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麓再出來時, 多拿了一個蘋果,仔細擦過以後遞給了蘇沉。

蘇沉默認這是小賄賂,接過以後咬了一大口, 哢嚓一聲很是清脆。

好甜。

他心情很好, 吃著蘋果走在蔣麓身側, 兩人一起往回走。

蔣麓雙手插兜在出神的想事情,他們沒有再聊什麽, 一路上偶爾有哢嚓的啃蘋果聲。

直到要分開了,蘇沉才把蘋果核扔到垃圾桶裏,長長的睫毛在路燈下顯得微翹。

少年其實有很可愛的一麵, 隻是工作壓力太多,平時展現的漸漸少了。

蔣麓看著他笑眯眯的樣子,少有地伸手揉了揉少年頭發。

“我去加班了, 明天見。”

舅舅的整個酒店如今都已被資產繼承, 看似不存在的四樓根本沒有電梯按鈕,裏麵有蔣麓獨用的資料室。

蘇沉見他已經掏出了打火機,要在路燈下抽根煙再進去, 欲言又止。

蔣麓揚起眉毛,微微歪頭:“我得緩緩。”

“我沒想說這個。”蘇沉說:“你高考複習怎麽樣了?”

時都戲劇學院的藝考分數在一月就出來了, 蔣麓考了表演係第一, 因此還上了回熱搜。

實力在那, 大家都是讚歎, 沒幾個人有異議。

再聽見高考這個詞,蔣麓自己都有點想笑。

他剛從冬姨的辦公室裏出來,這輩子第一次當小偷撬人家鎖, 腦子剛剛跟被車撞了一樣。

原來我還要高考啊。

“四月了, 是不剩多少時間。”蔣麓低頭點了煙, 在路燈下吞雲吐霧,消化今晚的一切:“還好時戲院的文化分要求不算太高。”

“你是多驕傲的人。”蘇沉望著他的眼睛,反問道:“你這樣的性格,難道會允許自己低分擦過?”

“到時候熱搜爆出來蔣麓高考四百分,你搞不好會氣得重讀一年——那剛好,我爭取再跳個級,咱兩剛好一個班。”

蔣麓笑得不行,哄了幾句,目送蘇沉離開。

“走了啊,回頭送你一遝卷子。要什麽牌子自己挑。”

“去你的吧。”

他望著少年消失在視線裏,再度靠在路燈旁,把煙頭按掉了。

今晚還有很多事要做,第一件事,是調查冬姨和她的丈夫,具體都在幾個部門裏有關係網,接觸過多少資產的流通增減。

有什麽線索在腦海裏滑過又出現,讓蔣麓覺得不安。

他抓不住那個線頭,但直覺不能錯過,否則可能出事。

這一夜,宴會廳裏賓主盡歡,劇組的人們在忙碌之後終於找到空隙,唱K打台球一直玩到了半夜。

導演癱在房車的地板上開著燈呆了一夜,酒瓶子翻倒在地,到處都是泡沫和髒汙。

蘇沉拉著林久光寫作業去了,十一點寫完卷子,一塊繼續打蔣麓送的馬裏奧遊戲卡帶,一晚上連通數關。

蔣麓獨自在不存在的四樓翻找卷宗到深夜,沒有參與難得的休息環節。

他其實看不懂很多內容,畢竟高中課本和大學課本都不會教這個。

年輕人財務知識有限,也沒有親自交過稅,在繁雜條目前遇到許多不認識的詞還要一個個現查,或者找薑玄指定的會計深夜打電話問問題。

聞長琴和薑玄都停留在更高的層麵,不熟悉一塊綠幕的價格,又或者一盞打光燈到底可以用多久,壞了以後添換的價格到底該算多少。

蔣麓與其說在看賬目裏的各類數字,更多的是在找自己熟悉的條目。

很多價目都做得精準漂亮,比市價還要便宜。如果沒有泡在劇組五年以上,根本不能發現其中玄機。

搜索曆史的詞條堆了幾十條,最後停留在一個問題上。

劇組貪汙判幾年?

