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蘇沉幾乎無法維持此刻的表情。
他原本像是內斂的一張畫。
用最好的雲緞作為襯底, 用天上冰河水研出細細的金枝墨,再由千百卷故事繪出的光風霽月的一張畫。
可焚毀他冷靜心智的,可能隻需要一把汙泥上的火。
蔣麓抓住他的手腕正要說話, 林久光眼尖看見有幾個工作人員要進來看樣片, 跟蔣麓交換了一下眼神自己迎身過去, 以慣用的甜甜腔調跟他們搭話。
“快走。”蔣麓拽著蘇沉離開這裏。
他覺得他在破碎。
裂痕源自最深處的弱點被擊中,像是冰川或瓷器在破碎前的那幾秒, 有裂隙蜿蜒向上,蛛絲般鋪張打開,要瓦解少年人的全部心防。
蔣麓走得很急, 如同帶著蘇沉逃離這裏。
一時間根本找不到最近的庇護所,用肩膀撞開消防通道的厚重鐵門,帶他躲進不見天日的防火通道。
少年直到再度抵著牆角都沒再吭聲, 像是在發抖。
他一寸寸地順著牆滑下去, 任由外套被摩擦出白灰的痕跡。
再說話時,像是大病一場。
“我不想演了,麓哥。”
“我真的不想演了。”
蘇沉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此刻再看蔣麓時眼睛裏都含著滾燙的淚,又在笑又在痛苦。
“麓哥, 這都算什麽?你說這些都算什麽?”
“我做得還不夠多嗎?我難道還保護的不夠好嗎?”
“你知道卜導要是知道這樣的事會發多大脾氣, ”他聲音哽咽, 拿手背擦眼淚時整個人都在發抖:“卜願會直接撕了這個人, 把煙頭砸到他臉上,讓那個混蛋直接滾。”
蔣麓蹲在他的麵前,解下外套披在蘇沉身上, 像在照顧一隻受傷折翼的鳥。
“那些條例規定我都忍了, 被擠兌謾罵我也不想管了, 我為了這部劇,這些都可以忍,麓哥,你什麽都看到了。”
“你不是在為這一個情節痛苦,我知道,”蔣麓俯身去抱緊他,啞聲道:“你已經盡力了,沉沉。”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們把一部可能被毀掉的劇強行拉了回來,這已經是奇跡了。”
哪怕有外套將蘇沉完全籠罩,他還是覺得冷,冷到十指冰涼,像是置身在雪窟裏。
“可是已經被燒掉了……樣片也全都在出來……”
少年用手捂著臉,深深的吸氣,在崩潰狀態裏語無倫次。
“我救不出來了,真的救不出來了。”
蔣麓不知道該怎麽辦,用盡全力抱緊他,用脖頸抵著脖頸,竭力把自己的溫暖渡給他。
蘇沉完全脫力地跌坐在那裏,像是陷在一張網裏那樣陷在蔣麓的懷裏,喃喃道:“可你為什麽能做到呢?”
“麓哥,你像是不會痛,不會崩,什麽時候都能撐得下去。”
“我一樣有徹底絕望的時候,時間比你更早。”
蘇沉不信,覺得他是試圖安慰自己。
“別騙我了,隻有我會這麽脆弱,為了這樣的事哭成這樣……”
劇烈的抵抗感隨後變化成自我厭惡,和更加深厚的譴責。
“哪怕我在開始的時候攔住薑總,攔住這個導演不讓他進組。”
“不,還要更早一些,如果我能攔住顏姐留下來,或者想辦法找更好的醫生救卜爺爺……”
“你已經做到全部了,蘇沉。”
蔣麓掏出紙巾擦他睫毛上的淚,聲音低緩:“你已經盡力了,不要再這樣說。”
缺氧狀態讓蘇沉後腦勺燒灼般發痛。
他仰著頭,像是暫時失去反抗能力一樣怔怔地看著蔣麓。
“你聽見我剛才說什麽了嗎。”
“我居然說,我不想演了,真的再也不想演了。”
“蔣麓,我居然想逃離這裏。”
蔣麓再麵對這句話的時候,像在照鏡子。
他前段時間說過幾乎一樣的話,隻是被兩位母親用最溫情的方式攔下了。
再開口時,蔣麓覺得自己也有些發瘋。
“為什麽不可以呢?”
