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慮再三之後, 蘇沉還是拒絕了《銀河係旅客》的片約。

他在給老吉發消息之前,事先問過自己一句。

如果這個電影會大紅大紫,自己會不會後悔。

答案是……為什麽會呢?

老吉到底是覺得不太甘心, 歎息幾回仍是尊重了他的選擇, 不再勸說。

與此同時, 劇情走向偏日常的段落,與前頭的緊張刺激做出節奏感的調整。

第八部的元錦對尋常百姓來說, 已是神跡般的存在。

他得到數十位不同天幸師的效忠,外人更以為他擁有不死之身,均是心悅誠服。

神政合一的一大好處, 便是自下而上的忠誠信仰在某些時候,確實能推進快速改革的進程。

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天神般的帝王會在某個時刻突然降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將海國納為己有, 也隻需要三五天的功夫。

天子知曉千萬子民的秘密, 官員們更是惶恐萬千,擔心下一個引來殺身之禍的人就是自己。

前有萬風集接引四海商路,後有海昉改行省永絕後患, 漢國至此走向快速繁榮之路,一切都在變好。

……除了姬齡。

如同命運玩笑, 身份倒轉, 如今的姬齡隻能坐在輪椅上, 不再是威風八麵的將軍爺。

他變得瘦削, 沉默,像是終於明白最初元錦的陰戾從何而來。

而這一次要拍的劇情,是元錦推著他去河邊市集裏散步。

淮京城邊沿有一條大脈河蜿蜒而過, 本身也地處古畫般山明水秀的好地方。

此處常有商賈撐船往來, 魚鷹穿梭不休, 更有畫舫遊船承載來客旅人,很是熱鬧。

類似的畫麵也出現在第一部,隻是推車和坐車的人前後調換。

元錦腳步沉穩有力,姬齡望著河岸茫然不言。

畫麵從漂遊的小紙船起,一寸寸向上攀升,攝入畫廊般長達數裏的河岸市集。

青石板路外,攤販們叫賣著古硯玉墨,舉起自家編的草帽篾席吆喝買賣。

有老頭兒挑著擔子,一掀開布簾,裏頭是現蒸好的梅花糕。

婦孺老幼均在春日歡欣向前,一起享受這難得的好光景。

元錦腳步很慢,他帶著紗帽,將招搖銀發隱在人前,不欲引**亂。

有小孩追跑笑鬧著經過他們,並不知道麵前一人貴為天子,一人曾是救國的將軍。

河水泛著碧色,澄透到引得許多婦人在岸邊浣衣錘搗。

元錦看得出神,不經意間看到前麵有賣梅花糕的老頭,一霎想起他和姬齡幼年時也買過一次。

那時候他鬱鬱不樂,被姬齡直接背了過去,半哄半笑地送了一個。

糯米入口時彈牙清甜,豆沙更是好滋味。

他有意加快腳步,說道:“走,我們過去。”

下一秒,輪椅上的人伸出蒼白的手,反扣著用力按住他的手腕。

“不必了。”

元錦眸色漸深,低聲道:“你會好起來的。”

姬齡仍望著對岸,沒有鬆開製住他的手。

“看那邊。”

集市對岸是連綿起伏的山坡,載著成片的梨樹林。

有許多孩童在拽著風箏奔跑而去,讓風箏飛到高高的天生。

姬齡抬頭望著天上的畫影,終於流露出笑意。

蘇沉原本融在戲裏,此刻順勢望過去,看見劇本裏並沒有出現的風箏。

三五風箏飛得高低不平,皆是童畫的蝴蝶金魚,還夾雜著一隻金綾銅錢箏。

那是他親手做的,被蔣麓藏在了天上。

這是劇本之外的一個啞謎,在此刻隻有他和蔣麓會懂。

金綾在碧空裏如同張開雙翼般,遙遙乘風騰起,飛到了最顯眼的高處。

他一時鬆開輪椅,快步往河岸走了幾步,回頭時望見蔣麓的笑容。

那人既是姬齡,又是蔣麓,是他的此生摯友。

蘇沉被觸動到無言以對,像是在竭力用這個對視去問很多事。

你很喜歡我的風箏,對不對?

我送過你這麽多次,你一直不說,卻把它藏進你的鏡頭裏。

那你喜不喜歡我?