「——如果貪汙數額特別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

他看了這行字很久,再看向掛鍾時,發覺已是淩晨四點。

蔣麓隨手找了條毯子,在沙發上隨意一卷,蜷縮著匆匆睡去。

次日,大夥兒都起得很晚,早餐時間基本沒有人來,自助午餐快結束時人們才三三兩兩的打著哈欠出現。

蔣麓睡醒的時候,自己躺在地毯上,半條腿還掛在沙發上,陽光亮的有點刺眼。

他餓的不行,去餐廳時見什麽夾什麽,匆匆看著手機消息一個人猛吃。

體力消耗太大了,所有高熱量的都好像不足以填補。

“炒麵配炒飯,行啊。”程冬端了碗牛肉麵坐在他對麵,鼻子一嗅,有點嫌棄:“昨晚在哪玩呢,澡都沒洗?”

蔣麓下意識喊了聲師父,悶頭嗦麵吃得很急。

“慢一點,誰跟你搶。”冬姨看了一眼他夾得全是烤鴨烤肉之類的東西,看得歎氣:“連杯水都沒有,這是在吃什麽。”

沒等蔣麓再說話,她起身去替他端了碗小米粥,又要了杯現榨的橙汁。

玻璃杯推到麵前時,橙子的馥鬱氣味漾了出來,讓人一聞就覺得自然又健康。

蔣麓仰頭喝了一大口,喝得差點嗆到,此刻其實已經吃的半飽了,還是在大口大口扒著飯。

女人撐著太陽穴看他,對這小徒弟也是哭笑不得。

“今天怎麽都不說話了,想啥呢。”

蔣麓吞咽時卡了一下,像是都沒怎麽嚼。

“在想昨天調搖臂的時候,好像沒控製好。”

程冬歎了口氣,拿酸奶吸管舉例子給他講其中的角度,聊新器材該怎麽用。

蔣麓乖乖聽著她講,等到最後一口炒飯扒完,才喝了一口尚溫熱的小米粥。

“你不吃嗎?”

“這不是看你餓瘋了,”冬姨長歎一聲:“你舅舅吃飯也這樣,五分鍾扒完兩碗飯,不得胃病才怪。”

她說起他時,表情懷念又帶著敬意。

“我拿手的本事,他一直開玩笑要我教,我說那哪行,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咱兩還是平輩,不能亂占便宜。”

“按我舅舅的脾氣,估計就當場叫聲師父,看你怎麽辦。”

“哎,他就是這麽幹的!”冬姨聳聳肩:“你看,最後還不是教你了,他是什麽都記得。”

蔣麓笑著長應一聲,眼眶發紅。

蘇沉睡醒的時候,林久光在隔壁臥室打鼾。

他叫了個客房送餐,想了想在早餐的基礎上還多要了個酸奶水果撈,換了套衣服去客廳過劇本。

看來看去,像是注意力始終不集中,索性又拿了套卷子來做,當作繁複工作裏的小消遣。

然而半個小時之後,選擇題還是沒有做完。

他狀態遊離,是身體和大腦都在告誡他多休息一會兒,別一直撐著。

恰巧這個時候,電腦叮咚一聲,是郵箱又有了新信件。

少年倒了杯咖啡,打開屏幕翻看曆史郵件。

在他奪獎之後,各類邀請信息更是如雪花般飛來,很多都自帶劇本,熱情邀請他考慮加入。

電視劇、電影、綜藝、投資,聊什麽的都有。

絕大部分內容都由隋虹篩查過,確認裏麵沒有屍體鬼圖之類的惡意內容。

這些郵件像一個個任意門,通往不同編劇的精神世界,訴說蘇沉可以成為什麽人。

最多的片約,是同類型的仙俠題材,或者古裝宮廷戲。

人們邀請他演仙尊,演帝王,演奸臣或者不世出的俠客。

像是在《重光夜》火爆之後,所有古裝男角色的第一順位都會考慮蘇沉,哪怕明知道他不會接,也要投遞著碰碰運氣。

除此之外,還有現代都市劇、校園青春劇、民國諜戰劇甚至未來科幻劇。

蘇沉碰到喜歡的劇本,會像看小說一樣饒有興致地多看一段時間,看到入迷還會找有沒有原著小說,讀得很深。

在卜願執導的整個過程裏,他都有著信仰般的執念,絕不會考慮這些選擇。

像是如果軋戲或者一年接多部作品,都是對導演和《重光夜》的不尊重。

不止一次,投資方甚至明煌娛樂的高層都詢問過,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其他劇本,可以像蔣麓那樣在休息的間隙裏客串一個角色試試水。

至少觀眾們會非常歡迎,不管他演什麽。

現在再看這些劇本時,他居然會被迷住。

像是看見自己可以成為不同世界的任何人,擁有元錦之外的一千種人生。

少年對這些郵件仍留著天真的負罪感,每次翻看時都注意著邊界,但也會為之幻想。

……我真的可以嗎?

