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在他麵前晃了一下, 鋸齒形狀清晰可見。
……我家的鑰匙。
我有一個新家了。
蘇沉伸手接過屬於自己的那一串,用指腹仔細碰觸黃銅白銀的不同鑰匙,站在院子前遲遲沒有進去。
“這真是我們的家?”
“和你畫的一模一樣。”蔣麓如實道:“看到你想要院子的時候, 我本來以為隻能挑個郊外的戶型了。”
“但這兒是老城區, 居然有好幾套房子都很符合要求, 有的院子大到可以把兩隻狗狗都接來。”
他沒有替蘇沉開門,反而是守在蘇沉的身後。
“來吧, 進去看看。”
他們住了九年的酒店,終於不再是讓人留戀不舍的存在。
他們有自己的家了。
距離畫畫的事已經過了兩個月,蘇沉都快忘了自己玩笑般地畫過什麽。
他擰動鑰匙, 打開圍牆上的小門,走進裝修一新的院落裏。
小區產權很新,附近也都在裝修, 但等到他們下半年過來讀書的時候, 油漆味都可以充分驅散幹淨。
草坪裏有小小花圃,放著幹玉米和純淨水的鳥台已經落了幾個小爪印。
他收過也送過許多個禮物,可隻有這個像是一種新生活的邀請。
邀請他結束過去被合同束縛的許多, 去迎接全新的一切。
透過落地玻璃窗,他們在院裏就能看見客廳裏美式布置。
室內設計顏色放鬆慵懶, 壁爐裏堆著幹柴, 牆上竟真有供貓跑跳的鬆枝設計, 每個細節都妥帖自然。
蘇沉看向蔣麓, 握緊鑰匙道:“……你瞞得太好了,我居然完全沒有察覺到,你在悄悄挑房子。”
“其實有幾次差點被你抓到了, ”蔣麓無奈道:“但你對我也太放心了, 我跟別的女孩子打電話你也不翻手機。”
“從這裏去學校走路十分鍾, 有的教學樓比較遠,我可以騎車載你。”
“附近有一整條美食街,什麽吃的都物美價廉,我們也可以周末一起買菜做飯,在院子裏BBQ。”
他打開通往客廳的又一扇門,牽過蘇沉的手。
“走吧,進去看看。”
在見到這個院內載著杏樹的新家之前,蘇沉還在依依不舍著從前的那個套間。
他在那個地方住了太久,哪怕知道劇組解散以後房間仍然會保留著,也會覺得惋惜。
可現在,看到這裏的一切以後,他的腳步終於輕快很多。
獨棟小房子藏在一眾居民樓的後麵,小區安保嚴密,不會允許狗仔之類的混進來。
不僅如此,他從前喜歡坐的吊床被移到陽台,可以在那裏曬太陽讀一讀書,或者徹底放鬆下來,睡個好覺。
“再說謝謝會顯得太客氣。”青年仔細查看著書櫃的三層式滑動設計,側身道:“你今年連著送我這麽多,以後我該用什麽回禮?”
蔣麓雙手撐著吊床在晃悠來去:“一定要回禮?”
“以前你每年送我風箏和生日禮物的時候,我好像沒問過這種話。”
……那是你厚臉皮。
蘇沉按下腹誹,拉開了側臥的百葉窗,任由陽光傾瀉一身。
蔣麓望著他被太陽擁抱的樣子,笑得很暖。
其實是你在很久以前教給我,什麽是家。
真開心,我的家裏有你。
劇組眾多角色,大概從開拍的第二天就陸續有人殺青。
畢竟時間追溯的劇情裏,有很多配角都是友情出演,可能連台詞都沒有。
但人們都知道這將是他們在這個劇組的最後一段戲,演得都很是珍惜。
林久光殺青時,嗚嗚亂哭了一陣子,鼻涕差點蹭到蔣麓外套上。
很難想象,他進組的時候剛剛小學畢業,現在已經是高中生了。
其他青老年演員也是如此,會拉著大家一起拍視頻拍照留念,也有很多人詢問劇組能不能帶一兩件道具作為紀念。
蔣麓早已準備了一份對應清單,允許九分之一的真實道具被不同演員帶走。
其中包括貴妃的花釵、北宮的鶴銜燈、元錦常戴的諸多玉佩,又或者是萬風集裏稀奇古怪的眾多小玩意。
應聽月的演員殺青時,抱著蛇骨婆婆也流了眼淚,最後直接要了一條小蛇,決定帶回家當寵物。
她剛進劇組的時候最怕活蛇,同框演戲都會有些發抖,還被老導演訓過。
現在反而看什麽都舍不得,恨不得把自己的戲服都全套打包帶走。
“蔣導,我要再塞兩個行李箱——”
“差不多行了,”蔣麓笑得不行:“你的全套頭飾我讓道姐裝好了,等會也給你塞箱子裏。”
“我還沒要你就準備好了!愛你愛你!!”