葛導演高聲喊了個卡,舉起大拇指。

“好!這個對視演得好!情緒特別飽滿!”

“本來劇本裏有幾個台詞,但是我也覺得,這個時候不說話比說話好!這條我作為副導演單方麵宣布過了——麓麓你說保不保?!”

蔣麓坐在輪椅上,垂眸笑著搖搖頭。

“過了。”

大夥兒歡呼一聲,都湊過去看剛才那條不同機位的效果。

“麓哥是拍戲靈啊,怎麽想到加幾個風箏?畫麵立體感一下子出來了!”

“今天的天光真的好,都不用補光,看看小孩臉上的陽光,哎,這就是天時地利人和啊。”

“哎哎,你們得誇我們沉沉!不能因為人家太優秀就當成常態了!”

“對,還得是沉沉會演!”

蘇沉還在仰頭看飛到高處的金綾風箏。

他第一次看到自己親手做出的禮物真的可以飛到高處,像是擁有鳥兒的翅膀。

那不是演,是真的。

新劇仍在拍攝中,劇組還躲在深山老林的封閉基地裏,站姐們想拍也沒地方去。

但就在不久前,論壇裏的吃瓜群眾們敏銳地發現了一個樹洞貼,標題起得非常隱秘,就一個句號。

[1L/樓主:狗糧塞爆之苦]:找個沒人的地方吐槽幾句,我們老板!!他實在是!!太張揚了!!!

劇組裏每天幾百個人來來往往,這哥們看誰都是‘別耽誤老子時間’,恨不得同時開三個會,盯完攝影盯後期,要是場務弄出BUG來光是眼神就能盯到人心虛到炸。

但是,但是!!老板每次看那位的時候,眼神都溫柔的要死,而且藏都不帶藏的!!

你們兩到底什麽時候談戀愛!咱們工作室改狗糧廠好不好!!

[3L]:這個味兒……難道是那一對?

[5L]:Emmmm會不會是你想多了?YY老板是彎的還是有點離譜嗷

[8L/樓主:狗糧塞爆之苦]:謝謝你們陪我樹洞,悄悄圍觀可以,別亂猜哈,全都是編的。

我在老板身邊其實福利一直不錯,節慶獎金比同行要高很多,平時真是很爽,但是也會被小情侶酸到!我不管,我單方麵宣布他們是小情侶了!

有次那誰拍戲的時候,因為看到助理手機裏劃過一張蛋糕的圖,隨口開玩笑說好久沒吃蛋糕了。

你們猜怎麽著!我們老板下午消失了兩個小時,一回來全劇組每個人都發了個小蛋糕!

別人都是草莓味的,隻有那位是藍莓味的!

豈可修,我也要吃藍莓味的!!老板你就是偏疼他!!

[11L]:這個味!!我好像猜到了!!

[13L]:看故事就看故事,不要猜,歪樓了樓主跑路怎麽辦!

[17L]:再來五毛錢的,我愛聽~~~上次這種小伎倆還是一個人請全班吃糖嘿嘿嘿~~什麽高中生暗戀小故事哦~~~

[24L/樓主:狗糧塞爆之苦]:那我就鬥膽再槽個五毛錢!

我們老板其實小的時候很不容易,媽媽不怎麽管,然後自己一個人受了很多苦。現在他當家看著大方,很多事情摳預算摳的能親自算賬三遍對款項,稅率啥的快弄得比我們還清楚了——啊這個不是重點。

重點是!他拍航拍會省錢,做特效會省錢,但隻要拍他家那位,就不管了!

平時多打幾個爆破點都會心疼的人,為那誰安排了一整晚的煙花,拍上元夜景的時候劈裏啪啦的就沒停過。

那位看了好久,拉著老板一起拍照,老板還很酷地說你看它幹嘛,都是亂炸的。

才怪咧!你不就是想看他笑!!

[26L]:臥槽,我好像也齁到了……

[27L]:樓上我也是……健胃消食片一起來點……

[54L]:樓主!樓主不要走,我有個問題困擾好久了!他們平時住的近嗎,還是就工作見見麵,私下隔很遠啊?

[59L/樓主]:呃,這是可以說的嗎。

[61L]:可以可以!!快說快說!!不要逼我跪下來求你!!