在《重光夜》結束之後,我會在新的鏡頭裏成為誰?

他看得入神,沒注意到林久光穿著樹懶睡衣出來,完成刷牙洗臉吃早餐等一係列操作。

直到林久光端著菠蘿豬扒包坐到麵前,蘇沉才驚了一下,條件反射合上筆記本。

“這麽緊張?”林久光已經跟他混熟了,有點好奇:“難道在看那個?”

“哪個?啊,不是,呃。”蘇沉有點手忙腳亂,明明算是林久光哥哥,反而經常被他的話噎到:“我在看其他人發來的劇本,感覺好像不太好。”

“沒事啊,”林久光猛咬一口,吃得非常享受:“哪個演員還不看劇本了,不過你好像還沒嚐試過其他片子?”

蘇沉點點頭,問他去了那麽多劇組,有什麽感覺。

“如果是演配角,其實沒什麽。演主角的話,還是需要專注一點?”

林久光數了數今年自己的片約,猛嗦可樂:“你心理負擔是不是在忠誠方麵,覺得自己要是去了別的組,回來都好像做賊一樣?”

“有一點。”

“唔,我一開始也有,結果發現那些阿姨叔叔換的比我還勤快。”

這倒也是……

不光是演員,有些搶手的攝影美術也會串劇組,畢竟誰也不嫌錢多。

蘇沉在劇組裏的長期生活,像極了住在固定的寄宿學校。

隨著青春期的到來,他和這地方的感情從最初的深深依賴,漸漸到想分離又留戀的矛盾階段。

就像高中生們渴望去大學體驗自由,又同時對母校感情深厚。

林久光沒想到重光夜劇組的夥食能做得這麽好,吃完整個豬扒包仍覺不夠,又拿過一筐現炸的薯條,還遞給蘇沉讓他也來點。

“說起來,我覺得蔣麓最近心事有點重,情緒不太好。”蘇沉有些擔心,但不知道從哪裏入手:“他在忙副導演的工作,我幫不到太多。”

林久光眨眨眼,半開玩笑道:“我有時候覺得你們像小情侶。”

蘇沉有被嗆到,擺手道:“別亂說,我跟他就是哥們。”

林久光表示明白,伸手在嘴邊一拉拉鏈,專心吃薯條去了。

他閉嘴太快,根本不按套路來。

蘇沉憋了一會,還是沒忍住,說話時忍不住笑。

“哪裏像?”

林久光猜到他會問,笑著一個勁吃薯條,就不說話。

還問呢,你看看你笑的。

另一邊,蔣麓找薑玄要了審計和報稅相關的人,讓他直接打包從時都送過來。

薑玄秘書安排了五個專業人士當天坐飛機過來,以廚子的名義快速入住酒店,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他們五人全部聽蔣麓指揮,吃喝全部由後廚專人送入四樓,不會有任何外人看見。

在此基礎上,蔣麓拿紅筆圈畫了大量費用和項目,安排專人去其他劇組秘密了解暗處的通用價目。

他做得小心謹慎,一路像是在不斷走入薑玄設立的題目裏。

也許有一種可能,這些內容,薑玄找劇組其他人也可以秘密調查。

以薑玄的眼界和布局能力,不可能想不到這些。

這一切,反而像是一場殘酷的十八歲成人禮。

蔣麓忙碌到後半程,再去拍戲都忘了刮胡茬。

化妝師鼓搗他的下巴時,開玩笑說附加服務得收費。

“不過你皮膚是真好……我十八歲的時候滿臉痘痘,愁死了。”

“蔣少最近熬夜有點狠啊,黑眼圈都遮兩層了還有,你這不是在考驗我操作?”