人們拎著行李箱告別時,都會回頭再望一望寂寥空曠的拍攝基地。
這裏以後會變成旅遊景區,也會租借給其他劇組,不再是他們工作的地方。
每一片地磚,每一處宮殿,他們都會銘記著,舍不得遺忘。
這一次走,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姬齡殺青的那一天,蔣麓挑了一柄長劍,以姬齡的樣子給劇組所有人舞了一套劍。
哪怕鍛煉強度不如之前,他也仍舊身姿矯健如風,空中翻跳利落幹淨,劍花挽得好似蛟龍出海。
蔣麓同姬齡向眾人深深鞠躬的時候,鈴姐眼睛都是紅的,摟著蘇沉揉了半天眼睛。
“舍不得,”她說話時都在吸著氣:“真是舍不得。”
“我參加這個項目的時候,才三十出頭……一晃都過這麽多年了。”
蘇沉的殺青時間原定在最後一天,但蔣麓怕他緩不過來,往前提了半個月。
最後一幕戲拍完,青年像是在雪山樹海時一樣,怔怔問這樣就行了?
“對,你演得很好。”
蔣麓走向他,當眾對他張開雙臂。
“演員蘇沉,你為這部劇付出了九年,辛苦了。”
蘇沉有些茫然地和他擁抱,回頭看向眾人時,所有人都在鼓掌。
這幾個月裏,他看著劇本一點一點變薄,像是流水逝去,無可追回。
可真正結束的這一天,意識都好像有些恍惚,就和開始時一樣不真實。
他像是做夢一樣,再次看蔣麓,看自己完全演完的劇本,看含淚告別的所有人,無意識地搖了搖頭。
蔣麓低聲道:“你還好嗎。”
“不太對勁。”蘇沉皺起眉,敲了下自己的頭。
像是在做噩夢,醒不過來……
此刻已是日暮黃昏,天空綻放出告別用的焰火,人們在拿著手機拍照留念。
他還穿著戲裝,留在之前的那一刻。
蔣麓用眼神示意經紀人幫忙擋一下過來求合影的眾人,帶蘇沉去卸妝休息。
等假發衣袍盡數卸除,化妝師也退出之後,蔣麓拿出了一封信,如同留到此刻的藥。
“你還記不記得,舅舅之前給我們分別寫過一封長信,囑咐要成年後再打開?”
