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天, 一切都安靜到恐怖的地步。

劇組停滯不前,在進度還剩五分之一的時候倉促停下。

ICU病房不允許進門探視,親人在門縫前駐足也會被護士禮貌勸離。

可沒有人敢離開醫院, 也沒有人想得清接下來該怎麽辦。

直到第四天, ICU都沒有給出病危解除的消息。

醫生進去又出來, 每每與蔣從水低聲交談時,都會講一係列的陌生術語。

肝腹水, 甲亢,心髒衰竭,動脈粥樣化病變。

最後一次, 是第五天。

ICU的門忽然打開了。

蔣從水進去了很久,然後通知了五個人,讓他們進來見哥哥, 陪他再說說話。

總製片薑玄, 總編劇聞長琴,蔣麓,蘇沉, 和副手般陪伴他多年的葛導演。

蘇沉跟在蔣麓身後時,第一眼看見插著氧氣管的卜願, 感覺老爺爺像是身側泛著奇異的光。

如老樹將死之前, 竭力展開最後幾縷葉子。

他本能地知道會發生什麽, 即將會發生什麽, 可整個人恐懼到顫抖的地步,沒有辦法再掩飾一分半點。

病房裏掛著時鍾,秒針一格一格的走。

每哢噠一下, 都聽得讓人心驚。

最先要托付的是薑玄。

他是對接資方的掌舵人, 是主導整個劇組生死大權的總製片。

其次要拜托的是聞長琴。

叫她不要抽煙, 叫她安心活著,不要有任何執念和愧疚。

然後是視為己出的蔣麓。

卜願一輩子無兒無女,自十幾歲進老劇組打下手之後,一直活在無休止的工作裏直至今日。

妹妹生的兒子機緣巧合被他撫養至今,早已結下最深刻濃烈的親情。

他用枯槁的手一遍又一遍摸著蔣麓的臉,良久露出平和而寬慰笑容。

蔣麓也發著抖,眼眶都是通紅。

“舅舅。”他俯身去抱枯瘦的老人,小心到不碰到任何一根導管:“舅舅……”

“你和蘇沉,將來是注定要受苦的。”

老人前麵已經說了很多話,最後一點氣力已難以調動,平複許久吃力地呼吸著,又看向了蘇沉。

“我叮囑太多,沒有用。”

“好好活著。日子過得快樂點。”

他的指腹摸過蘇沉的臉頰,再笑起來眼角都是皺紋。

可惜啊。

看不到你們長大了。

2009年2月19日,導演卜願於渚遷第一人民醫院去世,時年五十九。

留下沒拍完的《重光夜》,留下白發蒼蒼的父母妹侄,因病撒手人寰。

時鍾還在一秒一秒向前走著,不會因任何人的悲痛哭喊停下來。

出殯那一日,蔣麓摔瓦起棺,送別的人多達千人。

瓦片高高舉起,猛地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他的一生明烈又自我,像是活在十幾部堪稱經典的作品裏,又像是活在無數觀眾的印象裏。