“你才高一,你還可以過正常人的任何生活。”
“高一,高二,高三,好好讀書,好好考試,去喜歡的大學裏過四年,不一定是時戲院。”
“你不是必須要演元錦,蘇沉,你不欠任何人,真的不欠任何人。”
蘇沉聽這每一行字,都覺得他們在說最瘋狂的話,像是要把這七年時間都盡數打入泡影裏,讓它們變成半途而廢的馬拉鬆。
“我們像在討論逃獄一樣。”他喃喃地說:“不該是這樣。”
“可遲早是這樣。”蔣麓深呼吸道:“你覺得所有人都會像我們一樣愛這個劇嗎。”
“任何導演之後再來這裏,都隻是接手一份暫時性的工作。”
蘇沉用力搖頭,像是不願意接受這些真實。
他被保護到極限的天真在破裂,像是入門時被壓進完美主義的世界裏五年,然後再麵對蜂窩般縫隙漏風的現實。
“你隻是目睹被忽略的一個細節,”蔣麓加重聲音,執意把他夢境般的幻想都擊碎:“你看不到外包美術的初稿有多糟糕,有些直接抄了個遊戲場景就敢交上來。我清點庫存時已經有上百個瓷器漆金器被倒賣,到現在都沒有追蹤到下落。”
“不,不可能,你——”
“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蔣麓單手按著他的肩,凝視著問:“你竭力保護的到底是什麽?蘇沉?”
蘇沉一時失語,再望著蔣麓時,笑著流淚搖頭。
“我們不會逃離這裏的。”
我和你都知道,哪怕所有人都會走,我們也會死守在這裏。
哪怕目睹它走上輝煌巔峰,又目睹它驟遇低穀,不管未來最後指向哪裏,我和你都會守在這裏,絕不會放手。
他在說我不想演的時候,心裏同一時間也洞察,知道這是他在劇組裏第一次也最後一次說這樣的氣話。
全都是氣話,甚至在說出口的那一秒就已經後悔了。
蔣麓仍半跪在地上抱著他,像野獸般連尾巴都想卷起來為他取暖。
“快結束了……”
他把下巴抵著他的頭,如同等待末日結束般呢喃道:“都快結束了。”
蘇沉在他的喉結旁深呼吸了幾口氣,直到心跳驅回平緩,才終於從臨時的巢裏出來,有些腳步不穩地重新站起來。
蔣麓跪的膝蓋發痛,起身時仍在望他紅紅的眼睛。
“哭完好點了嗎?”
“我在你麵前的形象算是毀光了。”蘇沉用他的紙巾再度擦臉,情緒又有點癟:“像個愛哭鬼。”
蔣麓伸手撫平他的亂發,噙著笑說:“我不是你的前暗戀對象嗎,也沒好到哪去。”
你已經是我見過的,最勇敢堅定的人。
哪怕是哭得紅鼻子了,也是最好看的那一個。
他們再走出逃生通道時,像是都長長鬆了口氣,有所釋懷。
沒過多久,新的請假事宜跳入日程——高考。
在傳統觀念裏,這算是人生裏頭等要緊事,所以當半個月的請假單提出來時,即便是海導也沒有辦法拒絕。
好在劇情都已經拍到後期,基本都在收尾階段,人不在也沒事。
但蔣從水隔著電話跟周金鈴叮囑了幾句,後者有點頭皮發緊地跟海導說,蘇沉也要請半個月的假。
正式決定好好回歸家庭的蔣教授,決定給兒子和幹兒子同時補課半個月。
蔣麓算高考前抱佛腳,蘇沉算旁聽生一起補進程。
她做這個決定的時間大概花了三分鍾,然後自己用了五周時間把高中考綱兼課本精讀了一遍,寫出六科對應思維框架可要點,正式做好兼職補課老師的準備。
蘇沉沒想到自己也有一份,有點開心又怕自己拖後腿。
“麓哥高考要緊,我就不過去添麻煩了。”
“她特意點了,要你一起去。”經紀人對老板的任何話都不敢怠慢,小聲補充道:“她還說,你不用來回跑,直接住在她家就可以了,有多的房間,吃飯有酒店送餐,也可以一起做飯。”
蔣麓努力擠入話題裏:“等一下,你們沒有人谘詢下我的意見嗎?”