“梁姨和叔叔把信留到現在,想等你看完了再進來見你。”
蘇沉褪掉有關元錦的所有裝飾,再坐在鏡子前,抬眼看見如今的自己。
他像是看了許久,重新認識那個黑發黑瞳的青年,然後打開了老導演的信。
紙頁被保管了很多年,沒有受潮受熱,但打開時聲音很脆,像是再用力些會有損壞。
卜願用了老式鋼筆,有些字跡還是幾十年前的寫法,很有年代感。
「親愛的沉沉:
成年快樂。
也許打開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但這不要緊。
臨終前,人總有許多話要說,落筆時反而不知道該先從哪裏開始好。
佛偈有雲:知幻即離,不作方便。離幻即覺,亦無漸次。
你在劇組度過的這十年,會是不同於任何人的人生經曆,其中亦真亦幻,並不完全與這段戲有關。
作為導演,我看見你不斷成長磨練,讓天賦和能力都能得到充分鍛煉,實在欣慰。
演員之路總要有許多試錯。我需要囑咐你:接受試錯,接受失誤。
你在我們劇組,遇到的一切都很好,但這不真實。
我第一次做導演時,連多個機位的設備都沒有,兩個攝像機翻來覆去地重新拍,拍到演員直罵娘。
浪費的錯誤鏡頭有很多,可沒有那些錯誤,我永遠不會知道對的該怎麽拍,下一次怎麽跳過這些錯。
佛偈裏的高深句子,你不一定能立刻明白。
可在你離開劇組以後,會開始接觸真實的生活。
有好劇本,就有壞劇本,可他們最初端到你麵前時,一樣都看起來很好。
也許你演得很好的地方,會有人搖著頭說太不好,相反同理。
卜爺爺要告訴你,孩子,人間到處是鏡子,沒有一麵是真的。
任何人都在映照著他們心目裏的你,也許到最後,你看著自己,都覺得陌生又糊塗。
可糊塗以後,明白怎樣才不糊塗,又是一門學問。
我這個老糊塗,也許是病得有點重了,總是說一些大道理。
前麵那些,都是卜願導演的話。
作為一個看著你長大的長輩,允許我再多講幾句。
你十歲時被我們選入劇組,幾乎整個成長過程都在劇組裏。
我叮囑過你爸媽,叮囑過蔣麓,也叮囑過你。
凡是演戲所用、所記、所錄,都要在最終殺青的那一天燒毀。
有的鷹在幼鳥學飛時,不僅用長喙把它丟下懸崖,還要嚴厲嗬斥,把幼鳥驅離巢穴,令其自謀生路。
你的爸爸媽媽沒有演過戲,也沒有在劇組長住過很多年。
聽爺爺一句話,再好的老巢,如果不盡數拆除毀掉,也會廢了從中孵出的幼鳥。
向前走啊,孩子。
什麽都不要留念,都燒掉吧。
你留著它們,停在原地,看見人們都遠遠走掉了,隻會更舍不得。
你不能一輩子都活在重光夜裏,當斷則斷。
寫到這裏,已用掉了兩三頁紙,可好像仍有很多事尚未交代。
關於表演的風格選擇、技巧參考,我推薦你這些書錄:
《……》
關於劇本的挑選,對不同風格導演的適應方法,我建議你多看一看這些碟片:
《……》
至於人生苦痛,如何可解,可惜我年邁滄桑,也不得一二。
許多事避無可避,不如坦然。
人死後若是有靈,黃泉路外仍能看到電視,我也會守在屏幕旁邊,看你和麓麓的每一部作品。
你們都是我最驕傲的孩子。
蘇沉,你成年了。恭喜。
願你的未來,清醒又燦爛,長路向上。
卜願手示。2008年6月20日。」
蘇沉把五頁信一張張看完,又從頭再度讀到尾,被狹小化妝間保護著,不再觸碰外麵那些必須告別的事物。
他總覺得,今天是個會流淚的日子。
至少所有人都在不舍,都在流淚著笑著道別。
他清楚自己一向情緒敏感,可直到此刻情緒都是空的。
像是屏幕壞掉,所有感應信號都消失不見。
他的內心空得可怕,像是出了什麽故障,不難過也不痛苦。
讀老導演的信時,蘇沉也一樣在審視內心。
如同在做夢,不肯相信,也不肯醒過來一樣。他還是沒有情緒,茫然到令自己都覺得不太對勁。
……我該覺得不舍啊。
是我還沒有準備好告別嗎?
感性一麵變得混沌而難以琢磨,理性則有條不紊地看過信,細細讀完每一個字,全程冷靜自製。
蘇沉再次看向鏡子裏的自己,又好像在透過鏡子看整個劇組。
顏電說,這裏是桃花源一樣的存在,一切都過於理想化。
她沒有留念,哪怕在重光夜這部作品裏得到巨大名譽,也快速抽身,奔赴新的前程。
老導演直接吩咐燒掉記憶,把留念付之一炬,火焰會吞噬焚毀全部。
連聞編劇都選擇邁步向前,不再創作有關這個世界的前傳番外,同樣果決離開。
他在此刻還沒有完全理解他們的選擇,但深呼吸著站起來,用理智控製著自己去打開那扇門。
父母已經等候在門外,滿臉的擔憂心疼。
“沉沉,”蘇峻峰提著行李箱道:“咱們家裏有關重光夜的所有物件,也都在這裏了,我全都帶來了。”
“包括簽名的筆?”