前來送別致哀的皆是名流,也皆懷真心。

名震一方的企業家,一身黑服的一流演員,他的學生,他的同窗,他的觀眾。

前後兩代導演幾乎全員到齊,默不作聲地送老友離去。

每有人敬一束香,送一束花,蔣麓和蘇沉就跪在棺槨邊磕一次頭。

起起落落,碰得額頭生疼,又麻木地像是在拍戲。

蘇沉罕見地沒有流眼淚,蔣麓也是。

他親眼目睹老導演咽氣的時候,也隻是沉默著過去闔緊雙眼,最後抱緊舅舅一次。

停靈一共七天,他們便晝夜都留在殯儀館裏,磕了上千次的頭。

人在這種時刻往往想做些什麽。

也可能是不敢再往後想,想未來的日子,未來的安排。

所以必須一刻不停地做些事情,極力把所有的思緒都擠出去。

卜導演病的時候,如果能幫忙遞藥端紗布,他們絕對會二話不說的徹夜站在病房裏,做每一份事。

可是人說走就走了,走得那麽快,突然到讓人能呼吸都跟著停止,胸口漲得發悶。

白天自早上六點起,陸續有親友故人從海內外千裏迢迢的過來,有的會獨自沉默很久,有的會跪在棺邊短暫哭泣。

晚上十點以後,人們陸續離去,但焚化爐裏的紙錢一刻不能停。

這爐火要一連燃燒七天整,需要金箔紙折的元寶源源不斷地送進去。

薑玄和蔣從水主理全部的喪事,卜願從前帶過的新人導演則長久守在堂前供著元寶爐。

晚上不用跪著磕頭了,蔣麓和蘇沉就自發去那個新人導演的後麵搬一把凳子,繼續給老導演折金箔元寶。

每一個被仔細折壓的紙元寶最後都送進了爐子裏,一把火燒成灰燼,再無痕跡。

蘇沉有時看火光的時間太久了,再抬頭看夜空時眼前都會晃著花斑。

他停下來,看著沒有一顆星星的夜幕很久。

這樣的夜晚,甚至看不見月亮。

七天結束,焚化入葬。

媒體始終試圖拍到更多細節,有些消息捂不住了,現在才流傳到他們耳邊。

說是卜導還在搶救的時候,就有狗仔拿著長短鏡頭想拍裏頭的情況,甚至早早寫好了導演辭世的訃告,提前發到街頭巷尾的三流小報裏。

鈴姐當時發了很大一通脾氣,直接打電話罵得報社社長連連道歉,緊急把書刊亭裏的報紙全都撤了。

網上說,一個人不可能七天不睡覺,七天不喝水吃飯。

蘇沉睡得斷斷續續,胃口平平。

但蔣麓始終沒有睡。

一連七天,他都守在主廳。隻是出於尊重才去洗澡換衣服,飯也吃的很少。

蔣從水性格淡漠,對著哥哥的棺槨沒有哭過。隻平靜著來,平靜著去。

最後交給蔣麓一把鑰匙,說渚遷酒店裏還有很多後事要處理,要他拿著鑰匙先去舅舅的故居,幫忙收拾清點東西。

蘇梁夫婦不敢怠慢,全程看護著兩個半大的孩子回了時都,胸口白花一直沒有摘下。

蘇沉木木地跟了全程,直到走進胡同口裏,第一次靠近卜導演的老房子。

他聽見了幾聲鳥叫。

“麓哥,”少年仰起頭,問他:“這是什麽聲音?”

“是畫眉。””

是畫眉啊。

鳥聲一叫,蘇沉的眼淚奪眶而出。

大股大股地往下落,像斷了線的豆大珠子。

他原先人是木的,跟在蔣麓後麵走了很久都有些發呆。

鳥聲啼囀輕靈,一聲叫像是把他叫醒了。

老院子裏種著老槐樹,老槐樹上掛著四五籠小畫眉。

家裏保姆匆匆出來迎接,袖子栓了白箍,眼睛哭得紅腫。

蔣麓邁步往裏走,蘇沉仍站在院子裏,看著那畫眉徹底崩了情緒。

初時流淚,接著嚎啕。

痛苦到沒有辦法停下來,缺氧到頭都開始撕裂般的發痛。

他太年輕,又太重感情。

他做不到控製住自己。

畫眉鳥歪著頭又叫兩聲,對現狀一無所知。

蔣麓怔怔站在蘇沉旁邊,牽了他的手,引著流淚不止的蘇沉往裏走。

牆上掛著美國八十年代電影的黑白海報,還有卜願拍過的電影電視一係列海報。

最初走廊兩側掛不滿,後來多到沒地方貼了,就拐著彎貼,往天花板貼。

後來蔣麓也開始演影視劇,他又把有蔣麓的海報也全都貼上去,直接蓋過自己從前的作品。

他們走過走廊時,像是走過卜願的一輩子。

老頭脾氣不好,做事苛刻。他得罪過很多人,也成就了更多人。

再往裏走,每一個房間都堆滿了東西。

沒有過審的劇本,沒有拍出來的劇本。

沒有足夠預算的劇本,沒有對應演員的劇本。

沒有被采用的劇本,沒有時間去管的劇本。

第一個親手買的鏡頭,第一個被朋友贈送的鏡頭。

壞掉的老鏡頭,磨花了也舍不得扔的鏡頭。

外國高價買來的稀罕鏡頭,外國被騙著買的垃圾鏡頭。

動物標本,老式電影放映機,膠卷磁帶,玻璃珠子。

看不出成分的保健品,全是英文法文的藥瓶。

房子本來隻有卜願一個人住,好幾間屋子原本被他和媽媽幫著重新裝修過,功能區分清晰,最後全都變成了儲藏室。

一間一間塞滿不算完,還在院子裏臨時搭了個小棚子,看上什麽都繼續往裏塞。

蔣麓等蘇沉哭完了,給他拿紙巾擦臉,然後找來藤條大筐,想把這些亂糟糟的房間重新梳理分類。

筐用完了,開始用紙箱。

紙箱用完了,繼續用打包盒。

光是泡菜都搬出來兩三缸,裏頭還有為了過年新醃的白蘿卜。

直到清理完鐵皮棚子裏的大小雜物,拐進第一個房間裏,蘇沉找出來一大盒玉米。

二三十根純黑的玉米碼得整整齊齊,放在靠陰涼快的地方存放著,裏麵還放了一張親手寫的紙條。

字跡有點老頑童的樸拙,筆畫潦草。

「這箱給麓麓的。

多吃玉米,有營養。」

蔣麓接過紙條,看完之後一言不發地拿了幾根,即刻去廚房蒸了。

滾燙的玉米顆粒飽滿又均勻,咬下去汁水充盈,很甜。

少年孤零零坐在大院子的石階前,雙手握著黑玉米時終於落了眼淚。

他努力把玉米吃下去,每咬一口都越發眼淚決堤。

沒吃幾口,哭得止不住了,把臉埋在臂彎裏哭到發抖。

最疼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