周金鈴一想起新任老板之一蔣從水冷冰冰的樣子,痛快搖頭:“沒有。”
“……服了。”
像是突然就多了兩周假期,兩人簡單收拾了一下箱子坐飛機回時都。
蘇沉感覺自己是去參加什麽高考速成訓練營,雖然目前剛剛讀高一下學期的內容,但也有些期待。
蔣阿姨學術造詣很深,在國內外都上過新聞報道,如今是頂尖大學的物理係教授。
可以聽到她講一講基礎課程,真是超幸運。
他上飛機時心情很好,一半是因為能放假休息,一半是因為那個破導演準假的時候臉都綠了。
如今已是五月,在各大高校都已經進入了最後的衝刺階段。
蔣麓一直有私人教師定期盯進度,雖然穩過文化線,但學一段空一段,不算特別連貫。
蘇沉在這方麵更自覺一些,即便私教不說也會定期複習功課。
眼看著飛行逐漸平穩,少年想起什麽,看向側頭聽歌的蔣麓。
“阿姨上次來看你的時候,是不是送你了什麽卷子?”
蔣麓第一句沒聽清,摘下耳機又聽一遍,陷入遲疑。
“有……這個東西嗎。”
“有。”蘇沉完全想起來了:“好像叫《高考金卷300套》還是什麽,很厚幾遝,你帶了嗎。”
蔣麓看了一眼隻裝了電腦漫畫的背包,顯然沒有。
“她去機場的路上還說,之後會檢查你寫了多少。”
蔣麓努力揚起笑容:“我現在邀請你跟我一起抄作業還來得及嗎。”
蘇沉搖頭:“不要!”
“沉沉——”
“自己的作業自己寫!”
-2-
當天下午,梁家夫婦開車接到兩個孩子,送他們和蔣從水一起過去。
梁媽很不好意思,不住感謝蔣從水上課還記得自家孩子。
“梁姨,您先不急著謝她。”蔣麓在前座側頭道:“她講課很恐怖的,我怕給蘇沉整出心理陰影。”
蔣從水坐在中間,慢悠悠開口:“真有這件事嗎?”
“沉沉,機會難得,而且聽說你蔣姨押題特別準,蔣麓當時中考抱佛腳也是她幫忙來著!”
蘇沉回到家人身邊顯得活潑多了,笑起來暖得很可愛。
兩家人湊在一起吃了頓飯,然後蘇沉帶著衣物課本正式搬去蔣麓家裏,開始體驗全新的寄宿生活。
臨別之際,梁穀雲給小孩打氣:“聽不懂也沒關係!媽媽給你加油!”
蘇峻峰在後麵探頭:“要是太難了就跟阿姨說,多問問題是好事!”
夫婦兩難得遇到這種事,也覺得新鮮。
等送別他們,蔣從水關上門,給他們分配床位。
“兩個側臥靠在一起,都是坐北朝南,睡哪你們自己挑。”
“書房最晚可以自習到晚上一點,衛生間需要時刻保持幹淨,廚房裏隨時有牛奶果汁和速食披薩,缺什麽自己下樓補。”
“高考補習期間禁煙,要抽出去抽,不要讓我發現。”
“我的大學課程表貼在門口了,空餘時間會給你們上課,每天都會布置預習課程,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蘇沉聽得眼睛亮亮的,很開心地點點頭。
蔣麓拎著行李箱麵無表情:“有,去渚遷最近的航班是幾點。”
蔣從水象征性給門反鎖一圈,表示拒絕。
“來不及跑了,好好補課。”
碰到作風嚴謹的蔣教授,很多事情一旦被體係化規劃,壓力感會撲麵而來。
她這次是真的認真了。
客廳一整張超大長桌被收拾幹淨,所有文獻和草稿都被打掃幹淨,改放高中課本與參考書目,還有她寫的計劃安排表,每一科目都被清晰劃分知識塊和時間欄,方便對照著一行行劃掉。
哪怕是完全沒有讀過高中的學生,在這種係統化補課裏也可以從頭開始,度過頗為充實的一天。
蘇沉坐在長桌旁仔細看過一遍時間計劃表,感慨不虧是蔣阿姨,思路規劃都好清晰。
他拿過參考書和參考卷簽上名字,一抬頭發覺桌上還有兩個鬧鍾,可能是做題計時用的。
今天早上,他還在片場裏,在黑臉導演的注視下演了一場戲。
飛機一轉,時空轉換,他居然現在坐在蔣麓家裏,重新準備讀書學習。
蔣麓突然回家住都覺得不習慣,拿過門口蔣從水的購物清單,招呼蘇沉一起出門買東西。
“走了,超市大概還有一個小時關門。”
蘇沉快速嗯一聲,拿起外套和他一起出去。
再換鞋時,他把兩人拖鞋放回鞋架上,覺得有些好笑。
蔣麓拎著鑰匙在按電梯,聞聲看他:“笑什麽?”