“包括你海報簽名用的每一根筆。”
梁穀雲仔細看著他的樣子,像是在小心照顧一個孩子。
“你需要再緩一緩嗎?”
蘇沉想說話,胸口一瞬間壓得透不過氣。
蔣麓下意識拿出呼吸劑,遞給他壓製哮喘的前兆。
蘇沉又深又重地長吸一口藥物,說道:“我徹底拍完了,是嗎?”
蔣麓緩緩頷首:“確認。”
蘇沉笑容蒼白地點了一下頭。
“走吧,看看我們要燒多少東西。”
推車已經準備好了,還有助理會幫忙清點。
凡是戲袍、配飾、重要道具,一概收為劇組資產,今後供展出或慈善拍賣使用,所有權與蘇沉無關。
他慣用的私人物品被丟進紙箱裏,從零星幾件唇膏到發油,再到房車裏的草稿紙和筆記,以及今天用過的劇本,不一會兒便堆滿了底部。
房車一般都是供重要演員臨時休息用,裏麵掛的黑板,寫的便簽紙,甚至是外牆畫的小人,也全都予以充分清除。
第一個搬家式大紙箱很快填滿,蔣麓送給他的相簿隻持有了幾個月的時間,也要一並燒掉。
真正的大工程在套間。
套間在生活九年以後,已經和另一個家沒有區別。
廚房的冰箱上貼著拍戲行程單,門口照片牆上有他們在不同外景的合影。
蘇沉站在門口,看人們如同驅除瘟疫般一樣一樣拿到他麵前,確認這些都要燒掉。
他漸漸變得麵無表情,像是至此無言。
所有和劇組生活有關的痕跡,與重光夜有關的記憶,全都要被徹底燒掉。
他覺得這個決定荒謬至極,心裏被冒犯的怒意漸漸生起,又被理智過度壓製著,無法反抗。
助理們都知道那個收藏室花了蘇沉多少時間去布置裝點,連櫃子都是他和蔣麓一起拚裝好的。
在第一年,他就知道一切都會被燒掉。
到了第九年,他仍是無法自製地留了許多記憶,照片、字條、筆記,每一樣都珍貴到在過去歲月裏被仔細珍藏。
沒有人不會懷念這裏。
連新來的小演員,都被允許帶走合照、海報、道具組的手作娃娃。
可他卻不被允許,連一個字條都要被收走。
蔣麓幫忙照看情況時,看見蘇沉很輕地靠著書房的門,目送助理們往來搬運。
他寂靜到透著絕望,讓他看得不忍。
“好多海報……”隋虹低低歎道:“蔣導,這些送給我的話還需要燒嗎?”
“不用吧,”蔣麓看了一眼蘇沉:“你願意送給她嗎?”
