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渚遷的時候, 蔣麓開車接人,座駕是另一輛同樣招搖的卡宴TurboS。
蘇沉因為母親還未出院的緣故,回來的時候情緒不算好, 上車簡單打了個招呼就閉眼睡了。
他一覺睡了很久, 殘存的清醒對這段睡眠本身產生質疑。
……回劇組的路有這麽長嗎?
可他實在是疲倦, 任由自己就這麽睡了過去。
夢裏,卜爺爺在看顏姐新拍的段落, 邵海沿又在酒店大廳發瘋。
編劇們抱來堆成小山的劇本讓他抓緊背台詞,周金鈴陰晴不定地靠在天台抽煙。
夢境像是一個操作不當的攪拌機,把幾年來的事情都混亂攪和在一起。
他像是置身其中, 又像是旁觀者,偶爾居然還能感覺到自己正在睡覺。
再睡醒時,他仍半躺在車裏, 窗外已是黑夜。
空調循環讓車內幹燥溫暖, 身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條輕絨的小被子。
蘇沉唔了一聲,摸索著調節車座,發覺他們還在高速公路上。
山間即便有車燈朗照, 天上星星也多到漫布蒼穹,一看便是晴夜。
蔣麓在嚼薄荷糖, 發覺動靜時從後視鏡看他一眼。
“睡得還好嗎?”
“保時捷睡著是舒服。”蘇沉懶洋洋地開了個玩笑, 隨手裹緊了被子, 還沒有完全從困倦裏緩過來:“我記得我是下午兩點上了你的車。”
“嗯哼。”
現在是晚上六點十二, 他們還在車裏。
“所以?劇組這兩天連夜搬家了?”
糖塊清脆滑動一聲,說話的人心情很好。
“不去劇組。”
蘇沉看向一掠而過的高速路方向牌,對陌生的城市名毫無聯想。
“蔣導演終於忍不住想當人販子了?”
蔣麓忍著笑沒說話, 等著看他炸毛。
蘇沉見找不到答案, 先是翻看手機, 確認老吉那邊沒有臨時的通告安排。
接著又去查看郵箱裏的內容,再次肯定明天下午他還有一場戲要拍。
深咖色轎車在夜色裏暢快加速,窗外能聽見呼嘯的風聲。
蘇沉想到什麽,按開麵前抽屜,在夜色裏看見有兩張長條狀的鐳射票。
少年屏住呼吸,的確是頭一次見到這東西。
他捧起兩張演唱會門票,舉到兩處看上麵的華麗LOGO。
“「燃春之約」,Corona純州站演唱會……”他念出地名時,立刻回想到剛才看見的路牌,驀然坐直:“我們要去省城看演唱會?”
轎車已駛入高速收費站,嗶的一聲閘門打開。
窗口的收費員打出單據,旁側有電子音流利播報。
“歡迎來到純州市,高速費120元。”
“一輪順風,祝您旅途愉快。”
蔣麓吹了聲口哨,開車繼續向前。
蘇沉看到票的四位數價格,以及超內場的頂級位置,伸手晃了一下。
“慢點晃,老裴送的,這東西有價無市,黃牛都搞不到這麽好的位置。”蔣麓辨認著入口,在陌生的城市裏全憑導航指路:“純州這地方我還是第一次來,聽說當地蟹粉獅子頭味道不錯。”
“……蔣麓。”
“出來玩一天,明天中午睡飽了開車帶你回去。”
“蔣,麓。”
“我長這麽大,還沒看過演唱會,你陪陪我。”
蘇沉慢悠悠地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蔣麓。”
蔣麓這才看對方一眼,收斂許多:“不想去?”
