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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我提醒一句, 你們一個要當攝影,一個要當演員,不能在學校裏呆太久。”

周金鈴看著眼前的巧克力雪山芭菲, 把小金碟子往前推了推。

“不吃嗎?”

兩個人齊刷刷搖頭。

“不吃。”

“下周公開稱體重。”

經紀人看著蘇沉的尖下巴, 又看了眼蔣麓的肌肉輪廓, 聳聳肩。

“我覺得你們不用太擔心,不過甜點就歸我了。”

她舀冰淇淋時, 蘇沉的目光停在冰淇淋塔頂的櫻桃上。

“片約的事,我有些猶豫……學校考勤很嚴,每天早操都會跟平時分關聯。”

如果為了拍電影耽誤學業, 他自己倒是沒什麽,蔣麓不能當萬年留級生。

“這件事我已經幫你們打聽好了。”

經紀人年過不惑,早已放開了物質層麵的享受, 吃曲奇餅幹時眯著眼很是愉悅。

“我幫你們提前申請了時戲院的ECH考試資格, 時間定在十一月十日,還有一段時間可以準備。”

蘇沉的目光終於移向她的眼睛,有點茫然地眨了一下。

ECH考試, 是時戲院麵對所有大二學生開放的資質提前認證測試。

每年都有海量片約&廣告約湧入學校,逼著優等生困守在學校裏讀書不現實。

早在十年前, 當時的老校長以及嚴思主任聯合推出這一項考試製度, 用於激勵學生們更快完成基本功課, 取得資格後可將課外實踐轉化為對應學分。

經紀人講到這裏, 從公文包裏取來兩個小冊子,又翻出兩本打印好的模擬題,一並推到他們麵前。

“一般來說, 大一起就有很多學生為大二的考試做準備, 不過你們算熟練工, 問題不大吧?”

她人脈通達,自己也有不少朋友畢業自時戲院,還真套到一些題目。

“舊題庫我發到你們郵箱了,自己多做幾遍,基本知識背熟。”

“至於表演考試,譬如一邊波比跳一邊演分手哭戲之類的——”她比了個加油的手勢:“不行也得行!想想片約!”

蔣麓指腹壓在冊子的一行字上。

“姐,表演和形體考試是十一月。”

“理論知識是十月十七日。”

經紀人訕笑道:“啊哈哈……不差這麽幾天……吧?”

兩人予以長遠注視。

電影史、戲劇史、文學常識還有藝術概論,就沒有一樣是好過關的!!

回家的路上,蘇沉掂了下模擬題的重量。

他預感這裏麵不光有教綱裏的常規內容,還被老師們加了不少料。

蔣麓匆匆跟學校裏認識的朋友發了幾回消息,低嘶一聲。

“理論考試淘汰百分之六十。”他看向蘇沉:“我當年選理科……就是討厭背書。”

“你最好過,”蘇沉笑不露齒:“考不過,也就獨守空房一整年。”

話撂在這,兩人都沒耽誤,在三十餘天的倒數裏爭分奪秒開啟刷題作戰。

由於複習量無限接近於四個學期的總和,上手以後難度才如水中冰山般一步步浮出水麵。

學校肯讓原題泄露出去,也是自信於題海之廣,輕易背不下來。

五天一過,蔣麓真慌了。

他擅長邏輯計算,記誰誰在一九幾幾年拍了什麽跨時代的片子,一行行一句句落在腦海裏像極了俄羅斯方塊,攢一條消一條。

蘇沉看起來還算穩,每天晚自習也留到很晚,高考也沒有這樣玩過命。

事情來得太倉促了,公司壓根沒有給夠充足時間,想剛入學就考過ECH幾乎不可能。

即便如此,明煌娛樂的人還時不時敲打幾句,怕兩位沉迷大學生活。

“你們好好讀書啊!!!”

蔣麓隔著電話懟回去。

“你他媽來考一個試試!!”

開學前兩周,蔣麓翹掉可來可不來的晚自習,班主任楊春華看在眼裏沒多說什麽。

兩個當紅藝人肯把大半時間都放在學校課程上,已經很有誠意了。

沒想到情況一變,他們兩每天早早來,最晚走,拚命到天一冷頭上都疑似冒煙。

班裏其他同學也傻了,不太敢打擾牛逼人物自習,隻能私下悄悄地猜。

英語四級……有這麽難嗎?