蘇沉笑著點點頭。
“你們隨便拿吧,但是演戲筆記之類的,卜爺爺叮囑過我,是必須要燒掉的。”
助理們多是很感激地看著他,拿了些無傷大雅的小紀念品,紛紛說著感謝。
蔣麓一直在記錄清單,而清單最後也會一起燒掉。
筆記一共六個牛皮本,裏麵有十歲小孩的稚嫩筆跡,也有十五歲少年的流暢書寫。
聞楓和老太太講過的課也在裏麵,被珍重記好,課後再充分複盤回憶。
草稿紙加起來有很高一摞,包括對場景走位的分析,對劇本的修改粗稿,以及等等。
打印的文件裏,合同被充分整理保護,而所有文本文件,包括劇組演戲通知、每一部劇本的不同稿、網上下載的有關重光夜的二次創作繪畫、白玉獎的邀請函、大小影視節的邀請函和獎狀,也全都囊括在內。
僅僅是整理書房和收藏室裏的打印文件,就又用掉了兩個大箱子。
紙和書搬運起來是最重的。助理們推得呼哧呼哧,已經在冒汗了。
林林總總的東西已經湊了四大箱,放一把火都要燒很久。
蘇沉想過這個場景很多次,他一度覺得,會像是緬懷故人那樣,一件一件地慢慢燒。
可他和這個劇組的融合太深了,深到如今清理這些事物,是把整個套間以及他自己,都一層層挖開剝開,散亂堆放進箱子裏,像是燒無關輕重的垃圾那樣,盡數燒掉。
毀滅他過去八年的全部痕跡,驅除瘟疫一樣燒毀所有留念。
他覺得自己該流淚了,可還是沒有。
套間確實被徹底剝掉了內層,客廳都變得空空****,玩過的遊戲帶卡牌也無一幸免。
助理們體力不支,叫來了清潔打掃的阿姨,幫忙把所有他留在劇組的東西都扔進箱子裏。
阿姨們都很是驚訝,平時自己根本沒有權限進這一層,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差事。
她們放都不敢隨意堆放,得知裏麵的名貴事物要直接燒掉,登時都露出荒謬的表情。
蘇沉看在眼裏,垂眸而笑。
是啊,連她們都覺得荒謬。
接下來才是最讓人心疼的東西。
《重光夜》的每一部碟片,有的還是收藏級別的藍光初版。
元錦留給蘇沉的所有小物件,他用過的折扇,退役的舊龍袍,大婚時喝過的酒盞,全都在這裏。
蔣麓沒想到這件事像是在挖掘草木的根,要挖得這樣深,挖得這麽狠。
助理捧著元錦和姬齡的一摞手辦,小心翼翼地抱著都怕壞了,根本舍不得扔。
蘇沉看著他輕輕搖一搖頭,助理喟歎著把東西都扔進了箱子裏。
從頭到尾,一共花了四個小時去打包收拾,最後全都運到垃圾場旁邊的荒地裏。
滅火器準備了很多,引燃用的柴油也準備了好幾桶。
蘇沉站在八個巨大雜物紙箱前,聞著風裏的腐爛味道。
真是好笑,他最後告別《重光夜》的地方,竟然是在垃圾場。
助理們倒油時都看得很舍不得,但還是遵照囑咐上下澆透了才鬆手。
那頂被摳除寶石的金冠留給了劇組,不然也會被融了再行處理。
荒地的空氣因柴油氣味變得更加刺鼻,但酷刑很快要結束了。
助理們做完這些快速站邊了,長柄打火機雖然準備了好幾個,但這八個箱子都連在一起,其實一點火就全都能燃起來。
蘇沉再看它們時,又想起自己從前的住處。
那裏被翻的一片狼藉,所有東西都被扔了個幹淨,像是抄家一樣。
他伸手抽走蔣麓手裏的哮喘藥,聲音很啞。
“你們走吧,我和爸媽留在這裏。”
蔣麓很不放心,剛要說話,又被打斷。
“蔣麓,我不想讓你看見我最狼狽的樣子。”
“你走吧,給我留一點體麵。”
蘇沉仰起頭,笑得很可憐。
“我他媽像個犯人一樣,像個災星一樣,要被挖掉所有痕跡,你不要看我,求求你。”
“我覺得我已經隻剩一個殼子了,都不知道卜願要這樣的殼子留著有什麽用。”
蔣麓說不出話,深呼吸時眼淚流下來,用力抱他。
“這些都太殘忍了,我對不起你。”
他今天替卜願監督了全程,此刻沒有辦法為舅舅分辯任何話。
真的要這樣才能出戲嗎?
一定要狠絕到這種地步嗎?哪怕留下一點都不可以?
他一直都在問自己這句話,可卜願已經離開人世了,他得不到答案。
蘇沉把頭埋在他懷裏好幾秒,像是不想麵對現實的這些。
“好了,你走吧。”少年聲音哽咽:“我會親手點火,把這些都燒掉。”
他一手攥著藥,一手攥著打火機,精神狀態脆弱到極點。
一切的荒謬都要歸功於年幼時懵懂的一句之約。
如果那天,他沒有答應卜願。
如果卜導演還活著,他們還能抗爭幾句,留下來一些。
……
“你快走吧。”
“……我在出口等你。”
“嗯。”
蔣麓帶著助理和經紀人都走了,隻剩父母和蘇沉留在八個箱子麵前。
梁穀雲今天全程都欲言又止,她遵守了導演反複叮囑確認的約定,聽了老人的話。
卜願得了癌症都惦記著這件事,足夠看出來這件事有多重要。
她其實不明白,演都演了,為什麽要到這個地步?