“沒有,不耽誤工作就好。”蘇沉把票放到他的錢夾裏,坐姿放鬆下來:“我是想問你,怎麽突然有這個興致。”
GPS導航提醒此處右轉,蔣麓打轉方向盤,確認還有十五分鍾就可以到體育館。
他沒回答,找了個話題岔開。
“幫我看下附近停車點,我們來得晚,估計好多地方都滿了。”
兩人習慣了商務化的做派,二十前後的年紀活得像三四十。
等停好車下來,才發現周圍的人全都在嗨。
來聽演唱會的人特別多,男男女女小的有高中生老的有頭發都白了。
距離開場還有大半個小時,有幾千人擠在外頭還沒進去,都在圍著巨大海報拍照合影,或者一塊兒逛旁邊的小集市。
他們的臉頰上用珠光彩漆寫著CORONA,還在額頭一側畫上耀眼漂亮的皇冠,說什麽都神采飛揚。
小販們早就深諳流行風尚,端著移動攤位四處叫賣應援棒和盜版專輯,又或者腦袋上跟聖誕樹似得戴著五六個發光頭飾,招惹的路人都忍不住想買。
“發光戒指!揮舞起來有彩虹特效!十五一個二十兩個!”
“望遠鏡嘞賣望遠鏡嘞!軍用級別看得可清楚了!”
有歌迷在集體應援,一起舉著海報對著相機大聲表白,笑容輕鬆燦爛。
附近剛好有條酒吧街,今晚生意不是一般的好。
先前下過雨,天氣微冷,有店主支著爐子賣熱紅酒。橙子蘋果切塊在紅酒裏浮浮沉沉,酸甜香味悠遠彌散。
蘇沉從時都飛到渚遷,前麵惦記著母親,後麵又牽掛著劇本,一路都沒有放鬆過。
他看到熱紅酒時愣了下,輕輕扯了下蔣麓的袖子,說想喝這個。
“買一杯就夠了,我怕喝不習慣。”
蔣麓愉快應允,上前買走一杯,遞到他的掌心。
有粉絲在勾肩搭背地唱著好聽的歌。蘇沉沒聽過,但在歌聲裏慢慢喝了一口熱酒。
高溫讓酒精揮發了許多,讓酒液隻剩下葡萄本身的甘醇,配合其他水果的香甜,更是讓熱流自咽喉歡騰而下,溫暖了他的整個身體。
蘇沉第一次碰到不討厭的酒,舉杯示意蔣麓也來一點。
蔣麓彎腰啜飲一口,點頭也說好喝。
他們融進人群裏,沒有戴口罩,也沒有戴墨鏡,如高考那次一樣無聲無息。
緊繃的心在不斷放鬆,熱鬧氣氛讓人變得想要跳舞,想要跟著一起唱歌。
蘇沉跟小販討價還價兩三句,買了閃閃發光的天使光環,給蔣麓戴上。
他自己卻戴著惡魔角,笑起來還有酒窩。
好像再往前走,是歡樂的更深處。
他們在人群裏怕被衝散,不知不覺就牽著手往前,身上發光的熒光圈越來越多。
環狀體育場遠比看起來還要巨大,像是鯨魚遊**到此處一口吞掉半個城市,讓人們都聚集在這裏盡情狂歡。
CORONA是去年出道的一個組合,據說紅到不可思議,歌曲傳唱度很高。
蘇沉隱約記得他看過他們的綜藝,但好像沒聽過歌。
等演唱會正式開始的時候,熟悉的旋律一首接一首響起來,蘇沉才猛然想起來,劇組的人也常常在聽他們的歌。
自樂聲響起的那一刻,人們就好像全都回到十六歲十七歲,忘記素來身份的一切限製,揮舞著雙臂高聲唱歌。
蘇沉本來還靠著蔣麓規矩坐著,後來迷迷糊糊不知道怎麽就也一起站起來,在跟著台上的旋律一起用力揮手。
現場變成一片璀璨光海,成千上萬的人在跟著台上六個少年一起大聲合唱,手上的應援棒閃爍放光,好似此刻為他們而跳動的心髒。
唱到其中一首,台上叫龍笳的高個子笑道:“聽下麵這首歌,你們可以親喜歡的人了——”
“如果他不在你身邊,就打電話給他,把所有想法都皆由這首歌傳達吧!”
“來,我們一起!”