今年考不過,實在不行明年?

班主任到底是個很負責任的老演員,瞧出不對勁之後,找了個表演課的課間,跟兩人簡單聊了一下。

“又沒有期中考試,你們兩在猛背什麽?”

蘇沉直覺她會幫到他們,把沒做完的模擬題遞了上去。

楊老師一掃題冊,眉毛擰到不可思議的弧度。

“之前你們公司的人找我申請提前考試資格,我以為你們是準備三月份考試。”

“等於說……”

蘇沉努力微笑:“我們想試一下十月就考。”

楊春華滿臉不可思議:“你們公司瘋了,你們兩也跟著?”

“這題庫量有多大知道嗎,不光要考這個,之後聲台行表可是考過大段英文台詞原段,你也有時間準備?”

蔣麓雙手抻臉,帥氣臉龐被猛搓兩下,表示自己快癟了。

也就比藝考的理論考試複雜個七八倍吧……他現在閉眼做夢,看到的都是滑動變化的大事年表,以及黑白畫麵裏的禿頭希區柯克。

楊春華猶豫片刻,還是鬆動了念頭。

“我平時都在辦公室,你們有空可以來答疑。”

兩人目光登時亮起,超認真地說謝謝老師。

背理論知識,有時候和背英語單詞差不多,掌握大致規律以後硬背就是。

題庫裏的陷阱很多,有些堪稱刁鑽。

眼看著時間隻剩兩周,他們快住在教學樓裏,午飯也索性在食堂裏隨意解決,一邊吃麵一邊看書。

因為過於專注,被偷拍了也無動於衷。

——考試已經火燒眉毛了,愛拍就拍吧。

一係列畫麵被不同人的拍攝後發到網上,引起一係列議論。

打入學起他們兩個形影不離,去圖書館或階梯教室時都是結對,早就被拍了一大遝照片。

大夥兒雖然在琢磨這兩人的關係,但也表示理解。

……前兩年關係不好,現在似乎又回暖了?

還別說,兩人都眼看著抽條長開,站在一塊真是登對。

CP粉們咦嘻嘻嘻著什麽都能嗑一口,唯粉們在嘴硬的邊緣努力克製。

然後各方看到兩人死磕學習的狀態,漸漸嚼出不對勁。

學什麽呢?這麽入迷?

你們兩認真的嗎,前途似錦了還吃飯都看書……?

可是看他們兩的狀態,不像是擺拍……

@藍莓呱呱:我沉戴眼鏡的樣子好蘇嗚嗚嗚我好想變成他手裏的書

@李白白必須上岸:陷入沉思,是什麽能學成這樣?高數?托福?藍貓淘氣三千問?

@蔣麓個人站-Ciny:他們在教室裏複習的樣子好青春校園片!路人隨意拍的都氛圍感滿滿[心動][心動]有沒有導演拍這個,不要逼我求你!

很快,楊春華的同事們嗅到了氣味。

兩個學生不是每次來辦公室都能找著她,有大膽的老師直接揮揮手,示意自己熟,有什麽都可以問。

蘇沉從善如流地去了,還喜提專屬輔導大半個小時,講得思路暢通許多。

蔣麓嘴巴甜會誇人,同樣得到全科室老師們的熱情照顧。

大一明明課業任務不重,老師們閑著也是閑著,索性紮堆給他們補課講題。

等楊春華上完課回來找自己班上的學生,發現辦公室裏已經裏外擠滿了人。

“所以精神分析理論第一次被引入電影史,是《愛德華大夫》這部作品裏程碑的意義……”

“那麽在《肖申克的救贖》裏,有沒有同樣的原理複用?”

白板上已板書出樹狀圖,坐在前排的兩個青年一個俊朗一個清秀,身後更是擠滿了聽課兼湊熱鬧的學生。

楊春華很費力地擠進人群裏,剛要說話,又看見有個老師搶著接過話頭:“這段我來講!你們都記得寫筆記啊!!”

