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沉有那麽幾個瞬間, 能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職業。
‘職業’兩個字,原本不該出現在他這個年紀。
可一旦片場裏泡久了,哪怕還是個未成年人, 他也能摸透諸如工作規律, 會議要素之類的東西。
劇組一般拍戲看兩個重點, 第一是場景,第二是大腕的排期。
諸如雪山草原之類的外景, 當然不能拍一場去一次,有什麽戲份都得提前捋順了一氣嗬成全部拍完,回頭再補是一萬個不方便。
這類消耗重拍攝難的戲碼按場景區分清楚以後, 再就是針對不同的大腕安排時間。
雖說有許多演員甘願奉獻半年多的光景泡在劇組裏慢慢磨戲,但像嚴院長這類身居要務的演員也有旁事要忙,不可能在渚遷停留太久。
首輔文尋敬的戲份便是如此。
他的朝堂戲、群戲、武戲其實貫穿全劇, 觀眾在看的時候不會察覺任何異樣。
但劇務在排期時, 早已把他的戲份單獨摘出來,第三集 第三十二集第四十八集全都擠在同一個時間表裏,抽離於劇情本身拍完。
這樣的安排, 對旁人要求不大,但苦了靠體驗入戲的蘇沉。
他演的小皇帝, 在受製於他時要有強摁下傲氣的壓抑一麵, 甚至為安撫政局, 龍顏屈尊, 半忍著恥辱去親自為首輔斟酒。
文尋敬一聲逆反,滿朝文官能不要命的去東華門大鬧罷官。
哪怕把這些讀書的迂腐官僚全都殺個幹淨,新科舉的又一批也會為他馬首是瞻。
在一身清貴破除之前, 這個首輔都是萬千讀書人心向往之的存在, 是名垂青史, 是良臣明相,欺壓不得。
但幾集過去,他憑著應聽月的眼睛看見文首輔的弱點時,又陡然會有了底氣。
文尋敬看似清朗浩然,其實早已得了惡疾,還是絕不能與旁人說清的花柳瘡病。
古有妓鞋行酒,被士子們奉為雅談。但行歌作賦遇上瘡膿滿身,可就再也風雅不起來了。
這般絕症,往往是治不好的。
最後血毒會湧進腦子裏,直至病患瘋癲癡呆,再無半點體麵。
元錦沒有向世人揭開這首輔的道貌岸然,反而是當眾給他賞了個醫女,用意之深,堪稱一擊絕讚的反殺。
想要活命,便得從布線人的角色轉為皇家的傀儡,爛透了牙也得往肚子裏咽。
唯一的把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直接將攻勢徹底逆轉。
也不知道是劇務對蘇沉太放心,還是實在排不開別的檔期,竟然把這兩幕戲,被安排在同一天拍完。
一幕是帝王斟酒,是最無可奈何的卑躬屈膝。
一幕是當朝賜醫,又有今夕得勢的暢快酣然。
哪個演員瞧見這排戲日程,都得感歎一聲好狠的心啊。
就卜導審戲的強度,還有跟嚴導對戲的壓力,擱誰演誰心態都得崩。
當事人目前情緒穩定。
聞楓早好幾個月就瞧見了,本來還遺憾自己戲份不多,沒太多發揮的餘地。
但她後來順水推舟做了蘇沉的指導老師,登時有種與老前輩對弈的爽快體驗。
臨著拍這兩幕戲的前一周,小朋友才終於結束其他頭疼戲碼的拍攝,過來找她過劇本。
蔣麓早已習慣了賴在她這蹭課聽,如今坐在高腳椅上晃來晃去,很有看戲的興致。
“先演一遍。”聞楓道:“看看你怎麽演的,把我當文首輔就行。”
蘇沉深呼吸一口氣,按著劇本把台詞說了,給她倒了杯酒。
聞楓沒說話,瞥了眼蔣麓。
後者舉起雙臂擺了個叉,模仿達人秀裏紅燈亮起:“嗶。”
蘇沉:“……”
“你既要演得既傲又屈,還得人物前後呼應,而不是逢場作戲。”
聞楓給氣泡水裏加了幾塊冰,詢問道:“從前演這皇帝的時候,你在體驗什麽?”
“傲慢,睥睨,”蘇沉回憶了許多幕舊戲,以及自己演第一部時的狀態:“其實……他以前也是這樣啊。”
雖然貴為太子,或者貴為皇帝,他偽裝作殘廢癱瘓,也有卑微自辱的一麵,不是嗎?