很多女生高高舉起手機,讓電話另一頭的戀人也靠近這個時刻。
動聽情歌用最直白的話語訴說著愛意時,現場的情侶們都在親吻擁抱,十指緊扣著一起搖晃。
鏡頭給到一對單膝下跪求婚的情侶,人們更是跟著尖叫呐喊,開心得不行。
蘇沉側眸看向蔣麓,後者坦然一笑。
他們好像站得特別近,近到可以聽見對方的呼吸聲。
哪怕千萬人在狂歡呐喊,他還是可以清晰聽見。
他掏出手機,當著蔣麓的麵,撥出他的電話號碼。
蔣麓按下接聽鍵,卻把手機放在他的耳邊。
台上的旋律,台下人的歡呼,全都借由電流和信號二次傳達,響徹蘇沉的耳畔。
少年怔怔站在原地,聽著雙重的歌唱和呐喊,突然很想把那些礙事的禁區全都掀開。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渴望不管不顧地愛一個人。
哪怕隻有一刻,哪怕隻有一天。
這一晚過得盡興歡愉,他們規規矩矩定了兩個房間,在演唱會散場後玩到淩晨兩三點,下午兩點退房回渚遷。
沒有接吻,沒有越界,隻是結伴去看一場迎接夏天到來的演唱會,但又好像是點燃了什麽,種下了什麽。
蔣麓在車上沒解釋的緣由,蘇沉已經聽懂了。
他們本該這樣活著。
在二十前後的年紀,不用背負那麽多責任和顧慮。
想愛就去愛一個人,戴著閃閃發光的頭飾,喝酸甜交加的熱紅酒。
去高聲唱歌,去牽手拍照,在深夜街頭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去擁有無拘無束的青春。
他們從來沒有虧欠過任何人,本該去享受任何事物,包括愛情。
再開車回去時,助理連著打了兩個電話,顯得有點急。
蔣麓在開車沒接,電話快速轉到蘇沉這邊。
“沉哥!你們人呢!”
“還有兩個小時到,怎麽了。”
“薑總來了!”助理生怕他們出了什麽事:“昨天你們去哪了啊,我們今天才發現酒店沒人。”
蘇沉以目光詢問蔣麓。
你把我拐跑之前沒跟劇組請假?
蔣麓打了個哈欠,表示忘了。
“……我們昨天在純州。”
“純州?!我的天,你們怎麽突然跑省城去了?!”
蘇沉輕飄飄道:“看演唱會。”
助理陷入石化。
他們劇組的兩位爺,一時突發奇想,開車去看演唱會了??
蘇沉漸漸嚐到囂張的好處,又道:“薑總來幹什麽?”
“說是來看看劇組,但肯定是來看你們的。”助理小聲道:“他剛到,還沒碰著人,葛導演接去了。”
“我們這邊怎麽解釋啊?”
“原話,讓他等會。”
“……??”
助理隱隱約約覺得蘇沉說話變了,但又不知道這算好事壞事,有點茫然地重複道:“我們跟薑總說,你們昨天看演唱會去了,下午才到?”
“對,就這麽說。”
電話掛斷,蔣麓直笑:“少學我說話。”
蘇沉抬起雙指,比了個槍的手勢,頂在他的太陽穴旁邊。
“來吧,講講你在密謀什麽。”
“講出來就不算密謀了。”
蘇沉把指尖往前頂了一下,有意加深威脅感。
“蔣導演,你說你最近,是在撩我還是在追我呢?”
“還是你等著我再跟你表白一回,喜歡玩被動?”
蔣麓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開車,完全沒有淪為人質的配合。
他要得太多,像是食髓知味後被按下了貪婪鍵,變成更不動聲色的獵捕狀態。
此刻若是流露用意,反而會嚇到獵物。
“我們不可能談戀愛。”他再開口時,已經是深思熟慮後的引誘:“確定關係隻是第一步,後麵的事,你想過嗎。”
蘇沉鬆開手,把座椅往後調了些。
“往後,要麽公開,然後被攻擊謾罵威脅。要麽隱瞞,然後遲早被我爸媽發現。”
蔣麓又問:“你準備好了?”