幾句話說完,蔣麓一點反應都沒有。

化妝師好奇地移開高處的手,光亮猛然照過來,把他喚醒。

“嗯?弄完了?”

“還沒有,”化妝師感慨:“你坐上來才兩分鍾,這是有多困。”

蔣麓笑了笑,繼續閉眼補覺。

《重光夜》前五部裏,姬齡參與的戲份都非常重,幾乎每部都陪元錦淌在危難水火之中。

第六部倒是撿了個便宜活兒,因為被藍子真下毒的緣故,八成戲都可以躺著演,台詞也不算多。

隔壁海昉組裏,真元錦在忙著刨牆越獄,本組的假元錦被抓之後又是被逼供又是被拷打,兩個演員都忙得團團轉。

姬齡處在極度虛弱的狀態裏,偶爾硬撐著說幾句話,已經很不容易了。

場記進來詢問進度,說等會就要開戲了,你們準備好了沒有。

化妝師噢了一聲,揚起手裏的化妝刷。

“還差點,快了快了。”

“咱幹得都是辛苦活,”場記拿著保溫壺,在這蹭熱水泡茶:“一天到晚忙到吐,工資就幾千塊。”

“幾千塊還要交稅,你說氣人不。”化妝師撇了撇嘴:“還是顏導給加班費痛快,逢年過節還有紅包——今年過年,這導演摳的,每個人才給一丁點,打發要飯的呢?”

“噓,可不敢說。”

蔣麓本來被毛絨絨的刷子弄睡著了,但又不算完全睡著。

他處在精神分離的狀態裏,像是能一邊做夢,又一邊能夠聽見每個人在說什麽。

夢裏他在坐著船過河,能看見兩岸蘆葦搖晃,還在想這的景很好取材,得叫助理記一下備忘錄。

混沌裏,化妝師的話傳進耳朵,都是些碎碎念般的嘟噥。

在化妝間裏睡完短暫一覺,再進片場又要上床。

“來吧大將軍,”應聽月的演員拿著劇本,半開玩笑地拍拍被子:“枕頭睡的習慣嗎?”

蔣麓再披上長發時都有些不習慣,穿著寢衣躺在鏡頭前。

“古代人都睡硬枕頭,怪硌的。”

往常這種閑聊的時候,邵導演早就煩了,會不停戳手表叫他們節省時間。

葛導演沒聽到罵人都覺得不習慣,一回頭,看見邵海沿在玩手機,像是已經什麽都不在乎了。

他有點擔憂,仍是記著責任,安排演員們陸續就位,把戲簡單講了一遍,安排著開始拍攝。

蔣麓被這枕頭硌得後頸發疼,調整了幾下姿勢,繼續裝死。

他被畫的臉色蒼白,連唇色都被遮瑕蓋掉了,顯得重病在身。

本來這幾天睡眠不足,蔣麓還擔心自己會在漫長的等戲過程裏真睡著,現在被硌的隻想坐起來。

他虛虛閉著眼,等場外燈光錄音杆就位,腦海裏又劃過那些標紅的項目和數字。

“三,二,一,Action!”

應聽月在院外和蛇骨婆婆激動地說著什麽,聲音太遠,聽不見具體的台詞。

蔣麓等待著她們把自己叫醒,腦海裏突兀地滑過化妝師剛才說的話。

他愣了下,差點睜開眼睛。

“姬齡,姬齡——我們找到他了!”應聽月帶著哭腔衝進來:“我終於知道他在哪裏了,那是海昉的皇都,我就知道!!”

“難怪哪裏都見不到藍子真,難怪這個假傀儡像個瘋子一樣!!”

“姬齡,你聽得見我說話嗎,”她抓住他的手腕,去探他的脈息:“你一定要撐住,我找了苔族的藥師來,一定有辦法能救你!”

蔣麓緩緩睜開眼,露出虛弱的笑容。

“好消息。”

他再要開口時,腦海裏那句話還縈繞不去,被倏然引爆。

稅。

那個線頭——是稅!

《重光夜》的稅,到底交全了沒有?!

應聽月等著他說後麵的台詞,卻看見姬齡表情空白,許久都沒有再往後說。

她有點著急,還自己墊了一句。

“你還好嗎?”

“卡!”葛導演喊了一聲:“蔣麓忘詞啦?”

