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翌日下午兩點, 邵海沿叫所有人去會議廳開會。

他不僅叫了主要演員,而且還安排了遠程聯線,將更高級別的管理者也拉入了這場會議。

會議主題是, 拍戲檔期要縮短至少兩個月, 一切進度必須提高效率, 同時還要保證質量。

“換言之,每天要完成的條數, 以及NG次數都有了明確範圍。”

助理抱著電腦播放連夜趕出來的PPT,眼睛下一片烏青。

邵海沿基本沒看大屏幕上畫線標紅的數字,說話時有種超乎冷靜的客氣。

“關於現在有很多演員想要調整劇本這件事, 我充分理解。”

“有創作欲望是好事,想提升作品質量,加入更多個人表現, 這些都很合理。”

“但為了拍攝進度, 從今日起,如果再有任何想改編或者變動劇本的需求,咱們要走流程。”

畫麵隨之轉變, 出現企業慣用的審批流程圖,把層級關係劃分的十分清晰。

想要改動劇本任何一處, 首先要寫出對應申請表格, 然後遞交給葛導演做首次審批, 總導演做二審, 編劇組開會三審後決議。

而且任何一處的改動,都必須提前至少兩周預先申請,不再允許邊拍邊改這樣‘散漫’的行為。

流, 程。

蔣麓轉著鋼筆, 聽得好笑。

其他人都安靜的不再想說話, 甚至不再看那個侃侃而談的邵海沿。

蘇沉的注意力仍停留在檔期上,直到海導說完這些詢問誰有問題時,才終於抬起手。

“海導的意思是,如果一天拍不完規定的戲,不會後延,也不會再深磨?”

“這個問題非常好,”邵海沿慢慢道:“真正有實力的演員,也不會一味拖延著進不了狀態,浪費全劇組的時間。”

他虛抬出這個高度,然後露出傲慢的笑容。

“蘇沉,你覺得呢?”

在蘇沉開口之前,周金鈴提前發話。

“這個事薑總知道嗎?”

“薑總可能幹涉不了。”邵海沿平靜地說:“這是上麵幾位的意思。”

周金鈴皺著眉不說話,拉著蘇沉起身,徑直出去打電話了。

她不會讓自己的藝人在這麽詭異的會議裏發言。

有問題,這些都有問題。

還剩三個月,要拍完所有的內容——那質量怎麽辦?用紙糊出的大樓有人想買?

蘇沉被她帶出來時還有話沒問完,但經紀人迅疾地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轉而與薑玄通話。

電話過了許久被轉接,又過了幾分鍾才結束背景音樂。

周金鈴已經默念著整理好思路,兩三句話講了邵海沿開會說的事。

“我知道。”薑玄沒太大反應:“顏電確實用的時間很短,邵海沿執意這麽做,是他自己的問題。”

“但他絕對會禍害我們的主演——還有電視劇的質量怎麽辦?”

“周金鈴,你覺得這件事是你能管的嗎?”

經紀人愣了一下,突然清醒過來。

“不要說蘇沉,也不用說你我。”薑玄與她交情數十年,才會點撥這一句話:“《重光夜》也好,任何劇組也好,什麽時候能靠一個人來決定生死了?”

周金鈴離蘇沉距離略遠,蘇沉聽不見電話裏的答複,眼見經紀人的神色從惱怒到茫然,轉身去給她倒了一杯水。

等電話掛斷,周金鈴低頭喝水,說了聲謝謝。

蘇沉望著她,讓她覺得說出這句大白話都有些殘忍。

“薑總說……任何時候,劇組都不會因為一個人決定生死。”

她努力揚起笑容,盡力把這句話往好的方向解釋。

“他的意思也可能是,一部幾百人製作的劇,十幾方共同投資的項目,不會因為一個人就火爆全球,也不會因為一個人就臭大街吧。”

蘇沉在為她倒水的時候,心裏其實已經有了打算。

“但我不會這樣想。”

經紀人愣了下,感覺不妙。

“也許薑製片會這樣說,”蘇沉看著她手中搖晃的水麵道:“但那是他權衡利弊之後選的結果。”

