寒意森森的盯著他,嘴裏流出腥臭的涎水。
他抬頭看那些幼狼一眼,人眼狼眼相對,是如出一轍的孤狠決絕,以及他眼裏還未退去的狂暴嗜血。
收回目光,垂下眼臉,濃密的睫毛覆住了所有外泄的眼神光。
那睫毛細長而濃密,像是劃過空中的蝶翅,細看竟是靜美的——此刻他臉上沾著的血跡還未擦拭,眼角淩厲如刀的弧度還未緩下,竟有一種瘋狂殘破的美感,像是花火絢爛到了極致,然後一瞬間轟然崩塌,零落成滿地鋒利的碎片。
玄瀾一言不發的吃著自己搏命搶到手的羊肉,羊肉沾上了血跡,以致腥膻味更重,但他毫不在意,一絲一絲嚼碎了咽下去,沒有浪費一點。..
他要回去。他還有阿舜還有父王還有皇爺爺,他不要在死在這裏,他要回去,回到京都去。
活下去……然後,回去。
回去。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好像隻是低頭了一瞬,再抬頭就看見了星河璀璨。而在地麵上,也有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帳篷群各處生起——但這並不包括奴隸營。
玄瀾的神經無限製的緊繃——他已經在這裏度過了一個夜晚,因此他知道,深夜的奴隸營,才是對他最致命的時候。
他的手伸進自己左腿的靴子裏,已經做好如有萬一就暴露那柄匕首的準備——鐵質的兵器在奴隸營是不允許被持有的,一經發現,即刻上繳,並且舉報人還能獲得額外一頓飽飯的獎賞。
也因此在白日的時候他再怎麽瀕臨絕境也未曾拿出這把匕首,他無比清楚,這僅剩的匕首,才是真正保命的東西。
但是在深夜的奴隸營,白日裏未曾獲得食物的小狼會蠢蠢欲動——深夜才是他們獵食的時候,他們會趁機偷襲圍攻白日裏重傷的人,或者人群裏看起來最弱小的那個孩子。通常其他孩子也無法阻攔,隻能安排人守夜,然後在小狼們襲來的時候把大家都叫醒,以免有人在睡夢中被小狼給咬斷了脖子。
玄瀾孤身一人,且深受重傷——如此看來,他必然是這些幼狼襲殺的首要選擇,可不要小看野獸的智慧。
如果能夠熬過今晚,明日有必要要殺死一個小頭目取而代之了,玄瀾無比冷靜的心想。
圍欄裏另一邊幾隻小狼眼裏幽幽閃爍著綠光,就想一團綠色的火焰在空中起伏跳躍。
玄瀾嚴陣以待不敢有絲毫鬆懈。
在他們對峙的時候,臨近的布多王子的帳篷突然爆發出喧囂的人聲,不知爆發了什麽爭吵,聲音尖刻的他們都能聽得見,人聲鼎沸真是好不熱鬧。
“呲啦。”在不遠處傳來沸騰的人聲中,玄瀾陡然聽見這樣一聲清晰尖銳的聲音,就像是刀劍相撞,金鐵交戈。
——恍惚間他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金鐵交錯的聲音一聲又一聲響起,無比清晰,無比尖銳,甚至有零星的火光濺射出來。
他不可置信的抬起頭,看向鐵鎖處。
“嘩啦”一聲,粗長的鐵鏈被祈舜一把拉開,丟在地上。
“……玄瀾。”祈舜強撐著自己的聲音,讓他聽起來盡量沉穩。
“……阿舜?”這兩個字出口的瞬間,竟然讓他感覺恍若隔世。
這一處木欄圍場就像是一處鬥獸場,高大的木樁打入地底,木樁之間毫不留情的用木棍和荊棘填充,細碎的光影透過荊棘之間的縫隙灑進來,珍貴的就像是難得的曙光。祈舜站在唯一的入口處,鐵鎖無力的躺在他腳邊,身後這扇唯一的木門大開著,一眼就可以看到木門外無限廣闊的天地。
祈舜環視四周,那些瘦骨嶙峋卻眼神如孤狼般陰狠的孩子一個個都警惕又貪婪的盯著他——或者說他身後那扇洞開的大門,而那些真正的狼崽子似乎從他身上感受到了某些危險的氣息,全身緊繃做好了進攻的姿態,八頭小狼全都退到一處聚攏在一起,一叢叢綠光閃爍跳躍。