蘇沉啞然。
他在碰觸那些曖昧的甜頭時,不願意想後麵。
蔣麓一問,他倏然清醒,被拉回應有的距離。
現在的一切,不過都是小孩偷偷吃糖,哪裏有未來可言。
蔣麓看在眼裏,反而把台階鋪好,從容道:“偶爾放個假散散心,不用想那麽多。”
“回劇組以後,夠咱們忙的。”
確實如此。
短暫休息之後,有幾場重頭戲連著要拍。
薑玄每一部都會過來視察劇組,頻繁的話會有五六次,少也至少有三次。
這個人隻穿正裝出門,前後好幾個秘書助理跟著,渾然一股大佬的氣質,一般人都不敢湊過去跟他說話。
以前幾位導演,隻有卜願會懶洋洋喊一聲老薑又來了,其他導演隻敢喊薑總,或者薑爺。
輪到蔣麓,直接讓人撲了個空,也是牛逼。
蔣麓不知道他事先要來,就是知道,也敢拐走蘇沉去看演唱會。
他們兩算是給薑玄及這人身後的明煌娛樂賣命了十年,一個挑大梁演戲導戲,另一個更是起決定性作用,公司欠的可不止兩天假。
果不其然,劇組其他人心有餘悸地把這事說了,薑總表示沒事那就等等,我逛我的,你們不用管。
按蔣導的安排,在他回來之前,劇組必須統籌完瘋人院的戲碼。
雖然老板的老板過來巡查,人們想體麵點但還是得幹活,把真真假假的幾十個瘋子演員帶到片場試戲講戲,現場氣氛非常微妙。
古代沒有瘋人院,但是有慈濟坊之類的設計。
凡是精神分裂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會在街坊那裏留有印象。
可誰都不會想到,他們才是揭開重光夜存在溯源的關鍵性人物。
滅國之後,藍子真目睹哥哥自盡,自己也瘋瘋癲癲語無倫次,在街上流浪時被人們當作晦氣的不祥之物,最多看在他衣袍上那破破爛爛的王室紋章丟個餿饅頭出來。
可姬齡手下一直在暗中監視,並且把藍子真說的每一句話都記下來。
原本這是姬齡隨手防了一把,怕這人假借裝瘋逃脫威脅,今後又鬧出什麽幺蛾子。
但這人是漸漸失了神魂,夢囈裏透露出越來越多詭秘的話語。
元錦在推著他遊逛集市時聽到這個線索,像是被當頭一喝,立刻下令秘使們暗中帶走街麵的失心瘋人,聽一聽那些神魂陷於混沌裏的人,都在虛渺的另一重世界裏看到了什麽。
這個畫麵要拍得讓人毛骨悚然,一是要布景色調看似正常實則能引得人難受不適,二就是瘋子要演得有模有樣,從神態到說話方式都恰到好處——太癲狂了反而像做戲,可完全不做戲也不行。
總導演發了話,其他人不敢馬虎,混亂裏有人提議找幾個真瘋子來拍戲,也有人躍躍欲試,主動說我最瘋我來演。
葛導演臨時開竅,把客串打醬油的林久光請來,問他當初怎麽過得戲。
“你當時——是怎麽做到能讓聞姐一看就說好的??”
很清秀好看的小男孩,扮醜扮得能像個蟑螂一樣,這功夫了不得啊。
林久光樂了,說這還不容易。
他指指臉,示意葛導演看著。
“首先是眉毛。要往兩側散開,不能顯得精神集中。眉峰眉尾的鬆弛狀態要像我這樣,你看,對,吊著一點。”
“眼神在渙散的時候,要把猥瑣的氣質往外抖,目光可以浮著遊動,但不能正眼看人。”
小朋友一樣一樣往下講,單是講臉上二十多處肌肉的鬆弛變化,就講得跟變形金剛變身一樣。
葛導演聽得雲裏霧裏,連眉毛怎麽動都沒法跟著學,按捺不住道:“那,那你能不能跟我講講,怎麽演瘋子演得像?”
林久光一聽,嘿嘿的笑,不說話。
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麵部肌肉控製的無比自如,一眨眼就變作渙散解離的情態,笑得怪瘮人的。
葛導演毛骨悚然,立刻學到一種。
“還有嗎還有嗎,再來點!”
於是,當薑總和蔣導前後抵達劇組時,瘋人院初成規模。
群眾演員們在不斷練習現場發癲的各類狀態,排成長隊時輪流給葛導演手下的人演了一遍。
葛導演發話了,但凡能過的都能漲時薪一百塊,大夥兒格外賣力氣,還有人表演羊癲瘋演得跟真的一樣,口吐白沫在地上抽抽。
薑玄站在片場外陷入沉思:“……”
葛導演在裏頭拿著喇叭大喊:“再猙獰一點!對!你可以在地上打滾!”