“《迷魂計》這個片子厲害在什麽地方?導演第一次用快速調節遠近鏡頭來表現眩暈,在此之前,沒有人用過這種視聽語言——”

蘇沉筆記寫得飛快,無意間發現班主任站在自己身邊,條件反射站起來讓位子。

“您請坐。”

楊老師看著搶活兒的諸位同事,得了便宜還賣乖:“我這加班的機會,好像被搶幹淨了?”

“你這學生靈得很,”旁側老師讚不絕口:“聽什麽一點就會,難怪拍得片子也好。”

“老徐,你這是因果關係搞反了!人家就是會拍,所以聽這些才能馬上開竅!”

同樣氛圍很快席卷大二大三群體,為了拿到ECH的學分轉換資格,圖書館在十月初已經人滿為患,早上晨功時能看見許多人邊跳繩邊背台詞,路邊玩鬧說笑的人雖然仍是不少,但隨處可見神色凝重拚命讀書的人。

理論考試不通過,後麵幾項全都別談。

人一旦進入專注狀態,很難再顧及其他事情,包括親親貼貼談戀愛。

蔣麓有時候睡得太晚怕吵到蘇沉,深夜背完書直接在客臥睡了,沒過幾個小時又要起來晨跑。

蘇沉洗完澡慣例熱兩杯牛奶,陪他在台燈邊多坐一會兒。

蔣麓接過馬克杯匆匆修改幾處分析題的錯誤,目光一不留神,看到他的白皙腳踝。

然後從腳踝,看到睡袍下小腿的曲線,以及纖細的腰。

青年深呼吸著幹了半杯牛奶,說話時有點上火。

“你先去睡。”

蘇沉背台詞積累的記憶能力如今非常好用,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還早,我陪你。”

“你背完了?”

“總複習第二輪剛結束。”青年從容道:“哪裏容易忘?我陪你背。”

蔣麓鬆開馬克杯,把他連著椅子一塊拉了過來。

然後把領口紐扣從第一顆到最後一顆全部扣好,外袍下擺規矩擋好全部弧度。

“去睡覺。”他悶悶道:“我繼續了。”

蘇沉眨一眨眼,撩人不嫌事大。

“好像一個星期都沒親過了。”

……今天早上出門之前明明有。

蔣麓歎了口氣,把人直接抱到懷裏,埋首在胸前深吸一口,低聲求饒。

“蘇沉同學,我意誌力本來就不太夠。”

“嗯。”

“你故意換了沐浴露,是不是?”

“嗯。”

蘇沉跪坐在他大腿上,笑眯眯親了一口準備走人。

“我去睡了,你加油。”

他一滑下去,睡袍帶子被蔣麓抓在。

然而蘇沉抬手拿過書,狀似隨意地擋住他的吻。

“這一段背完了?”

蔣麓可憐巴巴看他。

“就半個小時。”

蘇沉搖頭。

“十分鍾。”蔣麓舉手發誓:“我絕對可以快一點。”

蘇沉把書翻了一頁,把希區柯克的禿頭照片舉到他麵前。

男人立刻冷靜下來:“謝謝你,不舉了。”