一個護衛從旁邊的帳篷裏走出,向他做了個手勢,示意看護人已經被幹掉了。
他點點頭,這個護衛將弓箭遞給他,彎弓搭箭,將箭尖瞄準那幾匹小狼,一箭又一箭射出,快到讓人眼花繚亂,箭尖直擊眉心,全部一擊斃命。兩個護衛看的眼皮一跳一跳的,又趕緊把準備好的幾個包裹遞給他。
就在此時,遠處沙恩王子的帳篷突然爆出衝天火光,附近被聚集到布多王子帳篷前的人寂靜了一會兒又陡然沸騰,然後匆匆忙忙全部人都朝著沙恩王子的帳篷趕去。
祈舜待得他們走遠了,將手上的幾個包裹扔在地上,冷冷說:“包裹裏有幹糧和火折子,拿了東西就可以逃,馬場在西邊。當然如果你們想逃的遠一點,可以在走之前順手燒了路上的帳篷——就像之前那個著火的帳篷一樣,”祈舜頓了頓,笑著說:“燒的越多,就可以逃的越遠。”
說罷,他走過去簡單處理了一下玄瀾右腿上的傷口,到最後簡直手抖的連紗布都係不住。他顫抖著吻了玄瀾的頭發,輕聲說:“阿舜背你走,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他布下的後手要不了多久就會被識穿,也因此他才會讓把那些奴隸營的人一起放出去,多一個人混消實現總是好的,特別是在他們外逃的時候。
此時另一個前去放火的護衛也回來了,他把玄瀾背起來,匆匆往犬戎王庭外那兩百號人的駐紮地趕去。
之前的潛入犬戎王庭根本不算什麽,現在才是戰鬥真正開始的時候。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犬戎王部的大軍此時不在營帳之內,但就算隻剩下一些守備軍,也不是他那兩百號人能夠抵擋的,在這種情況下他要活著帶玄瀾回到雁翎城,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現在才是真正考驗他們的時候,逃亡,現在才開始。
血戰,也現在才開始。
也幸好之前放出去的那些小孩大鬧了一場拖延了點時間,整個王庭處的帳篷群遍地開花,也分去了一些搜查的人口。
當然還是他們的行跡最好找,跑到寬闊平坦的草原上,蹤跡什麽的還不是一目了然,現在拚的就是時間。
荊疏有點驚訝的看向他,沒想到他還真的把玄瀾殿下救出來了,不過驚詫的情緒也隻是一閃而過,因為祈舜根本顧不上和他多說一句話,隻在擦身而過的瞬間匆匆說了一句:“上馬!走!”
玄瀾因為傷勢太重,無法一人獨乘一騎,便坐在他身前,祈舜在他耳邊低聲說:“撐住了!”
“恩。”他低低應了一聲,阿舜為救他深入虎穴,他不能讓阿舜陪他折在這裏,必須要撐住。
隨著馬身的一下下顛簸起伏,右腿又傳來鑽心的疼痛,血跡一點點又滲出來,他咬著牙忍著不吭聲。
祈舜眼裏心痛不忍的神色一閃而過,但還是咬牙在他耳邊一字一頓的說:“給我撐住了!別讓我最後九死一生救個死人回去!”
玄瀾輕輕一笑,聲音還帶著少年特有的清朗,卻堅定的猶如遠處無所畏懼屹立在天地間的聖雪山,他說:“阿舜,我長大了。”
聲音轉眼就破碎在身後的風裏,祈舜拉著韁繩的手一緊卻未發一語,高高揚起的馬鞭狠狠揮下去,馬兒嘶鳴一聲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是的,你長大了,所以不要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