薑玄旁邊的副製片滿臉糾結:“那個……呃,我們平時挺正常的,今天比較例外……”
蔣麓開車來的,先把蘇沉載去了化妝區,然後車停在附近,自個兒溜達過來。
“薑總好。”他推開柵欄走進去:“葛叔,咋樣?”
“你看你看,”葛導演很興奮:“夠瘋嗎!”
蔣麓順著道把滿場喃喃低語抓頭發摸空氣的人都近距離看了一遍,表示滿意。
“走,拍戲去。”
這場戲位置選在陰暗地牢。
元錦披著深黑鬥篷掩在陰影裏,讓手下把這些瘋子逐個牽進來查看審問。
他不在乎這些人的命,隻需要清楚他們都看得見什麽。
秘使們沒料理過這麽棘手的事情,一直遲遲沒有進展。
也正因如此,他才隻身前來。
世界變作陰暗的深灰與褐黃,泥沼淌著不明的血色往下流,遠處有人在高聲大笑,又猝然發出不似人類的急促抽氣聲。
地下深處燭光微弱,照不清黑袍男人罩帽下的麵容。
“碰見配合的,多給兩頓飯食,哪裏來的哪裏打發回去。”
“不配合的,還是該問清楚。”
手下能瞥見罩袍下流瀉的一縷銀發,把頭頸壓得更低,恭敬道:“確實有些瘋癲太過的,像是連人話都聽不懂了。”
他很難想象,‘問清楚’三個字意味著什麽。
曾經,這位天子初登基時疑心過跪下的文臣為何歪著身子,當晚那倒黴老爺就斷了氣,誰也不敢多問,親眷也隻暗暗斂了屍骨葬下,不敢觸怒更多。
能在這喜怒無常的皇帝麵前自若嬉笑的,也隻有那位大人了。
元錦下巴一抬,身旁近侍尖聲道:“傳——”
登時有披頭散發的瘋子跌跌撞撞地被押進來,臉上都是癡笑。
“雀兒……雀兒飛呀……雀兒……”
負責記錄的文使先前就審過他,為難道:“之前審了兩個時辰,來來回回就這一句,我們也試過各種引誘的法子,他都是這句話。”
石梁上的青苔落下水珠,滴在瘋囚的鼻尖。
那人歡歡喜喜地拿舌尖去舔,又含混道:“雀兒,雀兒飛呀……”
近侍手中尖刀出鞘,轉身再度確認陛下的意思。
元錦微微頷首。
近侍當即強拽他一隻手,像是要挑開他的筋。
“說吧,你看得到什麽?”
瘋子被拽著手,眼睛仍然在往上看,像是被麻雀環繞著一樣,忘情地念叨著同一句話。
刀尖倏然穿過他的掌心,釘穿桌子,悶鈍聲驚得秘使一震。
瘋子慘叫起來,胡亂掙紮著要跑,卻被壓在桌上不得動彈。
“你看得到什麽?”
“雀——雀——雀雀——”
元錦微微歎息,如同在教不懂事的孩童。“刀尖轉一下。”
“是,陛下。”
撕拉攪動聲裏,慘叫聲幾乎要穿透整個地牢,汙血濺到近侍的臉上,手下碾壓扭轉的動作卻還未停下。
“你看得到什麽?”
男人慘叫得像是要當場撅在這裏,發出的聲音都不像人,更接近嘶吼的野獸。
秘使此刻想要閉眼,此前根本沒想過以這樣的極刑去拷問一個瘋子。
“好黑!好黑啊!!好黑!!”
“哪裏黑?”
“雀,雀……”
近侍猛然拔出尖刀,一手摁著他另一隻完好的手,語氣輕緩:“現在說,還保得住。”
男人痛到瞳孔渙散,竭力想掙脫鉗製,又好似在混沌裏能找到一點神智。
“有很多草根的地方。”
“雀——雀喜歡草根,雀——”
秘使始終想不通,瘋子嘴裏能說出什麽來。
天下瘋人成千上萬,難不成都看得見同一處地方,那地方又能有什麽?
