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救護車的警報聲尖銳刺耳, 急促到讓人喘不過氣來。

蔣麓努力保持著清醒,在被抬走之前還短暫握了一下蘇沉的手。

他喉嚨裏有血,說不出話, 僅靠這個舉動去讓他放心。

還活著呢, 別怕。

因為導演事先再三申明, 出事後不要聯係他的父母,此刻人們更多是幫忙清理場地回收馬匹, 派了幾個副導演和能照顧的人過去幫忙。

諷刺的是,醫院都已經提前找好了,能不作張揚地收入這個病例, 做好保密。

蘇沉坐了隋虹的車,視線一路緊追擋風玻璃前的救護車,手指抓著扶手, 握得很緊。

他從未想過, 自己會恨一場火燒雲。

為了消息保密,醫院找的是當地一家較為昂貴的私立醫院,主治醫生拿手電筒照了下瞳孔, 吩咐護士們推他去做CT優先檢查腦出血情況,語氣很急:“你們來的路上沒給他喝水吧?”

隨行醫生立刻道:“沒有沒有!我們攔住了, 怕你們要開刀手術!”

蘇沉等在CT室外, 坐得渾身發冷, 懷裏還抱著蔣麓的包。

第一趟CT結果出來, 確認腦內沒有出血或骨折,但存在中度腦震**。

接下來他們要確認他是否存在內髒出血,以及手部骨折的情況。

蔣麓變成病**被推行來去的一個安靜存在。

這個人一直嘴貧, 如果真的沒事, 躺都不樂意躺, 被退來退去時少不了拿自己開兩個玩笑。

他現在安靜到讓人陌生,像是醫院在快速救治另一個和蘇沉無關的人。

蘇沉拉開他的包,在裏麵翻出蔣麓慣抽的煙。

「白鳥」。

他玩著煙盒,指尖被滑動落下的藍莓薄荷糖撞了一下。

像是男人拍了下他的手,半是認真地攔住。

“想什麽呢,不許學這些壞的。”

蘇沉把拉鏈合上,用後腦勺抵著牆,繼續等一個又一個消息。

右手腕發生長斜形骨折,之後需要長時間固定和複位治療。

右腿著地時沒有發生骨折,但腳踝有大幅度扭傷,會影響一段時間走路的狀態。

耳部暫時失聰,恢複時間暫不可知。

除此之外,還存在多處軟組織挫傷撞擊傷,情況還算樂觀。

蔣麓自傍晚送進醫院,做完手部再推出來已經是晚上八點。

臂叢神經麻醉讓他始終保持著清醒,但醫生再拿簡易智力測試圖表的時候,人顯然已經不耐煩了。

這種煩躁與長期缺水、局部失血有一定關係,不過他性子確實不算安分。

再被推回花團錦簇的貴賓特級病房時,事情總算告一段落。

趁著左手還能活動,蔣麓對助理比了個手勢,後者有點懵圈,試探著把手機拿了出來。

蔣麓幹枯地咳嗽一聲,啞聲道:“筆,紙。”

助理忙不迭快速取來,又被眼神示意離開病房關好門,留他和蘇沉獨處。

點滴默默落著,病房裏安靜到掉了一根針都能聽見。

蔣麓緩了一會兒,看向蘇沉。

“我為什麽在這?”

蘇沉低頭寫字,用詞簡潔。

「拍戲,墜馬。」

“哦。我忘了。”蔣麓想這些事很費力,他像是在劇烈撞擊裏整個人被強製關機然後重啟,再回過神就看見一群人圍著自己,嘴裏全是土,蘇沉跪在自己麵前在擦血。

“那拍完了嗎?”

「拍完了。」

“你受傷了嗎?”

蘇沉拿著筆停頓很久,此刻明白他真的局部失憶了。

「你沒有讓我去。替身。」

蔣麓盯著那行字努力回憶著,但一回憶就會腦仁疼,還是作罷。

“那我做得很好。”他半開玩笑道:“不然今天躺這的可能是咱兩,能搞一部《同床的你》。”

蘇沉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好好好,不開玩笑。”

他現在終於可以喝水了,前麵有助理在術後幫忙喂了半杯,還是覺得渴。

蘇沉去端了溫水來,輕輕吹了吹,喂給他喝。

“你真的聽不到了?”