“蔣麓會拚了命去保整個劇,我也會。”

對你們來說,這是個工作,是個生意。

可對我們來說,這是我們的命。

命運的命,生命的命。

周金鈴這幾年已經深刻領教過這兩個孩子擰起來有多倔,伸手直接抓住蘇沉的肩,語氣不安:“你還小,你不要一個人扛那麽多——”

蘇沉望著她的眼睛,笑著搖一搖頭。

像是已經篤定了要走的路。

電視劇組裏,財務報表可以走流程申報,器材添置可以走流程申請,但改劇本走這一套,完全就是瘋了。

類似讓一個音樂家在拉小提琴前先寫個大綱整理思路,或者讓一個廚師先背誦一遍自己要怎麽炒菜放油。

一個專業出身的導演定這個規矩,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就是純純的壞透了。

可這麽有病的要求,被總導演定為規矩之後,被蘇沉完整執行,一個步驟都沒有略過。

他沒有時間了,他必須做到。

蔣麓在日夜兼顧著清點保護大火焚燒前滿宮的琳琅物件,從簷上的燈,到廊前的銅鶴。

從梨花木打的博古櫃,到鑲著假象牙的仿古床。

他成為整個倉庫的主人,開始守護屬於這個基地的細碎點滴,連搬運過程的監控視頻都會仔細檢查,確認沒有小車開去岔道,秘密倒賣混亂裏可以遺失的小物件。

蘇沉則寫出一張一張荒謬至極的申請表,然後拿著這些去和每個節點的人開會。

林久光那天在高高的樓上給他提過如何氣死人的妙論。

如果真的按那個主意來做,也許會有很解氣的效果。

可他們都沒時間了,他們要的不是解氣,不是看邵海沿吃癟慘敗,他們隻要《重光夜》能好好的活下去。

周金鈴同時照顧著他們兩個人,有時候一天要在A組B組之間折返十幾次。

她看到蘇沉每次能提交一二十張申請表的時候,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把劇本到底通讀了幾遍?你怎麽沒演都知道哪裏需要改?

蘇沉每次都笑一笑又搖一搖頭,不再解釋。

她覺得事情不對,去找葛導演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葛導演雖然懦弱老實,其實看事情很透,知道這孩子是豁出去了。

“金鈴,你想想,誰能沒演過戲就知道劇本哪裏需要改?”

“劇本寫的時候再順,那也要對戲之後才能知道現場問題。”

她聽得一頭霧水:“你重複我的問題,我也沒辦法聽懂啊。”

“沒有捷徑,你明白嗎?”葛導演悶頭點煙:“沒有捷徑。”

周金鈴這才反應過來。

邵海沿猛然加速的時候,這些孩子不得不每天私下對戲,以及找所有對手戲演員過戲。

他們自願放棄自己的休息時間,在提前對戲過戲,然後寫出所有要改的內容,由蘇沉統一整理出來填表提交。

成年人隻覺得這是個有些麻煩的項目,時間倉促可能會損耗轉化效益。

幾個投資術語一串,《重光夜》和任何影視項目都沒有區別。

但這幾個孩子,還執拗著不肯放手。

也隻有蘇沉會影響他們每一個人,去爭這些金錢之外的事。

葛導演是聽蛇骨婆婆的演員講過這件事,再點破這些事時,也覺得陌生到好像不符合這個世界的規則。

“小朋友們做事,總是會天真一些。”

他撣了撣煙灰,像是被觸動了什麽。

“你不知道,蘇沉在我這裏積攢了多少表。”

一周提交一次,一個月就是四十到六十張。

如果單純就為賺個錢,每天拍完戲以後這個孩子就可以去玩樂休息,遠遠不用再去在乎這些。

可每次蘇沉帶著這些表單過來走流程的時候,他的眼神都在說同一句話。

我在乎。

我非常在乎。

周金鈴聽得難過,卻被葛導演拍了拍手背。

“別想永遠做雞媽媽,有時候孩子們得學會麵對這些。”

“雞媽媽?”