元錦露出惋惜的笑容,淡淡道:“還不夠。”
尖刀又是一落,再度貫穿而出。
絕望嘶吼聲穿破整個囚牢,像是深淵裏的求救,但最終也被黑暗盡數吞沒。
薑玄站在鏡頭外,看完整場的拍攝,暗自心驚。
他作為總製片,一直以來有完整看過所有的樣片和完整播出的每一集。
元錦這個角色從一開始親手殺兄的時候,就背負著血腥和戾氣。
當初皇嗣相爭,他能在大逃殺般的困境裏活到最後,本身必須要狠,而且比任何人都要狠。
後期的人性,以及慢慢被喚醒的良善,都是在姬齡和皇後的雙重作用下出現的。
但今天是他第一次親臨這樣的情節。
以前拍攝時也看過,但大多都是不痛不癢的文戲,或者是什麽壯麗的大場景。
此刻在片場,薑玄才親臨磁場般的強掌控力裏。
他知道自己在看蘇沉演戲,而且身邊就是攝像機,錄音杆,監控屏。
可當元錦開口,眾人隱匿在戲外時,他的神魂像是一下子就被壓製到了近處,聽到笑聲時手指會下意識握緊。
本來今天隻是尋常慰問一下,哪裏想到會看到這麽一幕,薑玄一時間沒有很快緩過來。
鏡頭裏這人,跟平時的蘇沉,是同一個人?
真是蘇沉在演?
蔣麓早已見慣了他家主演的過人天賦,見怪不怪地喊了聲卡,吩咐再保一條。
蘇沉脫了袍子拿小風扇吹脖子,熱得臉頰發紅,還過去幫忙拔卡在桌上的道具刀。
這會兒又變成高中生的無害樣子,笑起來很可愛。
薑玄站在原地,看得麵無表情,其實心裏有點怵。
……這小孩原來這麽狂野的嗎。
從下午拍到晚上,劇組進度有條不紊,按著預計的節奏,能在七月份就全部拍完。
總製片今天過來話一直很少,等到快要走的時候,想起老友的囑托,還是去跟蔣麓聊了幾句。
卜願早早猜到這孩子可能參與《重光夜》的導演,但怕他表現太好自鳴得意,尾巴翹太高沉不下心來,跟薑玄囑咐,這孩子時不時要敲打幾句,不能太飄。
薑玄看了一下午的審訊戲,在吱哇亂叫裏腳步都有點打飄,還得惦記著怎麽敲打,臨時找了個由頭。
“蔣麓,你現在拍的片子雖然質感情緒都到位,但你作為導演,參與太少,給演員的引導不夠。”
蔣麓捧著保溫杯吹著涼氣,很聽話的點點頭,沒跟他強。
“您說的是。”
蘇沉坐在一邊卸妝,涼涼開口:“他每天都在陪演員講戲,講通了才確認開鏡頭。”
薑玄沉默片刻,又強行挑毛病,教誨道:“光是講戲也不夠,你平時不能光顧著玩,要多跟業內前輩切磋請教,學習別人的導演技巧。”
蘇沉又說:“他天天學到半夜,就差上網課了。”
“……”
薑玄覺得頭痛。
蔣麓瞧見人家說一句蘇沉護一句,伸手拍了拍,表示沒事。
蘇沉這才停下,瞥向薑玄,意思是那你繼續。
薑玄覺著這兩小孩是挺盡力的,要啥有啥,老友那破要求執行起來賊麻煩,索性道:“我就講這些。”
蔣麓忍俊不禁,起身道:“那我送您出去。”
“等一下,”蘇沉又道:“馴馬的那場戲,蔣麓,我不想看你受傷,你也用替身吧。”
薑玄這才聽見點有用的消息,側目道:“什麽戲?”
蔣麓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他們借來那匹金馬,想在野花繁茂的草野裏拍圍獵戲,期間調度繁雜風險很大,連蘇沉都被要求用特效加後期,不要親自去。
“這場戲下周開拍,我一直不太放心。”
薑玄看向蔣麓,反問:“你為什麽執意要親自去?”