蔣麓在盯他的唇語,許久搖搖頭:“你寫給我,我耳鳴了很久,現在算是安靜了,什麽都聽不見。”

蘇沉低頭笑起來。

“笨蛋。”

蔣麓遲疑道:“……寶貝?”

蘇沉靠在他的床邊,一點點地給他喂水,然後幫他確認手機裏紛至遝來的各路消息和電話。

以兩人的信賴程度,大部分電子產品的鎖屏密碼都互相清楚,但不會輕易去翻對方的。

傷筋動骨一百天,蔣麓雖然傷勢不算特別重,也至少要在醫院裏呆一個月。

薑玄特意打電話來,額外叮囑蔣麓不要急著回去工作,進度也不著急,一切慢慢來。

助理取來的一遝A4紙,蘇沉用的很慢。

他字跡雋秀有神,對蔣麓而言,見字便如聽到沉靜從容的聲音。

蔣麓的耳朵確實壞了,壞得像世界被驟然按下了靜音鍵。

哪怕醫生寫字告訴他這是暫時的,之後會慢慢恢複,其實也很難習慣。

由於劇組定的是特別貴賓病房,這裏的布置也和兩室一廳精裝修的酒店套房沒有區別。

牆壁是深棕色藏光式裝潢,木地板上鋪著柔軟厚毯,還像模像樣地放了幾幅大眾油畫,譬如向日葵星月夜之類的。

蘇沉此刻想守在他身邊,哪裏也不去。但劇組其實並沒有停擺,葛導演還是把後麵的戲都排好了,不想讓蔣麓擔心。

第一天夜裏,蘇沉沒有去供家屬休息的側臥,而是要了一把看護用的簡易折疊床,就睡在蔣麓旁邊。

他寫字告訴他,要喝水上廁所出聲就行,不用憋著。

蔣麓看著他好一會兒,沒阻攔他留在這,而是說了句上來睡。

床確實很寬。

蘇沉搖頭,寫字又說,怕碰著他傷口。

經紀人當天晚上就坐飛機趕到了,先去病房查看蔣麓和蘇沉的狀態,又去找醫生確認情況。

蘇沉沒有刻意保持距離,在入睡前一直坐在他打針的那隻手旁邊,半趴著陪伴男人。

他的頭發有一段時間沒有剪,顯得柔順又偏長。

蔣麓想揉一揉他的頭,此刻隻是微微抬起手,又放了回去。

“是我不好,沒有保護好自己。”

蘇沉搖頭,寫字說是卡車鳴笛的問題。

他寫完這行字,把筆蓋上,開口說:“你也有今天。”

蔣麓可憐巴巴地看著他:“我聽不見。”

“我這輩子都不想看見火燒雲了,你知道嗎。”蘇沉伸手去幫他整理額前的碎發嗎,動作很輕,嘴巴很凶:“你多貪啊,一下午一直說保一條保一條,自己拍這麽危險的戲不知道收斂嗎。”

“帶我去看演唱會圖什麽?圖以後聽不見了這是最後一次?呸!”

蔣麓在靜音世界裏很委屈:“你肯定在凶我。”

蘇沉捏了捏他的耳朵。

“那你趕緊聽見。”

醫生說了,現在藥物治療都隻是輔助,有些東西沒法立刻治好。

能確認的就是要保證睡眠和營養,沒事多說說話保持刺激,可能會一點點恢複,也可能突然完全恢複。

凶歸凶,蘇沉按時幫他擦臉擦腳,在拔針後安排著盡早就寢。

某個病患被限製行動和聽力以後很像個小孩,等床頭燈都關了,小聲說想吃炸雞。

黑暗裏,他的手被摸索著握住,然後四指被壓開,有柔軟指尖在掌心寫了個不字。

“蘇沉……我睡不著……你哄哄我。”

蔣麓頭一次能光明正大地撒嬌,兩人又是床靠著床,睡覺時能手拉著手。

他又說:“我傷口疼,還聽不見你的聲音。”

蘇沉坐起來,感情難得戰勝了羞臊,決定給他唱搖籃曲。

曲子很老,還是小時候媽媽唱給自己聽的兒歌。

少年俯身去輕拍他,唱歌的聲音很輕。

“睡吧……睡吧,月兒已經高高掛……”

