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與人的交往, 像是企鵝軟件一樣有好友申請,那蘇沉之前的好友申請也許已經排到了999+,但始終沒有按下通過鍵。

現在他留在學校的時間越多, 越能叫出來大部分人的名字。

像是細小的幼芽尋牆攀援一般, 好友網絡在不斷擴充發展, 再去哪裏都能遇著熟悉麵孔。

時間一長,蔣麓的幾個舊球友也悄咪咪過來搭人。

“來打籃球嗎!我們缺人!”

蘇沉先前就記得他們的麵孔, 還擔心給他們添麻煩。

“我不太會……”

“簡單!多玩玩就好,來啊!”

高中部幾個學長一帶,午休時間額外多了一項聯誼項目。

蘇沉看著斯文, 其實體力和爆發力已經攢了三年的底子,上手之後動作靈敏,很有一套自己的章法。

他以前看過蔣麓的比賽。

蔣麓神似姬齡, 看著莽撞快意, 怎麽爽怎麽來,其實有時候是靠猛勁蓋過對手,搶球運球都來得霸道, 一般人輕易不敢攔。

蘇沉這方麵則謹慎周全的多。

他搶的少,在場中也總是身居後位。

但任何隊友抓到球抬頭探看, 蘇沉都已經在最好的位置準備就緒, 能精準接到。

他上個星期新滿十四歲, 手臂小腿都逐漸勻稱。

哪怕比不上一米九八的特大個學長, 一樣有修長高挑的漂亮比例,任何人看他打球都是種視覺上的享受。

最初隻有初中部的迷妹們每次圍過來跟著一麵看一麵叫好,後來不少學姐跟著過來, 還有人帶了相機偷偷拍照。

照片估計是被哪個有心的記者買了去, 發到娛樂周刊上, 在一眾大小明星隱婚走光夜店的新聞裏別具一格。

謔,《重光夜》的主演在打籃球啊?

看著挺帥,動作也帥的!

一開始籃球場外的看客還隻有半牆,後來四麵都圍得滿滿當當。

有時候蘇沉中午睡覺去了,籃球場沒有人,還有人鍥而不舍一直等。

幾個約他打球的高中部老哥哭笑不得:“你們不都初三了嗎,沒升學壓力啊?”

“二狗子你當時初三還不是天天打球!我初一的時候看著明明白白的!”

“哎哎,邊去,別揭我的短!”

對於過分提前的事業路線,多線並行的無數項演員訓練,學業被放得很輕。

直到期末考試的那天,家裏也沒有給過太刻意的叮囑。

“早點考完了出來,不會的就空著。”

梁穀雲開車把他送到考場,蘇峻峰在後麵抱著小熊貓一樣的崽子握著爪揮手。

“說哥哥再見!”

“哥哥蓋陷!”

蘇沉越過車窗親了一口穩穩,拿著文件夾跟他們告別。

“晚上爸帶你去吃大盤雞!”

“好。”

比起他的平靜輕快,考場上下皆是愁雲慘霧,氣氛凝重得不行。

這是初三上學期的期末考試,成績基本就是中考的參考線了。

大家都憋著一股勁,平時再野這會兒做卷子都做得眉頭緊鎖。

嘶,真難。

這是哪個癟犢子出的題,超綱了吧??

第一天考完,大部分人都垮了精神,心想這回要完。

第二天最後一科是考英語,已經有些學生是癱著聽了。

監考老師看不過去:“坐直點!成績還沒出來呢!一個個像什麽樣子!”

學生們唉聲歎氣:“老師這次好難啊……”

“坐直!!”

英語廣播一板一眼地播放著句子,蘇沉凝神聽著其中的信息,突然耳朵捕捉到急促的腳步聲。

他仍在標注存疑的答案,沒有看外麵閃爍的人影。

等到聽力題全部結束,監考老師才出去看是誰幹擾考場紀律。

幾番小聲交談之後,監考老師匆匆返回。

“蘇沉,你出去一下。”

蘇沉愣了下,抬頭才發現是爸媽在門口。

——這個時候在考試,他們過來幹什麽?

一聽到他的名字,考場裏有些人這才反應過來。

啊?蘇沉在我這個考場??

什麽情況?是重名了還是電視上那個蘇沉?!

蘇沉快步來到考場外,發覺父母都神色倉皇。

“別收拾東西了,”梁穀雲臉色慘白:“快走,下樓了我跟你解釋。”

蘇沉下意識道:“最後一科了……”

蘇峻峰搖了搖頭,握著他的肩道:“我們去趕飛機。”

出事了。

劇組出事了?

麓哥還是卜爺爺出事了?