“就老鷹抓小雞裏,那個張開手臂的老母雞。”葛導演看著深夜裏慢慢飄遠的雲層,又說道:“他們遲早要長大的。”

在諸多忙碌事務之中,蔣麓還記得他許久前和蘇沉提到過的那個隱秘計劃。

跟他的父親聊聊。

喬海廈時年三十九歲,離異無子,擁有知名礦泉水集團,早早排在福布斯排行榜的前列。

他之前在劇組雖然沒有給這個人好臉,但神差鬼使拿了名片,之後再也沒有聯係過。

但結合網絡上已有的這些資料,蔣麓一梳理,覺得不對勁。

他即將十九歲,母親四十七歲,但是生父……三十九歲?

等於說二十歲時多了個兒子,自己還不知道?

蔣麓一算歲數發現情況很微妙,差點給親媽打電話問你當年是怎麽想的。

姐弟戀?還相差八歲?……你們當年怎麽回事?

這明顯是有故事啊。

他清楚這麽問親媽,絕對會被秒掛電話,猶豫再三之後,他翻出名片撥通了號碼。

電話接通後,秘書問清來由,聽到蔣麓兩個字時沒有太多驚訝,淡淡哦了一聲,說會盡快轉接。

蔣麓等了一會,聽見喬海廈的聲音。

“是我,遇到什麽困難了嗎?”

“沒有困難。”蔣麓平直道:“我跟你打電話……主要是,想了解下身世。”

喬海廈愣了下,嗅出來什麽。

“哎,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誆你?”

“有可能,但我問過我媽,她沒否認。”

“讓我想想……”喬海廈回憶道:“其實我一直被蒙在鼓裏,還是你舅舅拿了出生證來找我聊天,我才知道這件事。”

他們聊天挺客氣,反正不像父子。

“不過你對我沒那麽抗拒了,我挺高興的,要不找個時間吃個飯,咱們聊聊。”

蔣麓內心又湧起許多叛逆的念頭,但還是應了。

喬海廈說找個時間,就真是當天找個時間,坐飛機過來找蔣麓吃飯。

像是在時都搭了個出租車,兩三個小時抵達渚遷,還訂了這裏唯一一家上檔次的日料館。

包廂裏流水潺潺,有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幫忙端菜倒茶,踩著木屐走路沒有一點聲音。

蔣麓坐在父親麵前,終於肯正眼看一看自己的生父。

喬海廈保養的很好,說剛滿三十歲也有人信。

蔣從水是典型的學者麵孔,樣貌寡淡清冷,雖然不夠貌美,但氣質絕對沒話說。

仔細一看,他反而是隨了父親,生得五官很濃,眼眸幾乎一模一樣。

蔣麓大概能猜出來,舅舅是在查出癌症以後才輾轉找到了喬海廈,一樣是為自己找未來的依靠。

他脾氣裏有傲氣,但也明白好歹,做事不會再如以前那樣恣意任性。

兩個大老爺們杵在包間的榻榻米上,說話有點不好開口。

“其實我也很吃驚。”喬海廈卷起袖子開始吃壽司,沾芥末時辣的眉毛打結:“我以前還看過你演的戲,也沒想過會有今天。”

一般人突然知道自己有個兒子,也不太能立刻接受現實。

但他父親故去很久了,在這世界上多個親人,是個好事。

蔣麓用筷子扒拉著壽司的米粒,想了很久才問第一個問題。

“你怎麽認識我媽媽的?”

喬海廈早有預料,但再說出來還是很需要勇氣。

他低著頭像在回憶過去,像是忍不住想笑,又有點懊悔。

“她是我的初中家教,也是我的高中家教。”

蔣麓陷入沉默。

媽,你……

你這是被他的外貌迷惑了,還是……

喬海廈看見蔣麓是這副表情,登時覺得特別好笑。

“單純說我跟她的事,誰都不欠誰的,沒什麽。”

“但她這些年撫養你長大,肯定很辛苦。”

“也沒有。”蔣麓否認:“這些年她很少管我,基本是我舅舅在照顧我。”

喬海廈看著他時,目光一直很溫和。

“老實說,現在我突然要認你當兒子,會搞得像在罵人。”

前幾年蔣麓年紀還小,他還能自認做個長輩。

現在小夥子長得又高又帥,非要當人家爹,自己想想都說不過去。

蔣麓心想這爹性格真像我,又覺得這話有點不妥,一直翻來覆去地戳那塊壽司。

喬海廈試探道:“那咱們加個微信?”