那次在喀則雪山裏,他們好像也是這樣。

高原反應壓得人晝夜難眠,蔣麓難得變成小孩狀態,他也是這樣緊靠著他,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直到蔣麓終於能沉沉睡去。

藏區的風總是帶著烈意,深夜裏都能聽見狂猛的呼嘯聲。

窗外飛雪壓得連車輛都看不見外殼顏色,大人們在走廊裏走走停停,有說不完的工作。

那時他們也是這樣,憑手的碰觸確認對方的存在,然後一前一後慢慢陷入夢裏。

蘇沉還記得,那是第二部剛開始拍的時候,卜願已經做了第一個手術,沒有同劇組一起去藏區拍雪山。

後來他們再拍雪原戲都是找北部林區,或者直接用綠幕特效,鞠在掌心裏的一捧雪也可以是假的。

黑暗裏,他漸生困意,見蔣麓不再說話,呼吸也漸漸均勻了,才摸索著躺下。

兩人距離拉開的時候,一隻手摸索著探了出來,在黑暗裏握緊蘇沉的手。

然後心靈感應一般,他們張開手指,十指緊扣。

蘇沉經曆過劇烈情緒起伏以後,被困意拖進睡意裏,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問出口。

“蔣麓,你會怕麽。”

還是說,你一直都會怕,隻是像很多事那樣,悄悄藏著?

他們隔著床沿手握著手,就這麽睡了一整晚。

接下來的日子,對劇組其他人來說還是照舊著過,該拍戲拍戲,該休息休息。

葛導演一改平日裏膽小不出頭的狀態,突然有了半個總導演的態度,能保持蔣麓的風格和要求繼續領著劇組往下拍,還把粗剪的片子在隔天帶去病房給蔣麓看。

蔣麓雖然笑罵一聲老子都聽不見怎麽給你審,仍是全神貫注地看完,還能挑出好幾個錯,叮囑著接下來該怎麽剪,或者哪一段得重新拍。

蘇沉拍戲時效率很快,不拍戲時會守在這裏,陪蔣麓看無聲的電影,偶爾給削個蘋果。

作為護工,少年從顏值到體貼程度都無可挑剔。隻不過偶爾會絮絮說很多話,偏不寫字解釋,讓蔣麓苦著臉眼巴巴地瞅他。

蔣麓會被氣到,但每次一看見那張清冷又溫柔的臉,又什麽都能算了。

……是在說什麽呢?

會不會偷偷誇我幾句?還是又在訓我拍戲沒分寸?

蘇沉,你信不信再這麽熬幾個月,我可以考唇語十級。

年輕人到底新陳代謝很快,又加上身體底子一直鍛煉的很好,各方麵康複速度都算快。

距離約定的出院時間還有一陣子,少爺已經躺不住了。

人真的不禁長期躺,哪怕能支棱著手腕左右翻滾,但按狼崽子常規的運動量,再悶下去精神狀態得廢。

醫生護士一概盯得很緊,還告誡他少一個人起身活動,多坐輪椅靜養,小心二度扭傷和習慣性扭傷。

蔣麓越獄未果,隻能每天苦等蘇沉過來陪他看無聲電視劇和電影,以及用眨巴眼的方式給予暗示。

如果是平時,蔣麓談吐行為都漸漸開始走潮男的路子,有那麽點輕熟的小性感。

被醫院一口氣關了大半個月,特護病房就剩個大眼睛亂眨的蔣三歲,不安分程度超級加倍。

蘇沉不用他說,就能猜到這人是住院住不下去了。

“你耳朵還沒好。”少年慢悠悠道:“什麽時候能聽見我說話再提別的事。”

“……我想出去玩。”

如果是兩三年前的蘇沉,這時候絕對不肯答應。

但他已經在不知不覺裏被某人往邪處帶了,帶得還有點深。

少年低頭思索一會兒,把紙筆取出來。

「想去哪?」

「不去劇組。」

蔣麓也是住院住傻了,接過筆在紙上繼續寫,忘了自己其實能說話,隻是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

「就出去一下午,晚上你再送回來,九點鍾護士會來量體溫。」

少年沉吟片刻,把輪椅推過來。

“上來。”

蔣麓樂了:“帶人越獄你還配個輪椅?生怕人家沒發現?”