學校裏人多眼雜,蘇沉甚至連筆袋都留在了考場裏,什麽都沒拿就跟他們一起上了車。

父母同樣什麽都沒有帶,裝換洗衣物的書包都不在車裏。

“卜導演他……”梁穀雲攥緊手機,說話時都有些發抖:“他在搶救。”

“我們買了最近的一班飛機,應該來得及趕過去。”

蘇沉像是被當頭棒喝,第一反應是怎麽可能。

“元旦的時候我都在跟他打電話……”

“他拍第二部的時候就去做腫瘤手術了。”蘇峻峰雙手握緊方向盤:“他知道你心思太細膩,怕你多思,才一直不讓我們跟你說,也不讓蔣麓跟你說。”

“第二部的時候做了手術……”蘇沉喃喃道:“然後過了兩年,現在怎麽又?”

“他得的是肝癌,而且後期一直在複發。”

蘇峻峰沒法立刻解釋生老病死的事,自己說這些話時都覺得事情太突然。

“他今天本來在拍第四部的戲,突然人就不行了,現場還吐了血。”

“蔣麓他媽媽給我打了電話,說現場已經有人在搶救,送到醫院的時候人還清醒。”梁穀雲沒發覺自己說話的時候都在流眼淚,反複翻看手機裏有沒有更多的消息。

蘇沉五分鍾前還在考場上做英語聽力題,此刻情緒都沒有轉換過來,壓著聲音道:“肯定沒事的……他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從學校出發到機場,從機場到渚遷,再一路急行到渚遷市第一人民醫院,統共花了三個小時四十分鍾。

隋姐已經哭得眼睛紅腫,迎他們過去時說話都發著顫。

蘇沉在醫院樓下就有些站不住了。

他沒法接受這麽突然的事情。

爺爺不是之前還在電話裏跟他開玩笑嗎?

手術室結果會是什麽?

本能的恐懼從腳底蔓延而上,讓他想抓住些什麽。

再往上走,答案會是什麽?

隋虹狼狽地用手背擦臉,倉促道:“卜老還在搶救,結果還沒出來。”

“鈴姐去緊急公關了,醫院外麵的警察也是為了保護他們。”

“沒事的,”蘇沉大腦都是一片空白,強行控製自己走進電梯裏:“會好的,醫生搶救了這麽久,一定有進展……”

手術室前紅燈常亮。

走廊前擠滿了人,已有人在低聲哭泣。

有護士拿著血包疾步進去,顧不上跟他們解釋什麽。

蔣麓坐在蔣從水的身邊,臉上沒有表情。

他手裏的病危通知書被指甲壓出刮痕,有幾個字已經破了。

四個小時以後,有被濺了半袖血跡的醫生一臉疲憊地走出來。

“可以送ICU了。”

“病情暫時穩定了,但是情況不樂觀。”他說話時才發現鏡片上也濺了血斑,機械性摘了眼鏡反複擦拭:“基礎病太多,期間又大出血了一次,預後情況不佳。”

沒過多久,卜願戴著氧氣罩被推了出來。

直到這一刻,蘇沉才看清他現在的樣子。

卜願已經瘦得脫相了。

他的皮膚散著病態的褐黃色,短短數月居然瘦的連眼眶都痕跡突出。

老人是真的老了。

額發泛白,皮膚上還橫著斑紋。

如同勉強撐著皮肉的骨頭架子,被針頭插管固定在冷白色病**,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他像是救回來了,又像是沒有。

總製片人薑玄自下午起電話就沒有停過,多半是消息靈通的投資方那邊沉不住氣,要逐一安撫提點。

薑玄隻來得及過來看老友一眼,又捂著電話快步出去,繼續回答那些人的一萬個問題。

聞長琴像是驟然老了,倚靠著牆久久不語。

卜願出事以前,整個劇組像由他這個樹幹凝聚在一起的樹。

樹根強健,樹枝茂密,每一枚葉子都閃閃發亮,吸飽了陽光供給能力,要讓整棵樹都直衝雲霄。

可是卜願突然就垮了。

他好像也知道自己是整個大團隊的主心骨,他不能垮。

於是一直硬撐著,成瓶的止痛藥不住地吃。

哪怕癌症蔓延,眼睛裏的血絲再也遮不住了,也隻是戴個墨鏡繼續忙碌。

所有人都習慣一抬頭就看見強壯有力的樹幹,由他把精神氣擰作一股繩,劇組如浩大工廠般流水線地運作產出,創造出凝聚無數驚人才華的作品。

樹幹倒下的那一刻,很多人驚慌到哭都哭不出來。

像是一瞬間天昏地暗,主心骨消失了一樣。

卜願罵人的時候罵得那麽凶,新一年還精神氣十足的開除了十幾個跟不上團隊進度的人。

他眼光那麽毒,做事那麽準。

他怎麽會倒?

他怎麽會一點點無人察覺般瘦成這個樣子,垮在病**猶如被摧枯拉朽了一樣?

從推出手術室,到送入ICU病房,在場絕大多數人都是懵的。

像是從美夢裏醒來,被一擊重拳打在心口上。

疼得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