“就是覺得……很罕見。”
蘇沉關好門過來,注視著電梯道:“好像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生活了。”
他們戴著口罩,去超市批量采購清單裏的各類雜貨。
牙刷、毛巾、文具套裝、咖啡茶包,還有早晨吃的果味麥片,幾袋應急的方便麵。
渚遷的封閉式生活裏,事物變化速度很慢,慢到小超市裏像是一直一成不變,可以買的零食遲早都會吃膩。
他們再推著購物車逛大賣場時,像是從魚缸重新回到海洋,能在琳琅滿目的貨架裏逛到關門。
蔣麓同樣不太習慣,像是認知終於被扶正,咖啡居然有幾十種牌子,十幾種不同口味。
他在酒店裏喝速溶的都快喝吐了。
雖然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生食區裏還有活蝦遊來遊去,長長的帶魚癱在冰麵上,帝王蟹咕嘟咕嘟地吐著泡泡。
烘焙區依舊能聞到麵包烘烤後的香味,還有導購小姐端著酸奶杯,邀請所有路過的人來嚐最新的北海道草莓酸奶。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真的超好喝哦,歡迎大家免費品嚐!”
蘇沉在麥片區繞了一圈,找到蔣姨喜歡的牌子,再轉回蔣麓身邊時半開玩笑道:“我像是能在這裏泡一天。”
蔣麓看了一眼滿滿當當的購物車,又看了一眼隻完成一半的購物清單,陷入沉思。
……我感覺也沒怎麽買,怎麽就滿了。
他得出結論。
估計是購物車太小了,壓根不夠裝。
導購小姐的聲音甜美可愛,他們一開始雖然會放慢腳步,但借著購物清單的指引往遠處繞了好幾圈。
等到買的差不多了,蘇沉用眼神往酸奶區示意了一下。
去不去?
蔣麓還在掙紮。
蹭酸奶?你認真的嗎?
蘇沉睜大眼睛表示堅持。
可以先嚐一嚐!如果好喝就買!
蔣麓很動搖,還沒繼續用眼睛對話,已經被蘇沉爽快地拉了過去。
“兩位帥哥!!”導購小姐看見他們兩好久了,瞧見他們過來時聲音立刻提高:“來嚐嚐看!糖分很少的你們放心!”
蔣麓比了個噓的手勢,導購立刻配合著放輕聲音:“還有芒果味和藍莓味!”
她動作麻利,很快倒了兩小杯遞給他們。
兩人下意識接了,對視一眼。
“記得摘口罩呀,”導購小姐忍俊不禁:“你們戴著怎麽喝?”
蘇沉輕咳一聲,拉下口罩,快速喝完。
還是好小的時候,他在超市裏這樣喝過。
這幾年一直呆在渚遷,都快忘了還有這樣的體驗。
草莓酸奶清潤可口,味道非常濃鬱。
蔣麓見他很是放鬆,這才摘下口罩,隨之試探著喝了一口。
導購小姐眼睛都圓了,先是條件反射關了擴音器,然後壓低聲音道:“真的是你們嗎!!”
“是秘密哦。”蘇沉笑道:“味道很好,我買兩盒。”
啊啊啊啊啊是他們兩個!!他們居然在一起逛超市還在跟我說話!!今天是什麽日子!!
導購小姐大概腦海裏有五百字急速飄過,強作鎮定:“歡迎下次再來!我們的酸奶保證新鮮哦!”
“嗯,下次再來。”蔣麓伸手拉回蘇沉的口罩,把人帶走:“別傻笑了。”
“我就是覺得……很幸福。”蘇沉心甘情願被拽走,和他一起推著堆成小山的購物車:“好像很久都沒有這樣幸福過。”
蔣麓心下感歎,蘇沉隻是對外人看著很冷,私下就是個很好哄的可愛小孩。
蘇沉又拎了一袋橘子,像是想起什麽。
“好像買的東西太多了,要不我再去推一輛車過來,我們分開裝?”