現在全世界到處都是《重光夜》的玩具海報紀念品,連她家門口公交站台都是親兒子的海報。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擁有《重光夜》,蘇沉卻不可以,他可是主演啊。
她在演戲這件事上涉獵太淺,沒有任何可靠的判斷力,必須聽老導演的話,陪兒子走到最後。
即使如此,今天也偷偷出去哭過兩回。
兒子寫的筆記,兒子舍不得碰的小折扇,全都要燒掉。
她看得太心疼了,偏偏什麽都做不了。
蘇峻峰性格一向大大咧咧,平日裏性格樂天派,很少為什麽發愁。
他今天一言不發地陪在蘇沉旁邊,抽了一根又一根煙,也緩不過來。
這事是精神折磨,外人看得難受,親曆者隻會更痛。
別說二十歲,他年過四十一樣接受能力有限。
可如果不這麽做,他又擔心影響到孩子的前程,不是都說有什麽演員拍戲出不來,自殺的都有?
他們夫妻兩私下裏研究過很多次,知道導演囑咐這麽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蘇峻峰沒演過戲,但努力代入著兒子的情緒。
他想,如果是燒自己和老婆的結婚照,燒全家福,他估計會撲到火裏把火花都拍掉,他根本舍不得。
寂靜裏,蘇沉按了兩下長柄打火機,看著長長火舌笑了一下。
沒有任何預兆的,他邁步向前,點燃了筆記本封麵蔓延的刺鼻柴油。
深紅火焰登時高高揚起,快速蔓延著吞噬一切。
紙頁在翻卷著上揚,如同有生命般掙紮。
元錦手辦的五官融化在火舌裏,變得麵目模糊,然後徹底融化。
高溫烈焰陸續席卷擴散,自上而下的柴油加劇著火焰溫度,讓這些記憶被充分碳化,變成漆黑一片的不知名物。
讓任何人來看都不會猜出來,這曾經是一個頂級演員的珍貴九年。
蘇沉怔怔看著這場火,淚水奪眶而出。
他在鏡頭前哭過這一次,卻從來都沒有這樣哭得撕心裂肺過。
我的九年,我的所有記憶,全都要被燒掉了,全都要不在了。
他哭得喘不過來,哭得不顧父母攙扶跪倒在地上,像是靈魂都在滾燙火焰裏被灼燒著。
所有的愛,汗水,留念,還有劇組裏的一切,元錦和他的鏈接,全都要消失了。
“沉沉!!沉沉你緩緩!!”梁穀雲努力扶住他,跟著哭道:“咱們要跟過去道別,以後也不再見了!”
“蘇沉,你要堅強起來,你已經經曆那麽多了,跟爸爸一起深呼吸,我們放鬆一點!!”
“太痛了,真的,媽,太痛了。”他哭得伸手捂著胸口,嗓子嘶啞:“我受不了了,我心髒都在痛——”
眼淚滴落在地上,即刻被高溫熨幹。
已經有兩箱雜物被燒成黑炭,片刻時間裏什麽都不剩下。
蘇沉抬頭看清時,悲鳴一聲想要往前爬,伸手要去救那些殘存的紙片。
他親手寫的每一個字,他照過的每一張照片,他愛過的角色——
哪怕救下一點,救下一點也好啊!
他的動作太快,指尖直接伸進火舌裏,被父母竭力拽回來。
“沉沉你瘋了,那是火啊!!你不要碰火!!!”
梁穀雲自己的嗓子都已經哭啞了,用盡一切力氣把他拉開火焰。
她根本沒想到,一場告別會痛到這個地步。
他們都以為隻是燒一場東西,等燒完了就能輕鬆離開,不會停留。
可是怎麽這件事難到像噩夢一樣,她自己都要瘋了。
蘇峻峰同樣在不斷嚐試用一切方式穩定蘇沉的情緒。
溫和也好,嚴厲也好,他是他的父親,他必須把孩子從懸崖旁邊拽回來!