[62L/樓主]:他們……從進組起就是對門。而且,沒換鎖之前一直有對方的門卡。

[64L/樓主]:前幾年家教總是會催老板快點寫作業,老板會賴著不寫,磨磨唧唧拖到晚上再拿作業去找那誰!心機男!

[67L]:我靠……??對門??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那種??

[68L]:我已經腦補十萬字幼馴染小黃文了朋友們

[69L]:人家那是顧著寫作業嗎?那是奔著誰去的很明顯了!!!

[72L/樓主]:嘶,我是不是暴露的有點多,最後說一段。

我們老板其實超容易害羞,那誰每次貼近一點,他就很容易緊張,其實看起來很直男也很可愛的!

那位有時候削蘋果會塞給老板一塊,老板看著老流氓讓他喂自己,等那誰回頭以後自己就叼著蘋果傻樂。

我!都!看到了!!

[75L]:我嗑的好爽,我安詳了_(:з」∠)_

[79L]:原來是純情組,我還以為有距離優勢,三壘都不知道多少回了……

帖子一紅起來,樓主迅速溜掉,留下一圈人嗷嗷等著發糖。

不帶這麽玩的!把人好奇心勾起來就跑了!你倒是多聊一點!!

時間又過了兩天,蘇沉不太放心,給家裏再次打去了電話。

嘟嘟聲響了一陣,仍是蘇峻峰接了電話。

“沉沉?”

“我媽呢?”

“她……”蘇峻峰躊躇著沒往下說。

蘇沉明白確實是出事了,冷靜道:“爸,不用瞞著我。”

“你不說實話,我就直接會時都自己找她。”

蘇峻峰左右為難,還是沒聽媳婦的話。

“你媽在住院,之前查出來有個囊腫,已經做手術摘掉了——真是小問題,不要緊張。”

“醫生檢查過了,預後情況很好,多補補營養不做重活就行。”

“她一直不讓我跟你說,也是怕影響你工作。”

蘇沉沉默一刻,又道:“這幾年,你們是不是瞞著我很多事?”

“哪裏的話。你爸媽一直好好的,不用操心。”

“我可以查醫療記錄。”

蘇峻峰被堵得沒話說了,長歎一口氣。

“你是長大了。”

事情不大,蘇沉仍快速請假,坐當晚的飛機回了時都,去醫院時如約替蔣麓買了個果籃。

梁穀雲在時都第三醫院住院,手術剛剛結束不到一周。

她氣色不太好,見到蘇沉時頗為驚訝。

“沉沉——你沒在拍戲嗎?”

護士連忙按住病人,讓她不要亂動。

蘇峻峰跟做錯事一樣,默默在旁邊守著。

要麽被媳婦罵,要麽被兒子凶,罷了罷了……

蘇沉在病床前,看見梁穀雲消瘦了一整圈,穿著病服還在努力對他笑。

女人漸漸老去了,銀發夾在黑發裏,顯得很刺眼。

他洗幹淨手之後給她喂溫水,聽她有點慌亂地安慰自己,隻點點頭,表示自己都知道。

其實一個人在劇組這麽多年,說不孤單是假的。

他會回憶自己還是小孩時,每天都有父母陪伴的日子。

他們陪他做手工,給他輔導功課,也並沒有弟弟的存在。

此刻站在醫院裏,像是突然轉換片場,看見母親睡在病**,像是一時情緒抽離,都來不及覺得難過。

蘇沉握著她發冷的手,把臉頰貼在手心裏,什麽都不再問。

他不知道她哪裏長了囊腫,以前做過類似小手術沒有。

也不知道父母如何照顧家裏幾個老人,刮風下雨天會不會冷到。

他在劇組從十歲呆到現在,八年時間裏一直都在半寄宿狀態,斷斷續續地能見到他們。

但他很少想過,其實他也缺席了他們的人生。

梁穀雲發覺孩子情緒低落,伸手撫摸他柔軟的碎發。

“媽媽不該瞞著你,以後肯定會記得。”

“以後肯定健健康康的,”蘇峻峰道:“沉沉心疼你,下午才打電話,現在人已經到了。”

梁穀雲笑一笑,又道:“劇組拍戲累不累?檔期還跟前幾年一樣緊張嗎?”

蘇沉把臉埋在她的胳膊旁,用力搖搖頭,抱著她的樣子像個小孩。

他像是臨場反悔,突然很想把這幾年的生活都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