“不用。”
“昂,好。”
最終結賬兩千零四十,分裝六大包,好似過來進年貨。
收銀員清點完單子,遲疑道:“購物車不能推出超市門口,你們得自己拎回去。”
蔣麓掂了一下:“還行。”
“……真的嗎!!”
蘇沉無視收銀員的誇張表情,又在貨架上拿了一提啤酒:“麓哥,你是不是喜歡這個?”
蔣麓本來想說是另一個牌子,一看見蘇沉拎著啤酒的樣子,又不自覺地改了口。
“嗯,加上吧。”
收銀員一臉不可思議地又給他們刷了這提啤酒。
“兩千零七十,有會員卡嗎?”
“辦一個吧,以後常來。”蘇沉主動道:“用我的手機號!”
夜風習習,他們一人拎著三大袋回家。
蔣從水原以為購物不過半個小時,等了一個半小時還沒聽見門響,覺得奇怪。
再看見兩人回來時,她湊過去看。
“……是誰買了四個牌子的咖啡。”
“我。”蔣麓痛快道:“都喝一遍試下味道。”
“橘子火龍果草莓葡萄榴蓮?”
“……我。”蘇沉舉手:“但願冰箱裝得下。”
“我不評價這些,”蔣從水深吸一口氣,深感帶孩子不容易:“但買多少吃多少,不許浪費。”
今天時間尚早,她想起什麽,示意蘇沉放好東西以後先去洗漱,拉開椅子坐在廚房門口,監督蔣麓擺好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之前給你買了一套卷子吧?”
蔣麓佯裝在專心疊咖啡盒金字塔,沒看她。
“忘了。”
“我讓周金鈴把卷子放你箱子裏了。”蔣從水淡淡道:“她替我檢查過了,說連名字都沒寫。”
“拍戲忙。”
“六月就要高考了。”蔣從水不知從哪拎出上個月蔣麓的模擬題卷子:“五百六十分,你認真的?”
蔣麓略心虛地抄過卷子塞到一邊。
“沒仔細審題,我的錯。”
“五百六十分,”蔣從水歎氣:“你收收心吧,別讓你媽在單位裏抬不起頭。”
“媽你那是正經單位嗎?你那單位都是什麽人啊?”蔣麓懟了回去:“我十歲的時候你拿他們少年班的卷子給我做,做得出來才有問題好不好?!”
蔣從水流露出同情而惋惜的表情。
“是媽媽沒教好你。”
“……”
第二天早上七點,桌上兩個鬧鍾準時響起,尖銳聲響一個比一個吵。
大概五分鍾之後,頭發亂糟糟的蔣麓才衝出來把鬧鍾摁掉。
蔣從水在沙發上看報紙。
“先去洗漱,今天輪到你做早餐。”
蘇沉晚五分鍾探頭出來,困乎乎地回去換好衣服,跟蔣麓站在一起刷牙。
一個玩到淩晨兩點才睡,一個習慣睡到十點才醒。
蔣麓要去煮水餃,蘇沉下意識跟過去要幫忙,被蔣從水摁住。
“你排了明天,今天不用做。”
她伸出手,指甲修得很好:“先做套題醒一下腦子。”
蘇沉伸手揉臉,很溫順地點點頭,在未退散的困意裏做題。
蔣麓起鍋燒水,心不在焉地數著水餃個數,提高聲音問了一句:“你們吃幾個?”
“十個。”
“十五。”
蔣從水吹了一口咖啡,不緊不慢道:“等會蘇沉洗碗,你把同一套卷子做了。”
說這裏是什麽高考特訓營,一點都不過分。
實際上,蔣從水的課程排的很鬆,每周隻有三天有課,其他科研時間可以呆在家裏進行。
她是理論物理學家,跑實驗室的時間盡量都放在晚上。
以這樣的淵博知識給未成年們講基礎課程,有那麽一點降維打擊的意思。
第一遍知識體係講完,緊接著就是現場針對性提問。
蘇沉麵對她時很害羞,總會鼓起勇氣回答或提問,學習進度不快不慢,但很有啟發。
而蔣麓有點應激,大概是不想被蘇沉看到五百多分的試卷單,在她麵前繃得很緊,盡可能完整回答每個問題。
很快,蔣從水提高難度,直接給他們親手出卷子。
她寫字在幾張A3的紙上,每道題的都寫得字跡工整,畫圖甚至不用尺子。
卷子改完,再針對難點一道一道題慢慢講。
有時候蔣麓沉默很久,還是舉手,說沒有聽懂。
她予以溫和反饋:“哪裏沒聽懂?”