“行。”

微信加完,兩人一個繼續吃刺身,一個嗦拉麵,都在翻看對方的朋友圈。

蔣麓的朋友圈內容很簡單,偶爾拍幾張劇組的風景,有時分享一首歌,時間間隔很長。

喬海廈的朋友圈裏很少有XX領導蒞臨集團之類的無聊消息,經常拍自己養的一對鸚鵡,以及家裏的花花草草。

兩個人互相一熟悉,都覺得對方不討厭,已經算很不錯的進展。

分別之際,蔣麓見他拎包起身,才瞧見那商務公文包的側邊拴著一個可達鴨。

“你還挺有童趣,”蔣麓看得很坦**:“是哪個小女朋友送的?”

“我單身。”喬海廈搖一搖頭:“這是我吃肯德基送的。”

“對了,你媽最近怎麽樣?”

蔣麓本來準備走了,聽見這個問題,再度上下打量他。

這個問題,是憋了一路沒敢問,還是單純禮貌性關心一下?

“你可以自己了解。”蔣麓決定不摻和這事:“有她微信嗎?”

喬海廈在咀嚼他這句話的意思,良久道:“沒有,但是知道。”

“行,那我走了。”

直到坐上劇組的車,看著熟悉的風景往後倒退,蔣麓摸著肚子陷入沉思。

想法之一是這日料做得真難吃,渚遷市能不能有個像樣的館子。

想法之二是,靠,我真有個爹。

-2-

劇組慌慌張張趕工了半個月,到了三月底一合計,速度仍然沒有太大改變。

畢竟金錢預算和時間預算歸根到底,都隻是預算而已。

老師按照三十天的時間給學生們發作業,有的聰明學生譬如顏電,預算要了七天,實際四天就能刷完,多用一天檢查錯別字,交上去直接滿分。

有的糊塗學生譬如邵海沿,預算要了八天,最後一做,發現十天都不夠用,然後墨水打翻一地,恨不得要瘋。

他一直是執行導演,在美國是眾多副導演的一個,來《重光夜》做總導演是頭一回。

總導演類似樂團的總指揮,要協調十幾個部門的通力合作,沒有天賦隻能炸鍋。

單是一場大火焚宮的場麵,前後就準備了四個月,從冬天籌備到春天,遲遲還是沒有焚。

如果是卜願在場,可能就著一場大雪就拍完了。

邵海沿很絕望的發現,他真沒這個能耐。

他強撐著沒有暴露,很快找到宣泄的出口——罵人。

罵美術團隊都是廢物點心,罵攝影師調度都不會還得自己手把手教。

罵場記弄不清道具布置,一拍一個穿幫,昨天是三個蘋果今天變四個。

戰火一路蔓延,很快席卷到演員這邊。

第一個被罵的是蔣麓。

他熬夜太久,下午拍戲遲了。

“你的基本職業素養在哪?今天遲到十分鍾明天是不是直接翹班走了?”

“不要說你身上事情太多,沒有人求著你做副導演!”

然後是溫知幸,拍戲時被罵娘娘腔,演皇帝演的像個女鬼。

“眼妝那麽濃誰畫的?!”

“讓你演元錦逃獄,不是演小姑娘抓牆,你拿腔拿調給誰看?!”