“這兩個不一樣。”
聞楓想了想,給他講了個韓信的例子。
古時有名將韓信,曾當眾被淩虐受辱。他年輕時被潑皮欺負,要當著所有人的麵從對方**鑽過才能平事。
“讓皇帝給權臣親手倒酒,比這個還要來得過分。”她解釋道:“等於當眾承認自己是任由驅使的侍者,而不是至高無上的天子,你能共情嗎。”
蘇沉默默代入劇情。
要元錦爬過別人的**,還不如直接殺了他。
但要元錦忍著恥辱為老臣倒酒,得有什麽樣的心境……
他下意識拿起酒壺,幾番斟倒,更多感受到的是空****的茫然。
聞楓看在眼裏,同時也在思索對策。
太難了。這孩子才十二歲,哪裏經曆過那麽多榮辱是非,有些東西是講不來的。
“上次不是罰了個站罰明白了麽,”蔣麓抱著軟枕又轉一圈:“我陪你再去站一次?”
蘇沉雙手握著酒壺,把所思所想坦然說了出來。
“如果是我,我知道要為了大局隱忍,會盡可能溫和地斟酒。”
“如果是麓哥……”他扭頭看了眼吊兒郎當的哥哥:“他估計笑嘻嘻就倒了。”
後者滿意點頭:“你很懂我。”
那麽,蘇沉是怎麽想的?
聞楓看著他手裏的玻璃壺出神,過了一會喃喃道:“如果倒得不是酒,而是他族人的血呢。”
是了,是了!
再好的酒,對他們這樣的權貴而言和水也沒有區別,要倒也就倒了。
可如果,這汩汩淌下的每一滴,都是他亡父亡母的骨血,是整個皇朝隱忍至今的血呢?
蘇沉如同被當頭棒喝,整個人都震了一下。
他明白了!
日子一晃就到了對戲的日子。
嚴思提前三個小時就到了片場,早早換好妝容造型去首輔府邸裏靜坐入戲,然後與蘇沉現場過了一遍。
卜老爺子麵上跟平日沒有什麽區別,其實也捏了把汗,知道今天這幾場戲都不好導也不好拍。
演員演得不好,導演少不了要親自上陣示範一遍。
老頭導演當場演個婀娜美女,演個頑劣小童都是常事。
但今天讓他上,他不一定行,他心裏也虛。
……隻能說先硬著頭上了。
燈光一打,錄音竿子一舉,戲就開始了。
嚴思眸子一閉,再睜開眼時,已是蒼老首輔,麵色肅穆地坐在右側首席。
文武列宴之際,有美人歌舞在前,珍饈美味盡數羅列。
侍人皆如流水般弓身進退,將百般美酒佳肴呈遞在他們麵前,其間有豹胎鳳髓,熊掌靈芝,如同要把天下的奇珍都悉數選來。
老首輔撚須不語,幅度很輕地用指背把琉璃杯推開。
皇帝扶持姬家再壯兵力,令姬齡遠征塞北,把文黨的權勢都分走了大半。
他一向對外淡泊,今天親自來了,便是要個說法。
元錦看在眼裏,原本在與武臣說笑,漸漸收了神容。
兵權於武,財權於文。
他在天平之間極力討著平衡,但凡有一方掣肘,都可能崩翻全盤。
可偏偏他羽翼未滿,被壓製太多。
管樂絲弦一刻不停,樂師早已嗅到氣氛不對,仍硬著頭皮供群臣盡興。
舞女察覺聖意漸冷時,塗抹胭脂的臉頰微微發白,作蘭花指時都發著顫,生怕一個不小心被推出去砍了頭。
正在此刻,元錦抬手托杯,向群臣示意。
“諸位愛卿,共飲一杯如何。”
得了好處或頗為敬懼的臣子們皆是快速相應,紛紛恭賀。
姬齡坐在左側高處,長眉一挑,先是玩味著看了眼文首輔,然後才舉杯對飲。
好幾人的酒杯都一飲而空放置在案了,文尋敬仍是靜坐不動,如若未聞。
元錦看著是醉了,啞然一笑,晃晃悠悠扶著桌子站了起來。
旁側太監麵露驚恐,動作哆嗦地扶住陛下,不敢規勸。
但皇帝是醉了。
他任由太監左右攙著,一晃一搖地來到文尋敬的長案前,抬手撐在老人麵前,與之對視。
這一對視,便像是寒劍出鞘,帶了銳利的殺意。
老人自是泰然,予以回視。
若真撕破了臉——
元錦這一刻眼裏泛了血絲,如同許多重舊事都洶湧回潮,激得他伸手直接扼住這老朽的脖頸。
劍拔弩張的這一刻,老人竟笑了一聲。
蘇沉驟然從角色裏醒過來,清楚這不是台本裏的設計。
鋪天蓋地的壓力迎麵壓下,震得他幾乎不知道怎麽接這戲。
僅僅是一笑,就像展示出背後無盡的底牌,以及視他如兒童的懶然。
電光火石般的短短瞬秒裏,他條件反射做出反應。
是徑直抄起文首輔麵前的琉璃酒盞,一抬手揚於身後。
“首輔勞苦功高,怎喝得這樣的殘酒。”
元錦再抬眸時,幾分尊敬流露的恰到好處,語意又聽得嘲諷。
從此刻起,一切都在劇本之外了。
他躬身向前,像是要噬人的烈獸,又像是要屈尊相迎。
極矛盾的態勢渾然一體,融得剛柔相濟。
文首輔看在眼裏,幹枯的一隻手藏在袖中,是隱著瘡疤不與外人看見。
另一隻手卻輕巧揚起,接了他空空****的酒杯。
“那,依殿下的意思?”