“大悲傷心,蘇沉你清醒起來!這是你早就和卜導演約好的!!”
蘇沉痛哭到失聲的地步,轉眼看向父親,吼了回去:“卜導演說的就都是對的嗎?”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臉上已經沒了血色。
“他選中我,讓我演了這九年,然後讓我走,把東西都燒掉。”
“你們每個人都能留一些東西,留在家裏,留在枕頭旁邊,可是我——我演了接近十年,最後什麽都不剩下!”
我如果知道當初這個約定會痛到這個地步,又怎麽會答應!!
“一定有道理的,”梁穀雲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機械性重複道:“一定有道理的,蘇沉,你撐住。”
“等這些結束了,我們好好洗個臉,過新的日子。”
“你疼,爸媽陪你一起疼,你要哭就哭個徹底,邁過這個坎好日子還在後麵!”
蘇沉轉頭看向眼前的大火,像是突然看見了什麽,捂著哮喘藥物再度深吸。
梁穀雲發覺他沒聲音了,也快速跟著看過去,愣在當場。
要燒的東西太多了,八個箱子哪怕緊靠在一起,兩側都陸續燒起來了,可中間居然有兩個箱子沒有著火。
這裏麵堆放著他珍藏的玩偶,劇組發給他的每一張紙麵通知,他們拍戲時翻山越嶺的每一張飛機票和車票……
梁穀雲怔怔地流著淚,蘇沉已經站立不住,跪坐在地。
“放過我……”他嘶聲道:“爸,媽,已經燒了六箱了,放過我,行不行?”
蘇峻峰撿起掉在地上的打火機,像是撿起一把剜自己兒子的尖刀,看了又看。
他有意遞給蘇沉,讓兒子把最後兩箱點燃。
可遞出的動作往前一些,蘇沉都應激到淚流不止,跪在地上發著顫。
“我撐不住了,我真的到極限了。”
“爸媽,我從來沒求過你們什麽。”
“不要再折磨我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他的理智被燃燒到所剩無幾,像是置身在烈火裏,痛苦到整個人都蜷縮在一起。
“我不想碰打火機了,你們去燒,行不行?”
“不要告訴蔣麓,不要告訴他,我真撐不住了……媽,我好痛……”
蘇峻峰在烈火前看向妻子,像是目睹一家人都被一個約定架在懸崖前。
他反反複複地想,卜願不是個惡毒陰狠的人,他不會對蘇沉做壞事。
那個被反複被囑咐的約定,如果沒有被徹底執行,會怎麽樣?
梁穀雲發著抖,接過那個該死的打火機,想要遞到蘇沉麵前。
“就差兩箱了,沉沉,我們快到盡頭了。”
“爸爸媽媽都陪著你,爸爸媽媽都在……”
可是我的九年都不在了。
從今以後,所有人都會記得,我是元錦。
我因重光夜入行,因重光夜奪獎,卻要竭力和它解除所有的鏈接,抽走所有的關聯。
蘇沉看著她遞的那個打火機,眼神絕望到徹底黯淡下來。
他嘴唇幹枯,臉頰上都是淚痕,聲音很輕。
“要不直接殺了我吧。”
“我真的做不到。”
梁穀雲的手都在哆嗦,求助著看向丈夫。
蘇峻峰深呼吸了好幾次,心知不光兒子被逼到應激障礙的地步,他們夫妻今天也是大傷一場,未來一段時間也不會緩過來。
站在怎樣的高度,要承擔多少對應的苦果。
他接過妻子手裏的打火機,喃喃道:“放過他吧。”
“我來當這個罪人。”
梁穀雲神色惶然,目睹丈夫按下扳機,讓火舌引燃最後兩個箱子。
她竭力安慰自己,前麵都做得非常完整了,隻是有兩箱意外沒點燃,現在應該不要緊了。
“沉沉,你看,爸爸幫你點燃了。”
“它們都要被燒掉了……很快就可以結束回家了,沉沉?!!”
“你醒一醒,你醒醒!!”
“蘇沉,蘇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