接著是溫知榮,劇組的老演員,年輕演員,以及林久光。

他的怒意總是來得突然,拍戲越急說話越髒。

但人們都沒有說什麽,像是默認了,導演的特權就是可以罵人。

這事在成年人的世界裏實在不算什麽。

上級罵下屬,老子罵孫子,越是接近叢林法則的地方這種事越司空見慣。

演員們被舉著喇叭吼,有時候匆匆演完都不知道情緒到了沒有。

很快,終於輪到了蘇沉。

但蘇沉演得好,劇組所有人都知道。

他之前演被囚禁在暗室裏的假元錦,被小乞丐瞧壽限時全程沒有台詞。

可沒有台詞,全程僅僅是抬頭看一眼這個乞丐,都能讓人看得呼吸一緊。

——他表現出麻痹狀態裏極有殺意的一個眼神,一秒裏什麽故事都講了出來。

身體要充分鬆弛,被吊索控製時自然下垂。

那淩厲又血腥的一個眼神,在鏡頭裏被驟然拉近時,張力被渲染翻倍,當真震懾人心。

如今已是四月,數十萬字的劇本被充分拆解記憶,在奪獎視帝之後能力依舊在突飛猛進,根本挑不出錯處。

邵海沿每次看蘇沉演戲,都想麵目猙獰地吼個幾句,把壓力一股腦地扔給他。

少年比從前內斂許多,沒有往年的活潑愛笑,看向導演時目光淡淡的,好像什麽都不在意了。

他按時來,按時走,和所有人預先兩個星期排戲,遵循流程的每個要求。

邵海沿被逼得眼睛發紅,眼看著又一場戲拍完即將收工,突然喝住了他。

“你站住。”

被檔期壓到每天發瘋的他,無法忍受這個小孩這麽輕鬆簡單的完成這些事情。

“蘇沉,我在叫你站住。”

周金鈴走在很前麵,錯愕回頭,手裏還抱著雨傘和提包。

“你覺得你演得很好是不是?”

邵海沿逼近蘇沉,咬牙切齒道:“你知道你的視帝是怎麽來的嗎?”

他已經什麽都不忌憚了,當著劇組所有人的麵,聲音嘶啞道:“全他媽是黑幕,是後台!”

蘇沉輕輕眨了下眼。

“你就是個垃圾,自以為是的垃圾!”

“你演得都是什麽玩意?你以為我較真的話能讓你過?!”

“台詞說的亂七八糟,情緒更是一塌糊塗,我如果不是趕檔期,我能讓你每天這麽快就下班?!”

劇組其他人原本都被罵到麻木,突然聽見邵海沿上升到人身攻擊,覺得這人真的有大病,衝過來要攔著。

“海導你累了吧,你快休息……”

“哎哎,咱們別這麽大火,大家壓力大可以理解的!”

蘇沉反而示意大家不要攔,站在那裏靜靜聽著。

“您繼續說。”

“我就是要繼續說!”

邵海沿像條瘋狗一樣,現在逮著誰就咬誰,哪裏還管什麽邏輯和道理。

他快被檔期給逼死了,他都要死了隻想拽更多人一起死,早就不想要劇組其他人好活!

發泄的閥口一打開,現場所有人都安靜無聲,看著邵海沿在那裏嘶吼撒潑。

他罵蘇沉沒有家世人脈就是個攀高枝上位的狗雜種,罵蘇沉演得戲一文不值全都是些模板和套路。

罵這個視帝就是資本家花錢給他鍍的金,罵他那幾十張改劇本的申請都是在發神經病。

整整十六分鍾,所有人都安靜地聽了十六分鍾。

期間蘇沉沒有一句反駁,也不覺得受傷痛苦,隻是配合地在那裏站著。

邵海沿罵到最後,體力不支,扶著欄杆氣喘籲籲,像個狼狽至極的老狗。

等確認完沒有其他話要講了,少年才對著他緩緩鞠了個躬,轉身走了。

“大家散吧。”

看戲的人們一哄而散,不再管那個鬼導演的死活。

往外走了大概二十米之後,少年才追上經紀人,接過她手裏的黑傘。

“都錄了?”

“嗯,我錄了一份,不放心還讓隋虹也錄了一份。”周金鈴幹過很多次這種事,但從來沒有這次這麽緊張:“全程都錄下來了,回頭我就備份好。”

蘇沉輕嗯一聲,收好雨傘,此刻才悶笑起來。

天天帶著這傘打掩護,等了十幾天才蹲到這錄像,真是不容易。

“鈴姐,你答應過我,這個視頻要等我讓發的時候再發。”

“好,肯定的,”周金鈴小心翼翼把微型攝像機收拾好,確認左右沒人看見,又小聲道:“你是不是打算,等這個劇砸了,拿這個翻盤甩鍋?”

