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 吃起來有點臨別的意思。

蔣麓這兩天在蘇沉家小住,再之後可能在母親那邊待幾天,就又要回劇組了。

這次第六部預計要從一月拍到六月, 期間有兩個月都得含著冰說台詞, 能凍得人嘴巴發麻。

離別總是容易傷感, 蘇峻峰特意挑了家熱氣騰騰的火鍋店,在隔間裏也能聽到裏外熱鬧的說笑碰杯, 紅紅火火地都開心才好。

果不其然,兩個大孩子都怕辣,鈴姐吃得猛灌水, 潮哥隋姐也在這裏等他們,要了幾瓶冰果汁。

人一多,吃什麽都好, 好像舉杯時能看到大家, 笑容就會不自覺地洋溢起來。

吃到一半,棉襖羽絨服基本都掛在椅子上,穩穩跟樹袋熊似得窩在蔣麓身上睡著了, 偶爾冒個鼻涕泡。

小朋友很喜歡飛機火車,出門都非要帶一個。

蘇沉在路上還開玩笑, 說自己將來要是有個飛行員弟弟, 肯定特別驕傲。

蔣麓再抱著傻乎乎睡覺的梁穩吃蛋炒飯時, 腦子裏驀然冒出來一個念頭。

那我要是考個飛行員, 你會被迷住麽?

他仔細一琢磨,想得有點深。

自己體能良好,是從軍的好材料, 回頭開著飛機穿著製服往蘇沉麵前一晃, 是很威風。

……就多喜歡我一點嘛。

蘇沉今天胃口相當好, 難得喝了半杯冰啤酒,學著鈴姐那樣拿腐乳醬拌蔥花,鴨腸鴨血吃得津津有味。

他臉頰紅撲撲的,笑起來很可愛,看得老爹也很感慨。

“你們三個也是體驗了一下多胎家庭的快樂。”

現在的小孩,基本都是獨生子女,跟他們那代人的童年經曆完全不一樣。

沉沉能有蔣麓一個哥哥,又有穩穩一個弟弟,至少成長經曆會比別的孩子豐富很多。

——不過這麽小就去拍電視劇,也是早就超過同齡人一大截了。

“是,”鈴姐接話道:“那以前老一代人,哪個家裏不是三個四個孩子,多生才多有生產力嘛。”

“我一直有點好奇哎,”隋姐年輕,聽得好奇:“生那麽多,哪帶的過來?”

這要是放到現在,養一個都夠人掉大把頭發的!

“根本不需要大人帶,”蘇峻峰揮揮手:“老大帶老二,老二帶老幺,有時候老幺還照顧下鄰居家的小毛毛。”

“而且那時候,上學時間沒現在這麽多,一家五六口人全都在田裏,小孩臉上胳膊上也髒兮兮的,都在幫忙割豬草,要是一不留神,老幺滾到泥巴灘裏了都不知道。”

梁穀雲跟著感慨幾句,目光移到他們三個身上,笑著歎氣。

“要是穩穩是個小姑娘就好了。”

家裏男孩子實在太多了,其實能照顧著沉沉和麓麓,她已經很滿足。

蘇沉原本在笑,和蔣麓目光對上的一刻,兩個人都停了一下。

他們之間真的存在親情。

……可也真的存在一些曖昧。

在這樣的親情裏,喜歡對方是對家人的背叛。

他和他,不僅僅是嘴上一句哥哥和弟弟。

是長久以來,真正倚靠著對方,甚至對方的家庭,慢慢走到現在。

蔣麓下意識想,如果蘇家父母知道他會喜歡上蘇沉,是否還會再允許他們見麵。

現在的笑容,守候,陪伴,都不該被背叛。

他真的很喜歡這個家。

喜歡和一大桌人吃飯,喜歡梁阿姨如同母親般的照顧和碰觸,也喜歡蘇叔叔的爽朗坦誠。

如果失去這一切,今後變成陌路人甚至仇家,再不來往……一定很痛苦。

蘇沉透過氤氳霧氣,看著蔣麓短短停留了一秒。

什麽都不用說,他都懂。

少年舉杯,把微苦的啤酒遞高了一些。

“哥,敬你一杯。”

兩人此刻才有對視的理由,對飲而盡。

他們的萌芽,隻能生長到那個高度。

連根拔除實在太難了。隻要能見到對方一天,甚至腦袋裏活躍著與對方有關的念頭,拔除都隻是個過場。

可是掐掉太疼了。

每當多出來一些,都要一次次盡數掐掉,哪怕掐得人鑽心的疼,喘不過氣。

蘇沉垂著眸子,一時間胸口發悶。

他忍不住想,麓哥該有一個家,哪怕我把我的位置讓出來,我也想看到麓哥被爸媽好好疼愛,被仔細照顧。

我不能毀了這些。

在此之後,他們兩人都不再談話,隻看著爸媽笑,繼續吃飯。

默契達成的無聲無息,讓人舌根發苦。

在等待成績公布之際,劇組的人員配置也終於定了下來。

總製片人依舊是薑玄,出品人裏多了幾個影視界大佬,以及導演正式定為邵海沿,那個自信心滿滿的海歸導演。

從美劇的執行導演提升到總導演的位置,薑玄並不放心,還是在劇組裏設了幾重約束,合同裏也有所保留,防止出事。

但這些似乎還不夠。

他單獨約了個時間,找蘇沉談話。

“我時間有限,二十分鍾後還有個會,希望這次談話能讓你明白我的意思。”