“從一開始。”
蔣從水用仁慈的目光凝視親生兒子很久,像是透著他看當年的另一個笨蛋學生,歎了口氣,從桌子底下抽出初中課本。
“那我們從這裏開始講。”
“倒也沒有這麽遠!我是說從剛才那道題的開始——”
高考不用考體育,但蔣從水早中晚各趕小孩們下去活動半小時,美其名曰換換腦子。
兩人默認每天去逛一次大賣場,哪怕不買什麽。
第一個混熟的自然是賣酸奶的小姐姐,每天看到他們都會笑眯眯地打招呼。
緊接著,超市附近所有的店鋪也全都混了個眼熟。
賣棗糕的櫃台,炒瓜子的大叔,金店裏悶頭寫作業的小學生,總是在藥店門口徘徊的奇怪老頭。
蘇沉有時候想,蔣從水像是臨時補送了他們兩周的高中生活。
哪怕聽不到上下課鈴,沒有跑操,沒有教導主任在窗戶後麵凝視,僅僅十幾天的時間,都彌足珍貴。
這也是他第一次去其他人家裏短住,感覺意外的舒適輕鬆。
也許這才是青春期本該有的樣子。
每天隻用考慮卷子裏解不出來的拋物線,翹著凳子背英語單詞,考砸了趴桌子上癱倒一會兒。
他突然很想很想這樣和蔣麓一起度過三年,哪怕明知道不可能。
也許我們如果在校園裏相遇,會有更多快樂的回憶,我在你心裏的樣子會更好一些。
……至少不會像那天在逃生通道裏,絕望到快要無法呼吸,對著你淚流滿麵。
蔣從水不擅長燒飯,但把這件事當作化學實驗般的有趣嚐試。
雖然成品不難吃,味道似乎總有那麽一點……刻板。
蔣麓小時候還抱怨過,親媽的神奇能力之一是把家常菜燒出工地盒飯的味道。
現在家裏多了兩個孩子,她索性安排輪流燒飯,沒空就一起吃外賣或者烤個披薩。
蘇沉還在長身體的時候,每天都會睡一會午覺。
一般這個時間,蔣麓在洗碗或者刷題。
蔣從水有意幫他節省時間,時不時會過來搭把手。
“其實也不一定要帶上他。”蔣麓一邊洗著碗,一邊低聲道:“高三的有些題對他來說還是太超綱了。”
蔣從水取出冰箱裏的酸奶,隨口解釋:“我這不是幫你創造機會。”
蔣麓冷不丁差點把盤子滑到地上。
“你別亂開玩笑。”他冷冷道:“不好笑。”
蔣從水瞥他一眼,撕開酸奶包裝慢悠悠地嚐了一口。
怪甜的。
她又道。“你很古板啊。”
我,古板。
蔣麓心高氣傲十八年,第一次被親媽拿這個詞扣在頭上。
他緩緩轉頭看她,像是沒法理解這個女人每天都在想什麽。
蔣從水說話直戳要害:“你不喜歡他,導完戲還小心翼翼地哄?”
“你要是沒那個心思,每次他笑的時候你都看很久?”
她還要繼續往後說,蔣麓已經伸手過來捂嘴了,有點急:“媽!”
蔣從水一臉莫名其妙。
“第一,我不古板,你再說這個詞,我就在高考前把頭發染成夜光七彩的。”
蔣麓轉過身繼續洗碗,動作粗暴很多。
“第二,我和他是同性,這方麵根本不可能。”
蔣從水不吱聲了。
蔣麓在等她說點什麽,所有碗都洗完了還是沒等到。
他洗完手關掉水龍頭,轉身瞪她。
蔣從水心想養個孩子真的不是一般的麻煩,聳肩表示自己什麽都沒幹。
“你說話。”
“……酸奶不錯。”蔣從水說:“在哪買的,平時打折嗎?”