蔣麓回過神來,沒否認。

葛導演有點慌,習慣性看向邵海沿,發現那人還在玩手機,像是隻是過來走個過程。

“那你好好看台本,我們再來一條。”

這條是蔣麓這輩子拍的最快的一次。

他已經顧不上這個小情節了,如同要去救火般飛快下戲。

串起來了,全部都串起來了。

重光夜,重光夜的稅,到底交全了沒有?!

他飆車回酒店時一路加速,引得路邊工作人員都側目旁觀。

再衝上四樓,蔣麓直接吼了出來:“都不要管別的支出明細了,查稅,從頭重新查稅!”

幾個會計拿著還沒處理完的報表有點吃驚,但蔣麓已經來不及講太多內情,轉而給薑玄打電話要資料。

薑玄一概配合,但多問了一句。

“你發現了什麽?”

“你最好找個全新的審計公司,把劇組的稅賬全部過一遍。”蔣麓咬牙道:“冬姨的丈夫從稅務局跳槽過來,你覺得是為了什麽?”

薑玄聲音驟然冷下來:“我去安排。”

蔣麓掛斷電話,指揮人從能查到的最近文件開始翻。

他不敢再等,他沒有時間了。

如果《重光夜》有不為人知的漏稅行為,哪怕有關部門會履行提醒和留期補交的職責,不會立刻強製補交,消息一旦走漏出去,可以被所有競爭對手痛踩一腳。

這樣熱門的電視劇,六年時間裏賣了多少廣告費,賺了多少錢?

《重光夜》哪怕是深陷進偷稅漏稅的傳聞裏,都很有可能引爆輿論,緊接著被拖入更多的猜測和抹黑裏。

而冬姨夫婦捅的這個窟窿,會成為炸彈的引線,直接將這些年,這十幾年的所有鋪墊和付出都付之一炬!

媽的,操!

蔣麓根本不敢想這些後果,再去鋪開文件時把其他小額報表統統甩開,已經什麽都顧不上了。

六年的資金流量表和報稅表都不是小數目,稅款種類繁多,計算方法各不一致,還要考慮每年有沒有法條的變化調整。

偌大長桌直接被傾倒滿成箱的已有文件,五六台電腦同時開著繼續下載和分析操作,打印機碎紙機全都忙碌不休。

如果這個炸彈被引爆,一切都不會再有了。

六部作品會被盡數封殺,整個劇組都會被緊急關停。

而所有人為之驕傲的一切,都會變成恥辱——徹頭徹尾的恥辱。

任何看客再提起蘇沉,蔣麓都不敢想,會用怎樣輕蔑的語氣去評價他的作品,他拿下的這個獎。

割開皮膚血肉般的痛苦反而是最次要的事情。

他真的好像姬齡一樣,在重創裏竭力找到所有線頭裏指向致命危險的那幾條。

又有人在桌上傾倒打印好的文件,每一張紙都熱氣滾燙。

人們在絮絮交談,有的內容他聽不懂,但語氣都帶著驚訝和懷疑。

蔣麓在這一刻無比希望自己是無所不能,不要僅僅是個高中文化的小演員。

他要做的太多了,他做不了的太多了。

巨大的衝擊和壓力讓他無法呼吸,有幾分鍾隻能聽到尖銳的耳鳴。

情緒已經被擠壓到極點,對冬姨的情緒,對整件事的憤怒壓抑,全都被排到優先級的最後。

他像是被放在無人的黑色沙漠裏,一眼睜開,要麵對無邊無際的恐懼。

會計,攝影,製片,任何人都可以跳槽,去新的公司和新的項目。

可重光夜是他的命。是他的命啊。

一查不要緊,有些隱瞞積壓多年的東西,隻要找到一個小小的入手點,就可以翻找出更深層次的龐大內容。

五個會計都搞得頭皮發麻,深知這已經不是小團隊能掌控的事情。

他們為首的人先請示自己的上級,上級再請示薑玄,最後電話打了回來。

此時此刻,蔣麓還雙手撐在桌子前,在強撐過這一陣的耳鳴。

“蔣麓。”

一隻手又碰了碰他。

“蔣麓。”

蔣麓回過神來,看見會計擔心的眼神。

“你還好嗎?”