旁的演員聽到這裏,已是心驚。
嚴院長難道是背錯台詞了?該喊一聲陛下,而不是殿下啊!!
難得前頭狀態這麽好,現在卡了重拍豈不是太可惜了?!
話音剛落,姬齡已大笑而飲。
“你這老糊塗,還以為他是閣中太子呢?”
群臣打了個寒噤,此刻不敢妄言。
元錦似站得住似站不住,單手掌著桌案,另一側連肩帶臂都任由太監攙著。
他的黑發如瀑垂落,玉旒搖晃生光。
“無妨。”
帝王盯著權臣的眼睛,當著朝臣的麵,搖搖晃晃執起酒壺。
姬齡眸子已流露出極危險的神色。
“陛下,”他壓著氣息道:“您醉了。”
大太監被這聲喚得打了個激靈,眼瞅著戲已經奔出劇本十萬八千裏了,強按著人設勸告:“陛下……陛下是醉了,容老奴扶您回去……”
元錦仍看著文尋敬,笑容綻了出來。
瓊漿玉露汩汩而出,由萬人之上的天子斟入這酒杯裏。
每一股,每一滴,都像他亡親的血髓。
他眼睛充血,紅得嚇人。
笑容是恭敬的,卻又帶著可怖的壓抑。
“依朕的意思。”他話音在第二字落重,低眸緩聲:“得喝這杯。”
卜老爺子心髒病都快看出來了,及時喊出聲。
“卡!”
群演都快憋得喘不過氣了,頭一次等著聽卡等到想喊救命。
剛才這情況,誰敢隨便舉動,毀了這麽好的戲!!
“得虧是喊了停,”蔣麓穿著長袍溜達著從座位裏出來,拿袖子給蘇沉擦額頭:“再不喊你得宕機了。”
嚴思在戲裏留了一會兒,良久才收回權臣般的捉摸不透,露出幾分老人的慈意來。
“演得很好。”他笑起來:“看得出來,你們是提前下了很大功夫。”
“還真不是提前準備的,”蔣麓沒有蘇沉的內斂拘束,笑得坦然:“我剛才也是憑感覺接的戲,給你們托了一下。”
嚴思方才要誇,聽到這略微一愣。
“你們兩剛才是憑默契互相接的戲?”
蘇沉直到現在才猛然回了呼吸,還有點緩不過來:“是……是的。”
“好,好,好!”老人開懷而笑:“演得過癮啊!”
蘇沉除了剛才被文首輔的一聲笑激得出戲,後麵每一秒每一刻都神經高度緊張,像是入戲又像是靈魂出竅。
他後知後覺想起來剛才都演了什麽,第一次不按劇本卻演得像是全身上下都在燃燒,當即匆匆道謝,轉頭跑去導演組那裏去看剛才的錄像。
卜老爺子看得欣慰,大大方方讓開給他看監視器。
聞楓在不遠處等著下一場,給他們比了個大拇指表示讚同。
“舅,”蔣麓倚著鏡頭箱,沒羞沒臊道:“我演得這麽好,過兩天能放假睡幾天嗎?”
“那是你演得好?”老導演笑著踹他:“你弟弟剛才快拿命在演了!”
回頭得多給小孩買兩筐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