蘇沉拿指節敲椅背。

蔣麓快速配合,挪動著消腫沒兩天的腳踝和腿,在蘇沉的攙扶下坐上去,還被裹了兩圈毯子。

蘇沉拿起手機,觀望外麵醫生護士的巡邏情況,給隋虹打了個電話。

“你開輛能放輪椅的車來,或者直接開貨運麵包車。”

隋虹嚇一跳,不放心道:“醫生不是說……還得靜養著觀察幾天……”

“他坐不住了,我理解。”蘇沉道:“你動靜小點,不要引其他人注意,到醫院了給我發消息。”

蔣麓裹著小毯子,一想到自己能越獄出去吹吹風了,很是愜意地開始哼歌。

他壓根聽不見自己在哼什麽,調子是走的五花八門,單純圖個樂。

趁著護士站的人同病人解釋藥物的功夫,蘇沉把人推到了電梯,一轉身差點被醫生看到。

好在那是隔壁病房的醫生,對他們兩不算麵熟,埋頭回著手機消息就走過了。

一路上保安們都沒覺得異樣,倒是兩個越獄人士做賊心虛,見到護士醫生都會跟著一驚。

隋虹望風半天,幫蘇沉把輪椅推進帶斜坡的小麵包車裏,把空調溫度提暖了一些。

“你是真肯陪他玩啊,在醫院都敢把人偷出來?”

“誰叫我喜歡他。”蘇沉笑起來,回頭看一眼還在哼走調搖籃曲的蔣麓:“估計是什麽青春叛逆期。”

隋虹隻感歎這哥倆感情真好,沒把那句話往深處想。

她年輕時考過A2貨車證,駕駛這樣的小麵包車易如反掌,載著人就往預定的海岸線開。

車前座是司機位和副駕駛位,蘇沉坐在中排一手環著輪椅上的蔣麓,固定著輪椅不隨慣性往後滑動。

蔣麓許久沒有見過外麵的世界,裹在毯子裏看了車窗外很久。

青年再回過頭,認真親了一下他的手背,一眨眼表示感謝。

蘇沉望著他,把臉埋在對方頸窩裏悶了很久。

這段時間……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麓哥,你快點好起來。

蘇沉挑的放風區域是渚遷市南部海灣,這裏既有觀光輪渡,也有長排的貨運碼頭。

由於近年來旅遊業得到影視行業的紅利滋潤,這座城隨著拍戲基地的發展不斷人流量增大,海岸邊的特色餐館也漸漸生意火爆,憑借平價海鮮很得人心。

有趣的是,渚遷的海鷗漸漸都不怕人了,碰見沙灘邊野餐曬太陽的遊人,還會主動蹦過去索要食物。

先前收拾蔣麓酒店房間時,蘇沉發現有袋吐司因為住院的緣故被放到過期,今天剛好帶了過來,讓蔣麓撚著喂鳥。

五月末已是春盛好時節,連拍打上岸的海水都被曬得很暖。

沙灘觀景區裏,有不少小孩在拿著鐵桶挖沙找貝殼,也有網紅穿著三點式扭捏拍照,遠處還有摩托艇衝浪疾馳,很是熱鬧。

他們把蔣麓推到略高的地方,吹著海風喂欄杆上蹦蹦跳跳的鷗鳥。

隋虹給他們拍了兩張照,去不遠處打電話去了。

麵包幹很受歡迎,有些還會跳到蘇沉頭上肩膀上,啄一啄臉索要食物。

“真囂張。”蔣麓哂笑:“上來直接親臉了,不怕被我捉走燉了?”

蘇沉笑問:“那你親我幾回,得被燉幾次?”

問完之後,才想起來他聽不見,又安靜下來。

蔣麓坐在輪椅上,見他情緒有些低落,大概猜到什麽。

他握著蘇沉的手,在喧鬧鳥鳴裏依舊獨自處在寂靜世界裏,又看不懂剛才少年在說什麽。

隻能笑著說,遲早會聽見的,能有多嚴重。

隋虹還在打電話,遙遙詢問蘇沉那邊是否都OK。

蘇沉回了個沒問題的手勢,半蹲在蔣麓麵前,幫他掖好腿邊的毯子,仰頭看他的臉。

“你就是一輩子聽不見了,我也不會走。”

“麓哥,我們不著急。”

蔣麓怔了一刻,遲疑道:“我好像聽見了。”

“……?”