“你說。”

會計難以想象一個十八歲的小孩居然抓到這麽深的事情,她的兒子恰好是同年,現在正忙著讀書,根本不可能有心理能力去麵對這麽龐雜的大問題。

蔣麓看向她時,思路再一次快速跳躍,溯回到那一晚電腦屏幕的那一行字。

貪汙要判多少年?

“是薑總的電話,”會計小聲道:“他在等你回複。”

蔣麓機械性地接過電話,喂了一聲。

“從頭開始說。”薑玄點了根煙,長長抽了一口:“我現在有時間了。”

事情很簡單。被深刻信任的兩個人,一個做賬,一個出賬,滲透在劇組最核心的兩個部門。

他們兩個人分別和誰私交,和誰親密往來,能牽動多大的利益網,在高層不知道的地方進行利益輸送,全都是貪汙案件裏的常見情節。

蔣麓打了此生最漫長的一個電話。

他把自己知道的,觀察的,全部都說了出來,方便薑玄做對應判斷。

這些執行和調整的事情都不需要他參與,高層有自己的隱秘流程。

整個電話像是耗費了數個小時,可掛斷的時候,蔣麓看著手機屏幕,僅僅有八分鍾。

他忍不住想,這八分鍾,會是程冬在囚牢裏的多少年。

那杯橙汁清冽新鮮,有母親般的溫暖關愛。

他喝下去的時候,喉嚨都在被充分滋潤,再回憶時,讓人特別想要落淚。

四樓有隱秘的天台,他站在黑暗的長風裏,能看見酒店樓下寂寥的路燈。

蔣麓站在原地,看那盞長明的路燈和空曠無人的空地,此刻才發覺自己被過度透支。

信任和能力都被過度透支,已經讓他內外盡數被榨幹到站立不住,戰栗般地微微搖晃。

他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該做什麽。

他突然特別想逃。

因為這些都僅僅是開始,不是嗎?

今天找到的這些,還隻是一個線頭。

蔣麓靠在陰影裏,不顧衣服被蛛網弄髒,翻開手機找聯係人的名單。

他快速掠過蘇沉的名字,以及所有不該知道這件事的朋友,然後發現真的沒有人可以講了。

他真的很想說點什麽,在這個空氣冰冷的淩晨一點半。

聯係人裏,蔣從水的電話被點開又被關上,如此三次,然後徹底關上。

他不知道還能找誰,又去找舅舅的電話。

那個電話他至今一直續費著,不肯讓那個號碼停機。

但舅舅的手機放在四合院裏鎖好了,不會有任何人接聽。

電話打過去,不出意料的是已關機。

蔣麓陷在黑暗裏,能聽見戶外的蟲鳴聲。

上弦月被雲層遮蓋到幾乎看不見,今晚沒有星星。

他滑動著一個個名字,鬼使神差地打給了梁穀雲。

在電話播出的一瞬間蔣麓就後悔了,心想這麽晚打擾梁姨幹什麽,她跟這些事一點關係都沒有。

但沒等他掛斷這個錯誤的電話,梁穀雲已經接聽了。

“麓麓,你還好嗎?”

“不好意思啊,打錯了。”蔣麓笑了下,搖搖頭說:“我剛想掛斷,沒想到你沒睡。”

其實梁穀雲已經睡了。

她每天把手機和座機都放在床頭邊,不敢錯過任何劇組來的電話。

像是長輩簡單樸實的牽掛那樣,隻想盡到自己能給予的任何一點點心意。

她在睡夢裏醒來,雖然仍然有些困意,但敏銳地聽出來蔣麓的聲音不對。

“我們都很想你和沉沉,最近過得還好嗎,小麓?”

蔣麓沒作聲,他嗓子發啞,有些絕望的閉了眼。

梁穀雲握緊電話,示意醒來的蘇峻峰不要出聲,坐直了認真同他說話。

她本能感覺,這像是一個求救的電話。

一直以來,梁穀雲隔三差五都會和蘇沉打電話聊天,也在不斷了解蔣麓的日常。

這個孩子又要準備高考,又在學著做導演,還要演戲,他怎麽可能兼顧的過來呢?