不愧是她帶出來的沉沉,這一手留的好啊!

不光是錄像帶,她還留了那些荒唐的要命的申請表文件,每一樣都做了備份。

主演寫的幾十張申請,還有這種當場發瘋的現場視頻,哪一樣捅到網絡上邵海沿都不用混了!

到時候別說是網絡暴力了,這孫子要是投河自盡,她還得啐一口痰,說一聲死得好!

蘇沉拍完戲原本就很疲倦,還充當靶子站在那被罵了好久,在車上喝著熱銀耳湯,許久才回經紀人的話。

“我覺得,這個戲砸不了。”

周金鈴誒了一聲,有點驚訝。

蘇沉還在回憶,又綜合了一遍,搖了搖頭。

“嗯,砸不了。”

主演、剪輯、美術、攝影,所有部門都還在忠實履行自己的職責,然後看總導演發瘋。

大家都在拚命工作的情況下,哪怕進程趕了一點,也隻是從滿分一百分滑落到八十五分,仍然在及格線上。

他拚了命地維護整個表演團隊,蔣麓做副導演和主攝影也絕對盡責,他們都不會砸。

周金鈴反應過來,竟然覺得有點可惜。

這劇要是拍得太好,大夥兒都誇這個導演,那她絕對會跟吃了蒼蠅一樣惡心!

“今天的錄像,我要留到很久以後再用。”

蘇沉在說這句話時,語氣莫名地很像元錦。

他冷靜銳利,戾氣漸漸流露。

“這樣的反擊……一定要留到最壞的時候。”

經紀人快速答應了,仍有些將信將疑。

現在……難道還不算最壞的時候嗎。

變化很快出現了。

在那天徹底失態之後,哪怕錄像錄音的消息半點都沒走漏,邵海沿也像個漏了氣的皮球,一夜蒼老了十歲。

他從自負轉變到猶疑,從猶疑到狂躁,從狂躁最後轉變到抑鬱,一共花了四個月。

在蘇沉站在那淡定從容地聽完十六分鍾的痛罵之後,那個中年男人像是被抽光了全部的力量和底氣,徹底不掙紮了。

他花光了導演的預付金,仍舊被電視台高層鉗製著,還在兢兢業業地拍片子。

就是……人好像死了一樣,每天行屍走肉地工作,完全癟掉了。

有天林久光甚至看見,這人大半夜睡在馬路中央,癱在地上看星星。

“劇組裏抑鬱的人確實時不時有幾個……但是總導演瘋了我是第一次見。”

他爸媽和這個導演認識,其實也不能算太熟,遇到這情況就象征性送了點補品。

小朋友做事比較損,送的保健品是老白金。

導演不發瘋是好事,哪怕是個木乃伊般表情空白的總導演,每天支棱在那當個擺設也行。

劇組裏的人這些年見慣了各種事,前後都保持著工作節奏,沒怎麽受影響。

終於熬到大火燒毀宮城的壯麗戲碼,那人居然請了病假,將一切事務交給了副導演。

他心心念念的,期盼了許多個月的宏大場麵,此刻已經根本不重要了。

葛導演哪裏舍得燒宮城,生怕這種一次性的鏡頭砸在自己手裏,瞻前顧後地不敢指揮。

最後是蔣麓拎過喇叭喊人,親自監督著炸藥爆破和火焰噴射,導完了蘇沉置身火海裏的這一場戲。

全程順利輕鬆,拍得相當不錯。

大戲拍完,所有人吆喝著要喝酒慶祝,酒店很配合地搞了個大宴會,還搬了卡啦OK的設施供大家盡興。

蔣麓喝了一杯就悄悄走了,沒有跟大夥兒一塊找樂子,一個人準備回片場拿忘在桌上的筆記。

他最近每天晚上都會看點電影,零零碎碎地記一些導演的靈感。

夜色裏,他走得不緊不慢,能聽見身後蘇沉的腳步聲。

所有人的腳步聲裏,他隻分辨的出蘇沉一個人的。

蔣麓停下,轉身看過去。

“你不留下來跟他們一起唱歌?”