-2-

考試成績下來,蘇沉考了全校第十,蔣麓則是卡線滑過,有驚無險。

地獄級別的ECH考試目前已經刷掉六成學生,後續考試時間安排也隨之湧現。

網絡論壇裏的一些話並不算偏頗。

他們已經擁有成熟的代表作,也不急於立刻接戲來證明自己,其實不用這麽拚。

大一的課程安排,乃至最終大四的畢業表演,已經不夠滿足他們的胃口。

蘇沉晨練時穿過霧氣裏一個又一個模糊人影,沒來由地想起蔣麓很久以前說過的一句話。

他們是孤島裏唯二的兩個人。

《重光夜》看似拍攝結束,但對他們人生的影響後勁才剛剛開始。

置身於同班二十餘個初學者裏,他們坐在最後一排,客氣友好。

但哪怕交了再多朋友,彼此也心下清楚,沒法相融。

十年裏徹底浸入式的高強度表演……有強成癮性。

他坐在教室時,還像是一個短暫停留的客人。

一艘船在舊港裏停留了太久,即便遠航去了其他大洋,也會習慣性看向舊方向的燈塔。

與其說是公司在壓著他們快速通過ECH考試,他更像在自我催促快點離開這裏。

快回去。回到鏡頭前,回到劇本構築的生活裏。

一定要回去。

每年表演係的ECH表演考試都有嚴思坐鎮,會現場提問幾個綜合性知識,並且有可能臨時擬出表演題目。

往屆有人被要求以天氣播報的狀態講完分手台詞,又或者快速記憶整段的《麥克白》台詞,然後和助教老師現場對戲。

輪到蘇沉走到考試教室時,老人摘下眼鏡,笑著點了一下頭。

好幾年不見,氣質是散開了。

其他老師看見蘇沉時,習慣性對比了一下證件照和真人的區別,暗暗感慨年輕人真俊。

蘇沉做了簡單介紹,等待接下來的題目。

老人為難過很多學生,今天麵對教過幾年的小輩,笑容和藹。

“《重光夜》的台詞,還記得嗎?”

幾個老師跟著精神起來,露出會意的笑容。

嚴老,您這是放水啊。

不過還是幹得漂亮!!我們也想現場看看小視帝是怎麽演的!!

蘇沉很久沒聽見這個名字,像是在刻意屏蔽它的生活裏停留了太久,以至於怔了片刻。

“記得。”

我全記得。

他說這句話時,大腦裏有關重光夜的一切在烈火焚燒後仍是一片空白。

可他說得太篤定了,像是一切都銘刻在靈魂深處,靠本能就可以全部複述。

鋼琴家不用看譜,畫家不用模仿旁人,一旦投以熱愛,就像是刻下最深刻的契約。

“我負責的表演測試,一直很難。”

嚴思看向作為見證的其他學生老師,露出溫和笑容。

“拿普通題目來為難你,確實挑戰性不夠。”

蘇沉在聽見《重光夜》三個字之後,身體就微微繃著。

他努力想著現在是幾月份,這部劇的最後一部是不是剛好快要放完了。

手機和電腦都被他下意識地設置了屏蔽詞,相關物料也都在半年前拍完,現在再次提起,心裏仍然會微微發顫,五味雜陳。

他像是渴望嚴老師讓自己再體驗一次元錦的角色,又像是在深深恐懼著,祈求老人不要再提起這個名字。

老人把他的不自然反應看在眼裏,不疾不徐地開口。

“我的題目是,請你演一段姬齡。”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居然是這種題目?!沃日,綜藝節目裏主持人都不敢這樣要求啊!!

嚴校長!!狠還是您狠!!

別說學長學姐們臉色大變,連正在追劇的老師們都議論紛紛,很是驚訝。

“等一下,您該不會讓蔣麓演一段元錦吧?”

“似乎也不錯。”嚴老微笑道:“我很想看看。”

題目難到這個高度,分數考核什麽的反而都不重要了。

人們都明白自己將見證什麽。

有人想掏出手機悄悄拍一段,但老人不讚成地搖搖頭,示意他收起來。

蘇沉站在原地,突然找不到自己呼吸的頻率。

他想後退,又想迎著這個名字演下去。

他和蔣麓相識十年,和戲裏的姬齡也同樣親如兄弟。

為了在對戲時找到鋒芒相對的最好狀態,他們不止一次地討論角色的演繹方式。

觸碰這個名字,都好像在觸碰蔣麓的另一重靈魂。

我眼中的姬齡,元錦眼中的姬齡,本是什麽樣子?