就在一瞬間,好像是他望著自己說話的一瞬間,有什麽被倏然解開了。

他突然能聽見小孩們在尖叫著嬉鬧,聽見隋姐遠處模糊的電話,以及不算完整的大半句話。

“……我也不會走。麓哥,我們不著急。”

蘇沉愣在原地,下意識伸手去摸他的耳朵。

“真的假的?!”

“你剛才在說什麽?”蔣麓重回現實的喧囂裏,不顧飛鷗還在啄自己手裏的麵包袋子,目光灼熱地望著蘇沉:“你說了一句很長的什麽,然後說我們不著急。”

“已經不用說了。”蘇沉沒想到突然就答案正確,哭笑不得:“合著你的耳朵隻肯聽這樣的話,別的一概屏蔽。”

“那萬一是暫時性好了呢?”

“哎不許亂說,快點呸呸呸!”

蔣麓脅呸呸呸以令天子:“你不把剛才那句話補完,我就不呸。”

少年笑著擰他耳朵:“你個王八蛋,知道我這些天有多著急嗎?”

“沉沉——痛啊——”

恰好隋虹打完電話過來,看見兩個人在笑鬧,緊跟著愣了一下。

“蔣麓能聽見了?!”

“能聽見了。”蔣麓流暢道:“而且現在跟所有音量加大一樣,聽什麽都倍兒吵。”

隋虹先前都已經做過最壞打算了,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好起來,登時原地歡呼一聲,把自己拿著的那份麵包片全都分給海鷗們。

“蘇沉你對他說什麽了?!他怎麽就突然能聽見了!你快跟我說說!”

蘇沉麵不改色:“我問他冷不冷。”

蔣麓長長嗤了一聲。

隋虹也跟著不信。

“這有什麽好害羞的,快跟我講講!”

蘇沉歎口氣,實話實說。

“我跟他講,哪怕他一輩子都聽不見了,我也不會走。”

蔣麓聽得心髒加速,用毯子把臉圍住,悶頭直笑。

隋虹長長哇了一聲,跟著拍掌。

“原來小麓喜歡聽這種甜話啊,難怪醫生之前怎麽測試都沒用。”

“你們兩在一起得了,我看著都般配哈哈哈哈!”

又有隻海鷗落在蘇沉肩上,跟少年一起同步歪頭。

“般配嗎。”

蔣麓別開臉一直笑,周身都罩著陽光。

回到醫院時,醫生護士顯然都發現兩人溜號這件事,一臉無奈地叮囑以後絕對不許這樣了。

“病人的聽力還沒有恢複,有很多……”

“恢複了。”蔣麓接話道:“我覺得可以出院了。”

醫生本人愣在原地,不可思議道:“您兩位帶他出去……幹啥了?怎麽個刺激突然就好了呢?”

隋虹幫忙打掩護道:“他就是悶的,我們帶著曬了曬太陽,吹了吹海風,突然就能聽見,就是說聲音都顯得特別大。”

“那正常,恭喜恭喜!”醫生連忙接過輪椅,示意護士帶著再去做一輪聽力測試,翻出病曆快速記錄幾筆:“出去以後有沒有吃什麽東西?或者被什麽外物刺激過?”

隋虹笑道:“真沒有,可能就是巧合吧。”

事已至此,確實可以圓滿出院了。

由於中度骨折的緣故,右手還需要再吊三周石膏,痊愈後同樣不可以劇烈運動,或者拖拽重物。

腳踝再養養也差不多了,目前一段時間裏要慢走靜養,以後奔跑跳躍時要注意分寸,避免重複性扭傷。

消息一傳回劇組,大夥兒歡呼雀躍,跟聖誕節似得把酒店內外都大肆打扮一番,就差拉個條幅寫熱烈歡迎小蔣導演出院。

下車之際,蘇沉接過潮哥遞來的艾葉,沾著水把他前後晦氣打了個幹淨,房間裏也四處灑了鹽粒,意在辟邪除祟。

蔣麓已經能被扶著慢慢走了,剛要進酒店門口,又被潮哥攔著,用白酒沾著額頭往後揮了三下,口裏還跟著喊:“退!退!退!”

蔣麓覺得好笑,跟著來一句:“要不要跨個火盆?”

他隻是隨口一說,後頭立刻有人招呼:“我就說得來個火盆!”

“火盆!火盆上啊!”