“因為我是畫麵主體,正反打鏡頭不計可數,而且這個片段是全劇的**之一。”
最精彩的鏡頭如果換了替身來演,觀眾什麽都清楚,不會買賬。
薑玄想了想,拍肩道:“我攔不住你,買好保險吧。”
蘇沉:“……!”
你好歹勸勸他!!
日子一到,人員相繼就位,幾十匹訓練有素的馬被溜了又溜,確認配合程度良好。
除了即將成為畫麵焦點的阿哈爾捷金馬,其他馬匹全都是一流演員,一個口哨就知道該假摔還是該尥蹶子,在激烈場景裏也都能配合操控,很有靈性。
馴馬師牽出金馬老爺時,一個勁的叮囑著參與圍獵的演員和導演,說馬千萬不能骨折,一旦骨折就隻有安樂死的份。
蔣麓換回姬齡的裝扮,額外確認過自己買了幾家保險。
潮哥看得非常不放心:“等會一群馬撒開蹄子跑起來,你買十個保險也保不住啊。”
草野上春花爛漫,駿馬成群,連日光都頗給麵子,讓燈光師直豎大拇指。
蔣麓遠遠看了一眼嘈雜的人群,道:“避不開的。”
他給蘇沉的替身演員找了一匹沒有一絲雜毛的黑馬,像是如此才配得上那流瀉的銀發。
然後又輪流確認過其他演員的馬,以及跟不同卡車談調度和規矩,再三確認一切都在統籌規劃內。
一切終於就位,圍獵戲即將開拍。
蘇沉站在鏡頭外,雙手握著劇本,捏得很緊。
蔣麓看向那沐浴在陽光下獨自吃草的金馬,以及它身上從耳朵到尾端的綠色特效標記,定了定神。
然後用最平穩的步子,走到了蘇沉麵前,俯身貼近他的耳朵。
他們這一刻貼得近到耳側與臉頰皮膚貼緊,燙得灼人。
“我的所有銀行卡密碼都是294999,遺產已經公證過了,都留給你。”
蘇沉繃著情緒抓緊他的手:“你別發瘋,拍不了就不拍。”
蔣麓搖搖頭,戴上頭盔去了。
這場戲的場地長達數公裏,高空有無人機俯瞰廣拍,車隊載著攝影師一路跟進。
馬群追逐圍攏著人世間偶露蹤跡的異獸,要將它圈獵馴服,據為己有。
喊開拍的那一刻,有駿馬長嘶一聲,揚蹄奔去。
鏡頭驟然拉伸而上,將繁花春野裏馬群奔馳的樣子攝入其中。
龍馬極為警覺,卻被一箭射折飛翼,不得淩空。
它怒鳴奔馳,遙遙甩開一眾庸俗之類,眼看著就要隱入遠處的密林裏。
但更多聲震懾極強的戰鼓號角接連響起,遠處不同方向竟然都有戰馬封鎖路線,揚天嘶鳴。
獵犬緊隨其後,吠叫聲咄咄逼人。
靈妖般的龍馬左右不顧,嘶鳴聲中揚蹄轉身,下一刻被那將軍飛身擒住長鬃,反手就套上了韁繩!
“漂亮!”
“好!!!”
一套動作如行雲流水般順暢,看得其他將領都高聲稱讚。
姬齡勒馬提韁在激烈反抗裏不為所動,眼睛像寒冰淬開的刀刃一般沉冷。
這一條拍得絲滑漂亮,看得鏡頭外許多人更是長鬆一口氣,用力鼓掌。
“好!!”“不愧是蔣導!!”
“姬齡帥啊!!!”