“請給我幾分鍾。”

“請便。”

青年轉過身,開始充分放鬆自己的五官以及肢體。

嚴老的一雙眼睛,便是劇組的鏡頭。

在尋找姬齡的狀態時,他久違地感覺到那種興奮。

被挑戰,被壓製,繼而蓄力一場爆發,要完成最極致的一段表演。

他用掌心撫平自己的眉梢鼻息,在靜默幾秒以後,再轉身時已是雙目熠熠,仿佛映著熾日的光。

雖然穿著T裇牛仔褲,可蘇沉目光看得很遠,仿佛又置身於那漫山草野裏。

羊群隨著呼哨聲漫步向前,漫天的蒲公英好似霰雪。

“我這一路,並不太平,好在終於到了。”

此刻再說舊日台詞,連聲色的厚度都在變化。

嚴思露出讚許的笑容,微微點頭。

眼前仿佛有銀發紫眸的元錦站在秋野上,回身相向,慢慢地說一句我看到了。

蘇沉第一次浸入姬齡這個角色裏,連站立的姿勢都在變化。

他變得挺拔,英氣朝朝,更往外散發出將領獨有的精銳氣質。

那是一種久經沙場後的沉定眼神,與帝王截然不同。

“你懷疑我?”

“元錦,你懷疑我?”

他以姬齡的口吻,笑得半是玩世不恭,又半是含著真心。

“從一開始,你讓我交軍權,隻身潛入海國,就是為了試探我?”

聲音驟冷的同時,怒意進而爆發。

“幾年了,我問你,幾年了?”

虛空裏,那個熟悉的身影好似歎息,予以回答。

“這不重要。”“我試你,是為了給你更多。”

“更多?”蘇沉咬牙而笑,演姬齡時既存在蔣麓的習慣,又能迸發出獨有的情感:“你覺得我在乎的是你要給我什麽嗎?”

“爵位?更多軍權?還是封田多少?!”

原劇這裏,姬齡並沒有吼回去。

可蘇沉怒意頂到高處,厲聲質問時效果一樣好到令人撫掌稱絕。

他看著虛空裏的元錦,一樣能清晰感知姬齡的真實情緒——真實到好似通靈一般。

嘶聲怒吼猛地一收,變成極壓抑的自陳。

“……如果我有所貪圖,一開始就不會拿命救你。”

短短一段,演了大概不到八分鍾。

可等蘇沉演完,連在場老師都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想起來鼓掌。

其他旁觀記錄的學長學姐更是用力鼓掌,清楚感受到撲麵而來的恐怖能力。

——這可是演姬齡!

為什麽好像也能過得去,而且效果也這麽好?!

嚴思看向還在平複情緒的蘇沉,溫和安撫。

“我很高興,你沒有陷在元錦這個角色裏。”

“很多人長期扮演一個角色後,可能會因為入戲太深,難以再回到現實世界裏,像是時刻精神恍惚。”

“今天這段表演非常的好,在座各位顯然也看到,你不是單純模仿蔣麓的表演習慣。”

“你把自己的情感注入其中,予以擁有你個人風格的獨特演繹。”

他看向其他人,笑眯眯道:“我的打分是A。”

大夥兒齊刷刷點頭。

沒意見!絕對沒意見!!

蘇沉考試出來,看見蔣麓單腳抵著牆在等他。

“還好嗎?”蔣麓摘下耳機,把漫畫書塞回包裏:“聽我一哥們說,裏麵甚至有讓人跟毛絨鴨子演吻戲的。”

蘇沉望向蔣麓,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種宿命般的牽引羈絆今日再次清晰浮現,是連接著他和那個劇組,以及他們兩人之間。

遠超過尋常關係,猶如致幻藥物引發的深層夢境。

“我……”

他有些失語,仍沒有緩過來。

蔣麓眼明手快扶穩他,再看向考核教室時目光帶著警惕。

“有誰說了什麽?你狀態不對。”

蘇沉搖一搖頭,望著他笑。

“麓哥,我剛才在演姬齡。”

蔣麓目光一變,同樣無法判斷這個要求是好是壞,更多是驚愕。

真是奇怪。

他們有過負距離接觸許多次,也見過對方在失控狀態下的不同表情。

可這個題目,比成人遊戲更加禁忌。

如尖細銳利的長箭,破空穿透他們之間的許多遮掩和外殼,直抵對方內心。

“……你剛才在演姬齡。”蔣麓喃喃重複:“感覺怎麽樣?”