平時拍鬼戲去世戲專用的火盆被再次點燃,放在酒店門口。

一步子穩健跨過去,所有人都跟著叫好。

“平平安安!禍去福來!”

“小麓出院快樂啊!!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儀式結束以後,這個風波算是徹底結束,劇組除了總導演吊了個石膏之外,沒有其他變化。

值得一提的是,那段火燒雲裏的戲拍得非常完整,掐掉墜馬的那段,前麵的完全能用,而且很是好看。

劇組裏的人商量來去,綜合蔣麓的意思,把那段還是留下來了,正式剪進劇裏。

畢竟是拿命拍出來的戲,不要反而可惜。

六月一到,薑玄想起來高考的事,在時都遙遙關切了一句。

秘書臨時被抽調這方麵功課,緊急回憶確認蘇沉不是今年高考,但也快了。

“他藝考有人教嗎?”

“劇組一般會安排人幫忙過一下。”

“你上點心,幫忙找個好點的老師。”

“嗯嗯,一定!”

總裁發了話,手下不敢怠慢,致電到劇組這邊查問蘇沉的功課情況。

劇組回複,目前文化課有三位全科老師一起教,藝考好像還沒確定方向,大概率和蔣麓一樣,準備考時戲院。

秘書得到消息,有點犯嘀咕。

人家都已經演好幾年電視劇了,真的需要什麽表演老師嗎……

而且業內很多演員想拜山頭都拜不到人,蘇沉那是直接跟開山祖級別的老前輩拜了師徒,是人家關門弟子啊。

不管了,藝考是藝考,表演是表演,還是得派個又貴又強的去,顯得重視!

於是,在劇組拍戲之際,一位藝考老師被空投過來,帶著厚厚一遝資料過來上門講課。

蘇沉提前收到消息,態度很好地親自挑了會議廳,如時赴約。

老師本人是如今三大藝考機構的金牌創始人,手底下是考了很多人,其中有幾個很不錯的苗子已經在紅的路上了,美其名曰‘新生代實力演員’。

他收到這活時,一聽說是給蘇沉講課,自己都覺得犯怵。

蘇沉?那個最年輕的視帝?

我去教視帝怎麽表演怎麽念台詞?是我飄了還是他飄了??

話雖然這麽說,明煌娛樂的人堅持要拉人過去不可,老師還是半推半拒地從了。

但是沒辦法,人家給的錢太多了,不去不行啊!

兩人一碰麵,蘇沉很客氣。

“老師好,怎麽稱呼?”

“歐歐歐陽,我叫歐陽潛,”歐陽老師笑容有點僵:“蘇沉同學肯定實戰經驗非常豐富了,咱們先簡單了解一下藝考流程,然後針對性地補足一下劣勢,你看可以嗎?”

“當然可以,聽您安排。”

如果是考音樂劇係或者作曲係,需要練一個視唱練耳。

而表演係,主要考的還是四門基本功——聲台行表。

這四門功課構成一個演員的基本修養,也是一切表演的基礎。

蘇沉本來在正經上課,發現老師怯場的不行,有點沒忍住笑。

“您放鬆,有什麽講什麽,不用太顧慮我這邊。”

“那,那這樣,咱們先試一段台詞。”

歐陽老師翻出輔導書裏的參考劇本,示意他念出來看看。

他選的這段,是《威尼斯商人》裏商人夏洛克的一段獨白。

蘇沉凝神看過之後,惟妙惟肖地模仿著老辣又油滑的口吻。

“他的樣子多麽像一個搖尾乞憐的稅吏!”

長達數百字的獨白,少年在仔細看過便可以郎朗上口,停頓間斷恰到好處,情感充沛而且自然,說是畢業班的標準示範也不為過。

老師頗為驚愕的聽完,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又找出另一段國內的劇本給他演繹。

事實證明,老導演眼光毒辣,選人極準。

蘇沉他不僅僅是隻會演元錦這一個角色,給他其他年齡身份地位的角色,一樣能被天賦精準表達呈現,好到完全挑不出毛病。

除此之外,更令人驚豔的是咬字發音。

要知道,尋常藝考生能做到的是發音清晰標準,大多都能說上一口沒有任何方言痕跡的普通話。

但蘇沉的台詞,是在這八年裏,也是幾千個日夜裏,和一眾老戲骨的對戲裏被練出來的。

他的聲音,第一點便是足夠清朗,能完全如教科書一般把字全都送到現場每個人的耳朵裏,咬字時能找到自己的演繹風格特色,一看就是已經成了體係。

其次,是戲感非常濃,能即刻把觀眾都帶入情境裏。

老前輩們的較真,年輕演員的提攜,一樣一樣都融進了他的靈魂深處,讓這樣的卓越變成最自然不過的日常。

歐陽老師聽他念完這兩段台詞,驚得是見識到明星現場表演的實力,再次確認自己就是來走個過場。

“太標準了。”他由衷讚歎道:“我完全找不到問題,你的台詞好到我沒話說。”