“太悶了。”少年笑道:“我陪你走走。”

“好。”

他們並肩而行,重回無人的片場。

烈火焚過之後的宮城,一半完整如舊,一半殘破傾頹,如被徹底劃開的兩個時代。

夜風微暖,像是春日終於要重臨了,即將帶回一些好的征兆。

蔣麓此刻心情放鬆了很多,還哼起了歌,像是在漫長戰爭裏終於喘過氣來。

蘇沉聽得好笑,還拿起手機跟他合拍了一張照片,留作紀念。

等他們一直走到放筆記的房間門前,蔣麓看見B組的牌子,突然間想到了什麽。

“等等,我的攝影機還沒還給冬姨,你在外麵等我一下。”

“有人要偷設備潛逃啊。”蘇沉叉著腰跟他開玩笑:“幾百萬的家夥,你膽子不小!”

蔣麓很快取來自己借的設備,去了冬姨常在的攝影組辦公室,把攝影機放到顯眼的地方。

這款AR-V5型號機非常昂貴,同時兼備易肩扛移動和廣焦鏡頭等優點,是國外進口的好貨。

別說弄丟了,哪怕鏡頭擦花一點,他都會被冬姨踹一腳,攝影師都當它是個寶貝。

放東西時,他沒開燈,不小心碰到桌子底下的一個紙盒子,裏麵哐當兩聲,有什麽被撞倒了。

蔣麓掏出手機照亮,怕自己弄壞什麽值錢的,放輕呼吸看裏麵到底是什麽倒了。

盒子一掀開,是兩台報廢的AR-V5。

像是摔碎之後隨意一扔,和蘋果核沒有什麽區別。

他怔在原地,一時間所有的血都在往頭頂衝。

蘇沉在外頭等了許久,遙遙道:“你人呢——”

“快了,等一下!”

蔣麓這一刻太陽穴都在突突地跳,他終於想起來很多事都不正常。

磨損率,對,磨損率——

攝影組這幾年器材添新的速度快到像是貴婦換衣服那樣。

其他劇組可以用三四年甚至更久的攝影機,其他劇組租賃的那些器材,在重光夜的劇組裏基本都是一年一換。

不僅僅是攝影,就像抓蟑螂那樣,看到一隻,就像是抓到了一窩。

他因這個突然湧上來的念頭後背發涼,環視一周確認沒有攝像頭的情況下,翻開了冬姨的辦公桌櫃子,找攝影組固定存放在她這裏的審批單和其他收據。

許多年的老賬本也在裏麵,雖然每個櫃子都上了鎖,但畢竟是老鎖芯,全都簡單到別針一擰就開。

蔣麓再撬鎖的時候像是每一寸的血液神經都在變成冰,他胸口發疼,一次又一次地想,冬姨是他的師父。

冬姨是他的師父啊。

櫃子嘩啦一聲被撬鎖打開,大部分重要文件就在裏麵。

他離真相隻有一步之遙。

蔣麓拿著手機照明,翻開那些陳舊的單據,一樣一樣看裏麵的記錄。

拍影視劇和拍電影一樣燒錢。

有的打光燈,一盞燈泡就要四千。

有的設備根本買不起,隻能靠租,一天費用1000美金,按外匯結單。

隻有懂行的人,才知道該如何巧立名目,梳理開銷,讓每一項損耗都無比真實。

她可以讓十成新的設備意外報廢,借口要再次采購。

她可以加快損耗速度,也可以要求設備升級。

她是所有采購單流程的最終簽字人,也是被所有導演信任了六年的老主管。

就連她的丈夫,後來都從稅務局跳槽來了劇組,在另一個部門做事。

小小一個櫃子,隻盛放了無數線索的一隅。

像是冰山在海麵上露出的,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小角。

蔣麓把翻看過的文件一樣一樣放回去,用別針把鎖芯原封不動地調回原位。

再呼吸時,神經都燒灼著發痛。

痛的像是一種酷刑,讓每一口氧氣變成腦海裏跳動的數字,和厚厚一疊器材清單一起出現又消失。

他最想守住的東西……其實早就被掏了個空。

從來就沒有守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