“您說。”

蘇沉坐在直入雲霄的大廈高處,眼前落地窗都能看見雲朵飄浮。

他在偌大的會議室裏,顯得稚嫩又簡單。

薑玄沉吟片刻,直接道:“你很好。是個乖巧懂事的演員。”

“但是,蘇沉,一個優秀的演員,有時候不能太好。”

蘇沉聽得詫異,像是突然得到一個啞謎。

傳統教育裏,人該真善美,該無私奉獻,該敬業守序。

他依稀察覺到,‘不能太好’是一個傳統觀念外的點撥,但受限於年齡閱曆,不能理解更多。

“很多人開玩笑說,覺得你像小羊,很聽話,也很和氣。”薑玄腦袋裏仍是合同裏的條款限製,沉吟片刻道:“我不要求你做蔣麓那樣善於反擊的小狼崽子。”

“但是你,至少該有棱角,比如說……像鹿。”

麋鹿,赤鹿,角鹿,總歸是擁有足夠震懾肉食動物的尖銳長角,也擁有足夠的能力,去捍衛屬於自己領地的勇氣。

蘇沉很少和薑玄聊天,覺得這個人深沉緘默,難以靠近。

如今聽到狼與鹿的概念,隱約像是明白了,又覺得有些模糊。

“我該反抗什麽?或者反對什麽?”

“你已經到了學會保留餘地的時候。”薑玄低聲道:“卜願走了,我也不會常在劇組。”

“一個新的導演,不是劇組權力的最頂端,你明白嗎。”

顏電在離開之前,提醒過他這一點。

沉沉性格太軟,容易被拿捏擺布,如果不及時提醒,以後怕出事。

善良在野生環境裏有時候會成為枷鎖。

“總編劇,總導演,以及唯一的主演,你們三方是個三角形。”

薑玄本來想言盡於此,但看著這個快滿十五歲的孩子,又覺得擔憂。

“如果他有過分的言語,或者強迫你做不想做的事,你都可以拒絕。”

“你可以要求修改劇本,要求更換對手戲演員,你是主演,擁有劇組三分之一的權力。”

如果他當時在劇組現場,他絕不會同意卜願讓這個孩子反複落水的戲碼。

哪怕找個替身演員,也一定要每一步都走得平穩無虞。

這是需要長期經營的生意,不能隨便拿主演的命來博。

所以,蘇沉,你不能做小孩,也不能太乖。

你要學著使用你長期擁有的權力,保護自己,也為自己拋光。

蘇沉有些局促地抓緊外套邊緣,低著頭有些猶豫。

“平時看新聞裏,要求改劇本之類的,會被罵耍大牌。”

他恪守本分,不願意做這些看似逾矩的事。

元錦可以輕鬆做到,他會遲疑。

薑玄觀察著他的情緒,再次開口:“是被罵重要,還是贏重要?”

“如果《重光夜》這次招商失敗,我不得不在劇裏加廣告植入,我會被罵,可這個劇組才能活。”

“蘇沉,你覺得我會猶豫嗎?”

“再到以後,如果我不在劇組,聞編劇也不在,隻有你一個人撐起《重光夜》,你敢提這些要求嗎?”

你該明白你在維護什麽。

有人耍大牌,是在維護可笑的自尊心。

但你行使權力,我會相信,以你的品格,隻會是為了這部劇。

薑玄很少把自己的話對外人講得這樣清晰,點破到他能接受為止。

他知道,蔣麓有野蠻生長的一麵,這些社會法則不用教,但不可能靠蔣麓來保護蘇沉。

蘇沉聽到前麵那些例子時,十指不知不覺握得很緊。

他大概明白,薑玄對這個新導演也不夠認可。

至少在顏電出現時,他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對話。

“我會做的。”

“很好,”薑玄推過來一疊劇本,平靜道:“這是第六部的劇本第一稿,上麵一摞是原稿,下麵一摞是各方給出的批改意見。”

“我給你十天的時間,你把意見交上來。”

蘇沉抱起劇本,認真答應。

拿起這摞厚厚的紙時,他隱約覺得,自己的骨血會和這部劇越融越深。

原本好像已經參與了很多,也成為了很多。

現在,薑玄再一次向他強調他所擁有的權力,要求推進更多。

從電梯裏出來的時候,蘇沉仰起頭,看向明煌娛樂高不見頂的大樓。

冬日陽光仍舊刺眼,他頂著光看了許久,抱緊手中的劇本。

要學的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