他對自己要求太高了,一定精神壓力很大。

“今天渚遷很冷,你如果不舒服的話,可以先洗個熱水澡,好好喝杯熱牛奶。”

梁穀雲隔著電話,努力摸索他壓抑的話題邊緣,並不知道劇組那邊都出了什麽事。

“麓麓,不管怎樣,你不要對自己要求太高。”

“你可以犯錯,可以偷懶,可以不做任何不喜歡的事情。”

蔣麓的後背緊緊地抵著牆,握著電話的手都有些沒有知覺。

他覺得耳鳴又要出現了,聲音發澀。

“我快撐不住了。”

“我好累,我真的撐不住了。”

梁穀雲猛然下床,盡自己這些年來做的功課去安慰他。

等電話掛斷,她以最快速度換衣服穿鞋,拿起車鑰匙就要出門。

蘇峻峰全程沒法加入這場對話,看得擔心:“蔣麓還好嗎?”

“情緒暫時穩定了,但是很不好。”梁穀雲在匆匆套靴子,回頭道:“他很不好,他在打電話讓我救他。”

“怎麽救啊,”蘇峻峰掏出手機,發覺她要出門:“我現在買去渚遷最早的航班?你現在要去哪?”

“去找蔣從水。”梁穀雲已經開門要出去了:“隻有她能救蔣麓。”

“這個點——你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

“你在家照顧孩子,晚點再說!”

梁穀雲把門一關,用最快速度下樓開車,給蔣從水打電話。

後者一貫睡得很晚,但接電話時有點疑惑。

“你兒子出事了你知道嗎。”

梁穀雲處在從所未有的清醒裏,調整電話到車控的藍牙狀態,一路加快速度穿過無人的街區。

“你在哪,我現在過來找你。”

蔣從水快速報了地址,還記得叮囑她安全駕駛。

兩個母親在深夜裏再見麵時,像是一直以來的餘地遮掩都被突然拉開,突然要聊極其尖銳的問題。

梁穀雲看到蔣從水站在門口的時候,眼淚都在不受控製地往下流,可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蔣麓什麽都沒有說。

她擔憂到了極點,仍能夠口齒清晰地快速講有關蔣麓的一切,講他都在做什麽,負責什麽。

講蔣麓這幾年在舅舅離開以後硬撐了多少事,還有蔣麓對蘇沉的照顧。

蔣從水保持著理性,第一時間訂了兩人的飛機票,預定天亮之後就啟程去渚遷。

她給梁穀雲端了杯熱茶,全程聽她講這些年的事,表情變化並不太多。

“你先小睡一會,到了出發時間我再叫醒你。”

梁穀雲沒有推辭,在劇烈情緒波動之後很疲憊,去她的側臥略作休息。

天亮之後,她們還要開車趕去機場,她現在要立刻補充精力。

蔣從水一個人留在客廳裏,隻開了一盞小夜燈。

她站了一會兒,去旁側的儲物櫃裏翻找出一個盒子,裏麵裝著《重光夜》五部以來的錄像帶。

第一部的藍光DVD終於被拆開包裝,第一集的光碟被放入機器裏。

她整整看了一夜。

跳過所有無關的劇情,去看蔣麓在裏麵的樣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個孩子。

她發現的太晚,以至於來不及阻止生命的到來。

一個連自己生活都打理不好的人,怎麽可能照顧好一個孩子?

蔣從水在亂糟糟的啼哭聲裏焦頭爛額了十年,但一直覺得,自己不能再自持母親的身份,去幹涉這個小孩的任何選擇,自由可能是她能給予的最好禮物。

自作主張地把一個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讓他麵對未來或複雜或痛苦的人生,已經是蔣從水觀念裏的最大錯誤了。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近的,看蔣麓表演,看蔣麓在屏幕裏演的每一幕戲。

一夜無眠。

蔣麓不清楚自己是怎麽被梁穀雲哄回去睡覺的。

他居然真的照做了,洗了個熱水澡,去廚房熱一杯牛奶,喝完好好睡一覺。

這覺很沉,好像也沒有怎麽做夢,是非常徹底的休息。

直到他被門鈴聲吵醒。

蔣麓以為是助理過來找自己,披了個睡袍就過去開門。

一推開門,是眼眶通紅的蔣從水。

他愣了一下,遲疑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媽?”

女人不再解釋任何事,用力抱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