樣片看完,機位再度調整,蔣麓還沉在姬齡的情緒裏,短快道:“再保一條。”
然後無人機調整景別景深,增設不同的焦點追蹤方案。
“再保一條。”
這場戲拍得酣暢淋漓,像是一眾人聚在最危險的懸崖邊跳舞。
但無論是畫麵的壯美遼闊,還是擒馬那一刻的驚心動魄,都已經是上乘中的上乘。
不為在人前奪獎,不為找宣傳噱頭,一切隻為了最好的演出效果,讓這部劇不負所有人的期待。
第六條結束時,蔣麓看過片子,在汗水浸透時僅僅喝了兩口電解質水,又道。
“最後保一條。”
“別了吧,”葛導看得都心疼:“你這是重體力活,哪經得住這個。”
“但是你看,”蔣麓仰起頭,望向地平線的遠方:“是火燒雲。”
像是天公作美,黃昏的草野上燃起玫瑰色的絢麗雲彩,此刻還在不斷擴散向外,雲朵如海潮般澎湃。
火燒雲漫卷天際,像是要燎起穹幕中央一般,放眼望去處處金紅燦爛,美得不可勝收。
蘇沉深呼吸一口氣,從下午到現在都守在場外,一次一次看他們奔馳往來,空中跳接。
屬於元錦的戲份,由於大部分都有綠幕支持,卷筒又是橫放著拍攝,沒有任何危險。
他如今才感受到,以前自己一次次以身犯險的時候,蔣麓等候在場外的那種情緒。
可是蔣麓從來都沒有跟他說過。
像是一切都可以笑著消化掉,隻要安靜等待著就好。
那次為了在淩晨拍遇龍的那一段,顏電安排兩路人分別照看著那兩座山頂的片場。
所有人都在傾力拍著龍影變化的時候,他在片場裏從子夜熬到破曉,蔣麓也就等到了破曉。
直到最後他精疲力盡地回到車裏,蔣麓也隻是笑著和他說話,給他遞毯子,其他有關等待或者孤單的話,都一概沒有提過。
蘇沉站在場外時,捂著臉感覺鼻尖發酸。
這個人到底瞞了他多少事,不聲不響一個人扛了有多久。
休息時間僅僅持續了十分鍾,天色隨時變幻,為了這場火燒雲,他們不能再耽誤下去。
“最後一條!”有副導演吆喝道:“拍完了我們去吃烤全羊,蔣導請客!”
“加油加油!!”
“蔣導辛苦了!看好馬兒哦!”
又有呼哨聲自遠方傳來,駿馬又一次飛馳於花葉草野之上,在色彩絢爛的春日裏盡情奔跑。
將軍爺騰空扭轉,精準套繩,整個過程都漂亮到全新的高度。
鏡頭內外的人們都在大聲叫好,錄音師站在卡車上舉著長杆,努力收到現場的音效。
就在收工之際,突然對側有卡車快撞到變向的陪跑馬匹,情急之下按了兩聲喇叭。
這一按距離過近,直接驚得馬匹陷入混亂裏,原本有條不紊的秩序瞬間開始被分解。
嘶鳴聲在喇叭聲裏更加刺耳,葛導演在對側直接急了,舉起擴音喇叭吼道:“誰按的喇叭!!都他媽不要按!!不要按!!!”
蘇沉臉色一變,向回撤的馬群奔去。
不好——要出事,絕對要出事了!!
蔣麓被夾在馬群正中間,再勒韁繩已是控製不住。
阿哈爾捷金馬被受驚的群馬擠到本能一躍,混亂裏直接側翻!
“蔣麓!!!”
蔣麓被猛地拋到半空,再伸手時已抓不住韁繩,淹沒在馬群裏。
馴馬師大罵一聲衝過去救人,卡車終於恢複安靜接連停下,但已經無濟於事。
幾分鍾裏,馬群跑得滿場子散開,慌亂裏根本不聽任何人的控製。
有女人在尖叫,有人在拿著喇叭狂喊蔣麓的名字。
蘇沉幾乎是撕開這些人的阻擋,衝過去找沙土裏那個墜馬的人。
“蔣麓,蔣麓——都讓開!!讓開!!”
已經有演員跳下馬扶住他們的導演,好在馬匹都沒有踩踏到他,人目前還清醒著,嘴角和手腕都在流血。
少年幾乎是撲跪在他的麵前,用掌心擦他臉上的血。
“蔣麓——蔣麓你哪裏疼,醫生!叫救護車啊!!”
蔣麓咳出一口土,有些費力地用另一隻手擦開眼前的灰塵。
他看見蘇沉跪在自己麵前,在手足無措地擦他的臉,流著眼淚在對他用力喊著什麽。
可是他什麽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