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破曉, 霧濃欲滴,但始終沒有雨落下來。
“人工降雨準備。”
鏡頭外的備用裝置早已提前就位,道具師還在調試出雨量和液滴大小。
“張工, 管架都安排好了!”
“開閥。”
如長蛇爬行般窸窣聲像是自地底傳來, 高處登時像是有蛛網噴散而下。
細密水珠淋漓如雨, 導演拿著對講機實時監控。
“太稀疏了,再密一點。”
“流量不夠大, 鏡頭裏顯不出來效果。”
蘇沉穿的單薄,但因為山裏氣溫太低,又處在夜間, 提前用保鮮膜裹了兩圈。
暖寶寶雖然是個好東西,但以前劇組出過低溫燙傷的例子,如今不是大冬天, 不敢貿然嚐試。
細雨如酥, 山風漸來。
他赤著腳走入鏡頭內,看向遙遠山峰上的燈影。
繡金紗衣被沾濕浸透,體溫開始不斷流失, 掌心也發著冷。
顏電跟蘇沉確認過狀態,吩咐道具師開好補光補風。
風扇呼呼轉起來, 寒冷感被驟然放大, 像是有冰漫了滿臂滿身, 連背上都一片寒意。
蘇沉沒多久就感覺不到腳趾了, 但他要迎著風往高處走,還要走的輕盈靈動。
數十人為元錦做了一場夢,他又何嚐不是編織夢的一員。
他冷的想抖, 但要克製全部身體的反應, 越從容越好。
“爭取一條過——母山那邊怎麽樣了?!”
“OK了顏姐, 信號也暢通,你一發話我們就打燈!”
顏電一改平日散漫,皺著眉同時監控著所有環節的運轉。
“準備——”
“Action!”
元錦抬眸的一瞬間,看見山的彼方有金光一閃。
他失了神色,快速幾步向前奔去。
雲海彼端,細雨之外,有遊龍曳尾於天際,麟角皆有光華流轉。
它像是乘著光風霽月而來,像是萬千靈氣的匯聚。
元錦赤著腳想要追逐那一晃而過的龍影,跑至山崖前不受控製地伸出手。
這世間果真有龍——
他看見了,他真的看見了!
他在萬眾酣睡的破曉裏,在無人停駐的山崖上,看到雲海霧影裏一抹龍影!
那遊轉的身形,瑰麗至極的光影,便是在這樣晦暗的夜裏都能動人心弦,猶如忘神!
少年抓了個空,怔然收步。
他如今已坐擁社稷山河,親斬狂臣於殿前。
他一度破開重重關卡,悉數取走天賜之才。
在這樣壯麗又詭譎的龍影一隅前,他竟然什麽也不是。
人間帝王,榮華之極,亦隻能窺見真龍一影。
這個世界遠遠比他想象的還要龐大,廣袤到完全超出他的認知。
鏡頭外,顏電冷得搓手,看得連連點頭。
聽劇組老人說,嚴教授很少誇人,但凡和蘇沉對戲都多有讚歎,這孩子天生是演戲的材料。
吃得了大苦,壓得住性子,深夜淋著山雨都能表演到這種地步!
“再來一次!情緒往驚喜的方向試試!”她哈著氣道:“工作人員給遞點薑茶暖暖!”
“再來一條,意思對了,肢體語言跟上!”
蘇沉拍到後麵,已經忘了在下雨了。
他反而覺得溫暖起來。
像是由熱愛轉化出源源不斷的滾燙情感,讓他在鏡頭前演繹得自在盡興,不受任何限製拘束。
一道題目,多種解法,每一種情感都能碰撞出奇妙的火花。
拍攝之際,天際真的下起雨來了。
此刻金紅圓日徐徐升起,在天際破開一道曙光。
無獨有偶,有隻被沾濕羽翼的燕子落了下來。
還剛好落在了蘇沉張開的手掌心。
副導演本來困得有些打瞌睡,看到這一幕時下意識站起來,又怕動作太大影響那邊,急刹車弓著腰拍了拍顏電。
顏導演同樣沒遇到過這樣奇妙的巧合,示意各部門不要停下來,就這樣繼續拍。
山野裏的一隻燕子,此刻落在蘇沉的掌心,就像是大自然贈予的禮物一樣!
鏡頭裏,元錦望著燕子輕笑,抬指任它飛去。
他性子對外素來冷厲狠戾,此刻沒有防備的樣子,竟有幾分落寞。
燕子展翅飛向白母山,像是追逐那抹幻影而去,轉眼便再也看不見了。
顏電大喊一聲卡,邁腿跨過一堆設備衝過去抱蘇沉。
“好!”
“好啊!!”
“特別好!!”
蘇沉被抱得哭笑不得,怕自己滿身的雨水弄濕她。
“導演……”
“這燕子真的神了,早不來晚不來,在日出的這個時候來!”顏電激動到沒法表達自己的心情,原地蹦了兩下,回頭道:“今天的片子給我收好,存檔拷貝幾份,晚上就粗剪出來!”
“好嘞!您瞧著吧~”
“那肯定!”