像是在明白我有多愛你。以及我們已經交融到什麽樣的地步。

像在做夢,又像終於醒過來。

蘇沉無法描述剛才那一刻,隻予以同情的目光。

“我得多謝林久光教的那套表情控製法,”他漸漸緩過來了,語氣輕鬆很多:“演你這個角色,是要變得囂張一點。”

蔣麓把包掛在旁邊,對叫號的同學揮了下手。

“天道好輪回,等會就是我。”

“玩得開心。”

蔣麓揉揉鼻子,像是準備進戰場血拚。

“我演元錦,還不如直接喊救命。”

蘇沉指了指自己:“多看看我這張臉,或許還能找點感覺。”

蔣麓差點當場猛親他一口。

大男生走進考場裏,狀態放鬆地跟考官們打了聲招呼。

嚴思認識他比認識蘇沉還要早,此刻並不避嫌。

“是長到一米九了,還得仰著頭看你。”

旁邊老師聽過八卦傳言,一臉好奇地對當事人提問。

“嚴老,聽說您當時設了題目,送了他一個願望?”

“嗯。”嚴思笑道:“現在也有效。”

現場大夥兒長長哇了一聲,很是羨慕。

可以給校長提一個願望哎!!這是哪裏來的好福氣!!

蔣麓哭笑不得:“我一直沒想到,還是先留著。”

“廢話不多說了,題目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蔣麓表情重變嚴肅,沒有立刻答應。

“一定要讓我演元錦看看?”

嚴思像一個診斷病症的老醫生,自上而下掃描他一遍,然後放鬆地靠著椅背擺了擺手。

“都行,這裏有別的題目,你可以隨便抽。”

旁邊很多人倒是流露出遺憾表情,似乎很想看看蔣麓能不能表演到剛才蘇沉出神入化的地步。

蔣麓本來還在猶豫,更多顧慮是因為對於蘇沉的在乎,不想染指他的角色。

他看到現場人們的表情,好勝心忽然又被挑了起來。

“蘇沉剛才演得怎麽樣?”

“非常好。”嚴思笑起來:“他演的姬齡,是另一種風格,你沒看到很可惜。”

蔣麓略一點頭,表示自己接了這個挑戰,現場調整了一下姿勢狀態。

嚴思眯起眼睛,道:“開始。”

蔣麓再睜開眼時,上瞼微垂著,目光移速變得很慢。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可驟然多了幾分病氣。

目光緩緩從左到右,變得審視而壓抑。

元錦的身上有太多故事。

他一直處在過載的狀態裏,哪怕身體與常人無異,也顯得病弱,甚至有些憔悴。

心病過重,會浮現在五官的每一個細節裏,讓尋常掃視都充滿審閱。

蔣麓事前沒有和蘇沉聊過表演內容,可下意識地選擇了同一段來演。

“這麽生氣啊。”

他揚起淡淡笑容,像是知道如何可以輕易激怒對方。

眼前浮現的,正是蘇沉所扮演的姬齡。

這一刻心神錯過時空交鋒而過,反而像是麵對麵在與之對戲。

不用嚴思或任何人複述剛才蘇沉的演法,他全都能夠清晰看見。

“你對我……很重要。”

很奇怪。像是根本不用揣測元錦這個角色,他天生就諳熟每一個氣口,每一處的情緒起伏轉折。

蘇沉習慣的台詞語調已經在蔣麓腦海裏形成定式,他既明白該如何模仿他,又明白該如何不同於他。

常常含笑隨意的語氣,此刻為元錦變得沉冷緩慢,每一句都像是要想很久才肯說出口。

帝王的倨傲矛盾,姬齡蔣麓都已經見過太多遍,也確實已熟悉了十年。

他的目光一寸寸冷下來,又像在渴望更溫熱的存在。

“我確實猜忌過你,很多次。”

“我很抱歉。”

一段演完,蔣麓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額前出了細密的汗。

演這一段的體力消耗大於尋常跑圈,更多像是在燃燒心智。

“B+,感情有了,但是還不知道怎麽一點點浮現出來。”

老人家如實點評:“你演得有點急。”

蔣麓點點頭表示接受,沒有立刻走。

他剛才那一刻,真的能看見蘇沉演姬齡的樣子。

也像是突然反應過來,戀人一度浸到多深的地步。

蘇沉和《重光夜》綁結太深,深到可以輕易演出任何人。

姬齡,應聽月,老皇帝,小乞丐,……

連劇本都一並記得,畢竟前後早已仔仔細細對過一次又一次。

這念頭讓蔣麓隱隱不安。

回神之後,他皺著眉,跟所有人說了聲謝謝,快速離開。

最終成績出來,兩人均是正式通過。

事情傳到校內論壇,也引發一陣唏噓和驚歎。

[大一就通過這個考試,難怪先前往死裏學啊……]

[這福氣給我我都不敢要.jpg]

[據說,嚴校長的題目是讓他們演對方??]