蔣麓扭頭把抹布掛好出去了。
親媽意猶未盡地又開了一杯,一邊舀一邊目送他去做題。
現在的小孩都在想什麽。
高中生談談戀愛不是很正常……?
蘇沉再睡醒的時候,發覺已經是下午三點了,比約定的時間晚一個小時。
他有些慌亂,快速換好衣服出來洗臉,看見蔣從水在玩鬧鍾,蔣麓在黑著臉做題。
“蔣姨不好意思,我睡遲了。”
“小事,”蔣從水溫柔道:“喝點水把卷子做了。”
今天她懶得出題,兩人拿到的是不同難度的高考卷。
同樣是全國高考卷,按地域卻能劃分難度的三六九等。
蘇沉做完一算分數,笑眯眯的很開心。
“今天隻有這道題沒有看懂答案,”他湊過去分析:“其他得分點以後會注意,我現在寫在本子裏。”
蔣從水接過看一眼,點頭道:“嗯,讓蔣麓給你講。”
蔣麓抬起頭,語氣不太自然。
“我還在做卷子。”
“你還在卡殼,十分鍾了還沒做出來。”蔣從水沒等蘇沉推辭,哢噠一下按停了計時器,示意他換換腦子,從化學題轉物理題,給蘇沉講具體過程。
蘇沉狀態很專注,還客氣地說了聲謝謝麓哥。
蔣麓拿過卷子在看題目,蔣從水又道:“坐近點,凳子拉過來。”
蘇沉不覺有疑,乖乖把凳子拉近,貼著他坐。
一靠近,他們的氣息便隨之交融。
一方輕淺怡人,一方深厚低鬱。
蔣麓又拿眼睛瞪她,臉頰不自覺地有點燙。
親媽聳了聳肩,起身去廚房拿水果。
蘇沉又道:“麓哥?”
蔣麓回過神,短促地嗯了一聲,繼續同他一起分析題目。
他們很少這樣以學生的身份相處。
更多時間裏,都是劇組裏的演員,要討論的都是台詞或鏡頭調度,要如何演,要如何改。
蔣麓像是思路在分散開,給蘇沉講課的同時在想與這道題無關的事。
如果沒有重光夜,他們在同一個中學裏,會不會也會相遇。
也許在球場裏碰見,漸漸混熟。
也許在食堂排隊,兩個人的耳機都在聽同一首歌。
但更多可能,也許是平行線如此交錯,然後錯過。
腦海浮現這個詞時,他的聲音剛好也一致。
“然後你在這一行,錯過了功率值的計算。”
蘇沉此刻才找到題目的要素,專注地重新計算,沒有注意到蔣麓的目光。
蔣麓仍把椅子往後挪了一些,像是不習慣坐的這樣近。
他們擁抱過很多次,在痛苦時,在疲憊時,在雙方都不設防的許多個日夜。
但在當下,退避反而成了本能。
蔣麓腦海裏像是有什麽被這個詞鉤住,變成一道難解的題。
……錯過。
他是否真的甘心,就這樣和他錯過?
一直往後躲,把所有心緒都壓到最深處,假裝什麽都沒有存在過,就一定是對的嗎?
蔣從水洗完葡萄回來,見小的在快速算題,大的一臉凝重,隨手敲了一下他的頭。
“你和你爸爸有時候真的很像。”
蔣麓伸手摘葡萄,看著她問:“哪裏像?”
“有時候顧慮很多,責任感太重,以及會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
“這句話好像更適合你。”
“這樣嗎?”蔣從水笑起來,像是早知道了他問喬海廈的問題:“你不會以為,當初是他追的我吧?”
蘇沉本來在做題,耳朵悄悄豎起來。
他見過喬海廈,在微博也看到過這個人的照片。
蔣麓長得……真的很像他爸爸,俊朗的氣質都如出一轍。
阿姨看起來比較……守舊?難道不是他爸爸先追的她嗎?
蔣麓本來重新拿了卷子在用鉛筆改錯,此刻停下來,一臉複雜的看著她,像是人生觀被衝擊。
“你別告訴我……”
“當然是我先開始的。”蔣從水慢悠悠道:“年輕人,主動了才有故事。”
“你不主動,可就什麽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