蘇沉被顏電牽回棚子裏擦臉擦胳膊,在臨時換衣棚裏簡單用熱水擦洗了一下,換了身幹爽的衣服,頭發沒一會兒也吹得幹爽蓬鬆。
旁人看他也像在看個大功臣,看了樣片的無不大聲稱好。
值了!熬這一宿可太值了!
什麽叫天時地利人和,這就是!
蘇沉一不留神,手裏還捧著薑湯,四麵八方的熱毛巾小點心拍立得都塞了過來。
“哎哎,也不是我的功勞,”他很不好意思:“確實是湊巧。”
燕子搖搖晃晃飛過來,停在他掌心的時候,羽毛撓得人還有些癢。
“是你接戲接的好啊。”旁側的葛導演衷心道:“你剛好情緒在那個狀態,看著燕子一笑,又把它往天上一送,那可不就是像暗喻一樣!”
“回頭那些沒事死扣電視劇細節的,估計死活都不會信,這燕子是自己跑來的!”
大夥兒聽著哈哈直樂,跟著一塊兒點頭。
前一天來布景花了四五個小時,再拆台子分裝打包又花好久。
等大部隊浩浩****從山上下來,已經是下午兩點。
這一次酒店廚子跟著過來,幫他們在山上砌灶生火,拿大鐵鍋燒出香噴噴的鍋巴飯。
後半段幾個攝影在補拍山裏的風景,蘇沉靠著蔣麓,聽著山間雨聲昏昏沉沉地睡著覺。
蔣麓這兩天沒戲,在幫幾個道哥道姐疊蓮花燈。
他原先就和道具組的人混得很熟,等戲時閑著也是閑著,要了一遝彩紙學著疊。
再過幾天,劇情要拍上元節,京中蓮燈漫河,青年男女皆在夜遊許願。
蘇沉枕著他的大腿有一搭沒一搭地睡著覺,雖然體力幾乎消耗的一點不剩,但睡得並不好。
一會兒像是睡著了,意識都在渙散。
但渙散著,又好像自己還在拍戲,還在對著不同機位的鏡頭調整動作。
他太專注的時候總是這樣。
執著是個新詞,在舊社會也會被戲稱為癡。
一旦癡迷於某一事物,睡夢裏也在反複琢磨,像是如何也放不下。
正渾渾噩噩睡著,他聽見上方一聲輕笑。
“哪有人睡覺時還在歎氣。”
“是我?”
蘇沉迷迷糊糊地醒了,睡在蔣麓懷裏裹緊了毯子。
“我在歎氣嗎。”
“活像是欠了一屁股債。”蔣麓對著昏黃的光翻折蓮花的紙瓣,漫不經心道:“不是已經過了嗎。”
“總覺得還不夠好。”
蘇沉不瞞他,有什麽說什麽。
“以前不會演的時候,好像照貓畫虎演一遍就夠了。”
“前輩們細細教完以後,反而覺得這樣演也可以,那樣也可以,偏生找不到最好的。”
蔣麓折到一個步驟,突然想不起來後頭要做什麽,對著燈思索不語。
蘇沉小性子起來了,伸手按住他手裏的紙蓮,帶著困意道:“別看燈。”
“麓哥,你看看我。”
蔣麓聽著像是撒嬌,覺得稀罕,不要臉地使喚起來。
“不夠嗲,再來一次。”
“你當拍戲呢。”蘇沉笑著咬他一口,賴著不走:“疊什麽破燈,快點哄我。”
“怎麽你還要哄,”蔣麓撓他的癢:“我又沒惹著你。”
“我說惹著了,”蘇沉作勢要起來:“你不聽我說話,還一直在看燈。”
“今天我淋雨拍了一夜的戲,你躲在這折花燈,麓哥根本不疼我。”
蔣麓歪頭看他。
“那雨是導演讓下的,我衝過去關籠頭不成。”
蘇沉突然發現這家夥一點都不好玩。
“哎!你寵寵我行不行!”
“行啊。”蔣麓笑眯眯道:“你坐好。”
蘇沉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聽話坐直了。
大哥翻身一躺,舒舒服服窩進少年懷裏。
“毯子也分我點。”
“哎!有你這樣的嗎!!”
“你看,我就是這麽喜歡你。”蔣麓已經安逸地閉上了眼:“你要是睡不著,我靠著你睡會兒,別說,腿還挺軟。”
蘇沉頭一回被誇腿軟,伸手掐他的臉。
“你個壞蛋!!”
正鬧騰著,顏導演拉開車門吆喝了一聲。
“胡大廚給大夥兒煮了胡辣湯,你們來點嗎,還有蛋餅卷火腿腸,都熱乎著。”
蔣麓睡得四仰八叉,胡扯道:“顏姐你看他,當弟弟還欺負我。”
蘇沉:“……喂?”
“你們兩天天黏糊的跟小情侶一樣,”顏電歎道:“劇組裏這樣沒事,在外頭注意下影響,省的有人亂傳。”
蘇沉直樂:“男的和男的還能談戀愛不成。”
蔣麓剛想接話,心裏突然跳了一下。
像是有什麽過了一下電。
憑什麽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