[臥槽真的假的?!]

消息漏出去的時候,正值《重光夜》最終季的收官之時。

大部分人都沒太接受這部劇真要完結的事實,這些年光是追劇都養成了長期習慣,看得很是舍不得。

最後一季許多名場麵的重複,還有不同時空裏同一個角色的對話,都演得讓人忍不住想要流淚。

劇集熱度直線上升的同時,主演和導演都在大學裏沉迷學習,基本不參加什麽訪談。

媒體一度試圖追到宿舍樓下騷擾,但根本沒追到過人,隻能每天早上六點跟著蹲操場旁邊拍他們跑圈,再晚點還想拍就會被保安趕出去。

兩位大哥!兩位流量爸爸!你們很紅知道嗎!!真的不用那麽低調!!!

讀書有這麽重要嗎?!你們能不能上上綜藝接受下采訪,劇還在播著哎!!給個麵子!!!

明煌娛樂反而很讚同這方麵的宣傳消極,把更多經費放在宣傳劇集本身。

演員導演都需要轉型變身,不適合在這種告別時刻和角色綁的太緊。

適當和媒體們保持距離,也能增加神秘感,讓觀眾們對下一場作品更加買單。

2013年的元旦,《花白河岸》新劇組發來正式行程安排單。

拍攝地點安排在籍安的大嘉影視城,預計拍攝時間四個月。

蔣麓如今擁有舅舅的全部股份,已經算明煌娛樂的高層之一,再去當攝影會有些過度屈尊。

他準備過去做攝影的時候,《花白河岸》的劇組也有點受寵若驚,哪怕明知道對方是來學習實踐的,但到底顧忌他背後已有的資本。

雙方商量來去,決定用假名‘薑魯’代為做表麵功夫,不會讓蔣麓的名字出現在職員名單裏。

兩人簽訂合約之前,蔣麓和蘇沉私下聊過很久。

他一直有拍電影的野心,但在遇到白憑之後驟然清醒,明白自己得先了然這個行業的風潮,才能造最合適的船隻。

在此之前,每一次試水都是在為未來做準備。

“蘇沉,你在選《花白河岸》和《銀色時刻》的時候,問過我的判斷。”

男人罕見地點了一根煙,在夜色裏深呼吸又屏氣。

“以我現在對市場的認知,我選《花白河岸》。”

它是目前最符合他全部要求的作品。

從陣容到製作能力,從宣發到情節商業性,一切都處在最良好的預判裏。

“可如果我選錯了,我是在搞砸你第一部轉型作品。”

“現在合同都還沒有簽,蘇沉,你要不要再慎重考慮一下?”

青年夾走他指間的煙,垂眸吻了一口,任由低鬱煙味將彼此沾染。

“你不用把這個當作豪賭。”

蔣麓凝視著他。

“為什麽?”

蘇沉合上《花白河岸》的劇本,閉眼靜了很久。

他並不確定自己準備好了沒有。

可就像遊魚需要河流那樣,他始終在等待著回到劇組裏,哪怕是最普通不過的小劇組。

能否繼續成名,還能在所謂的娛樂圈裏紅多久,好像都並不重要。

“蔣麓,說起來很奇怪。”

“我現在再拍戲不是為了紅,也不是為了拿獎。在名利場上,我幾乎沒有什麽欲望。”

“哪怕你選錯了一次,五次,許多次,都不用後悔。”

他睜開眼,低聲道:“我接戲,像是為了活著,為了繼續呼吸。”

是十年劇組生活驟然戒斷後,無可選擇的替代療法。

……這絕不是什麽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