“蘇沉,你這樣子去參加藝考,我想不出來還有誰能贏過你。”

蘇沉被誇得笑容靦腆,點點頭表示感謝。

接下來是朗誦、唱歌、體態和簡單的舞蹈。

蘇沉雖然不會蔣麓那些刀槍的本事,但剛好潛心學了一年多芭蕾,從起手式到劈叉都姿勢規範,合乎要求。

藝考老師看得驚歎連連,直接把藝考的部分題冊遞給他。

“如果要刷題,參考我給的這部分就夠了。”

“你這些基礎——已經非常強了。我誠實的說,你就算現在去考時戲院的碩士,或者參加他們大四的期末表演,功底也是綽綽有餘。”歐陽老師說到這裏,語速有點局促:“我理解你們公司對你學業的關注,隻要你文化分到位,考時戲院沒問題,真沒什麽好補的。”

蘇沉笑眯眯點頭表示理解,想起了什麽:“麓哥當時說,他們去時戲院參加初試和複試都有抽簽表演,那種沒有台本,要現場演,咱們能試試嗎?”

歐陽潛一聽,又支棱起來。

這個我熟!這個是我強項!

“嗯嗯對的,蘇沉同學,現在藝考不僅隨即抽考朗誦和台詞,也會考一些隨機的現場表演。”

“我舉個例子,比方說航班延誤啦,餐廳被客人投訴啦,材料題目都很偏日常化,這部分咱們是可以一起過一下。”

一講到藝考裏的學院派題目,歐陽潛暫時性找回自信,精神抖擻地邀請蘇沉對戲。

“就拿餐廳退菜來說,很多同學不會找入手點,也不知道十五分鍾的準備時間裏該從哪裏該梳理思路。”

“這樣,咱們先不準備,先演一演這個比較難的題目,你看可以嗎?”

蘇沉坐正,表示準備好了。

歐陽潛信手托了一本書,佯裝自己是餐廳裏托著餐品走來走去的服務員。

“那麽——開始!”

歐陽潛托著書走向遠處,背後聽見一聲輕喚。

“服務員。”

他當作沒有聽見,又往前走了幾步,模擬考試裏的不可控情況。

蘇沉笑容平和地加重語氣:“服。務。員。”

老師這才急轉著回去,態度恭敬地微微鞠躬。

“哎哎,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麽事。”

蘇沉把麵前不存在的盤子往他的方向推了兩寸,十指交疊著抵在唇前,淡淡看著他。

“這能叫菜?”

無名威壓驟然逼近過來,上位者的目光讓人驀然頭皮發緊。

歐陽潛本來還在戲外,被這個目光一掃,驟然被強行拉近戲裏,沒發覺自己說話時本能露出討好的笑:“您是對口味不太滿意嗎?”

蘇沉換了個更舒服的放鬆姿勢,慢慢瞥了一眼那個無實物的盤子。

“叫經理來。”

歐陽潛更加神經緊張,看著他的表情緊急道歉:“您看這樣可以嗎,我們送去重新做,請問您是覺得鹹了還是淡了?”

一不留神,他們四目相對。

歐陽潛登時像是被摁著卡進服務員的狀態裏,像是瞬間活到月薪幾千謹小慎微的生活裏,被這個意味深長的目光盯得咽口水。

“實在不行……”

“老師,您看這個狀態可以嗎?”蘇沉眨眨眼問道。

這是歐陽潛這輩子第一次和視帝對戲,已經被震撼到啞口無言。

他領教到這個地步,再厚著臉皮收學費那才是過分。

男人有點激動地站起來,通靈般的瞬間體驗給他的戰栗感還沒有完全消散。

“太厲害了,太厲害了,我的天!!”

“我,我管您叫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