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內昆侖之虛,西王母及一幹女仙的道場住所,高一萬一千一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山疊九重,山門有神獸守之,外繞弱水,弱水飄一羽皆沒,因此這昆侖秘境,是少有世人可以到達的。傳說有世人誤進仙境中,受到女仙殷勤招待,瑤池設宴,蟠桃玉酒,短短一場酒宴過後,世人告辭回家,哪知世間已過千年,早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西王母的蟠桃宴在仙家中被稱為瑤池集慶,在上古時期是個眾神同樂的日子,隻不過如今雲城掌管三界,上古大神隱秘於宇宙中,不見了實體,這瑤池集慶便變成了瓊台女仙們自娛自樂的節慶,每過三千年蟠桃成熟時,便會有來自昆侖的神鳥送來白色請柬,邀請為數不多的客人去往昆侖一聚。每每此時,白先生總是能收到白函,對比一些初次去往昆侖瑤池的客人們那受寵若驚的樣子,他總是習慣一般風輕雲淡。

阿純曾好奇白先生的真實身份,偷偷查閱天書,想從每次參加瑤池集慶的仙家身上下手,尋得些蛛絲馬跡,以推理出白先生到底是誰人,結果很快被他發現,徹底斷了阿純的念想。

而在阿純和陶生二人已至桃源的時候,白先生也風雨兼程,到達了昆侖秘境。

那迷津渡的船隻也不知走的哪條水路,當船隻停靠在岸邊時,就見遠方巍峨,連綿的山脈錯落聳立,高入雲海,四周天空湛藍,唯有那覆蓋著白雪的山脈點綴在藍幕之下,顯得肅穆又聖潔。

據說曾有世人驚歎昆侖的逶迤壯麗,又懷疑這隻餘白雪的山峰之上哪裏會有女仙的存在,於是冒著生命危險跋涉入山,在山脈中兜兜轉轉,幾欲喪命,回來時,帶回三支潔白的鳥羽,卻未見半點女仙的身影。

“這位客官,昆侖到了!”烏篷船靠了岸,船家一邊收槳一邊高聲喊道。

白先生慢悠悠地從船艙中走出來,四下一望,周遭一片荒涼,遍地的碎石白沙——而這艘烏篷船,竟是停留在一片幹燥的沙石上!

“有勞了。”昆侖風涼,白先生緊了緊身上的玄黑大氅,朝那船家彬彬有禮地一笑,正欲轉身離去,又聽那船家問道:“您這是受瓊台女仙邀請,去參加瑤池集慶嗎?”

“正是。”

“那客官當真是身份不凡啊,那蟠桃可是人間土地種不出來的仙種,我自太古鴻蒙以來就來往於三界,卻不曾見過蟠桃一眼。”

“待蟠桃下個成熟的時刻裏……”白先生頓了頓,又說道,“船家可來我十二瞬,在下或許有這個能力實現船家這個小小心願。”說罷,一臉溫文笑意的少年轉身,隻身步入那雲海翻滾的巍峨山脈中。

一陣大風刮過,那艘烏篷船已經消失在來處……

少年提步在荒涼的白色高原中緩緩而行,他戴著鬥篷,寒風吹拂著他大氅上的黑絨,時不時地夾帶起一些碎石微屑打在他身上,他卻像是感知不到似的,臉上帶著溫柔的笑,仿佛有一束陽光落入他那明亮的雙瞳一般,帶著欣欣向榮的暖意。

——在他緩慢步入昆侖的時候,周遭的景色突然開始慢慢變幻起來,再不是凍冷刺骨的苦寒之境,在他腳下,隨著一道白色的微光漸起,出現了一條白色小道。那小道上鋪就的不是沙子,也不是石子,而是晶瑩透亮的水晶,每一塊水晶都一樣大小,色澤純粹,價值連城,其中隨便一顆,都是皇家女子頭上最昂貴的裝飾。

在道路兩旁,亦是默默豎立起無數玲瓏剔透的樹木,這些樹木水晶樹幹,玻璃樹葉,寶石果實,蔥蔥鬱鬱,散發著幽亮光澤,另有無數飛禽走獸行走於水晶樹林中,形形色色,或立或臥,神態安詳,它們眼中盡含悲憫,感情竟比世間許多人要豐富。這些居於昆侖仙境腳下的神獸們,是受天地孕育的靈胎,皆是一身潔白,毛皮不染一絲雜色,仿若白紙剪裁而成。

天地一片純白,唯獨白先生一身玄黑,行走其中,甚是紮眼,眾神獸在看見白先生到來後,俱是好奇地看著他。

風中有許多細細的聲音在呢喃著:“是白先生嗎?他是白先生嗎?”

“是他……白先生來啦!”

“白先生已經到達昆侖了!”

“快去通知女仙們,說有貴客到了……”

那些聲音圍繞著他,好似有生命一般,突然間,一隻通體純白的鸚鵡從林間飛出來,它繞著白先生飛了幾圈,爾後停駐在他的肩上,黑豆似的眼睛仔細地盯著來人,接著展開羽翼,撲棱棱地飛遠了。

這剔透的琉璃世界似乎沒有時間的流動,天空永遠是那樣湛藍,日光永遠那樣柔和,也不知行了多久,隻聽遙遙的一個聲音脆生生地響起來:“白先生,萼綠華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那聲音剛剛落下,就見眼前小道豁然開朗起來,前方突然出現一大群白色的鳥兒,鳥兒翅膀遮天蔽日,由之前那隻漂亮的鸚鵡領頭,朝白先生飛來,在他身側盤旋幾圈後,又陡然飛遠了,而在原地,則出現一個窈窕少女。

那少女年齡不過十七八歲,一頭漆黑的長發,用一隻微微發亮的琉璃樹枝綰著,她鵝蛋臉,杏眼含水,笑起來極為好看,有著兩個小巧的酒窩。她一身素白,那衣裙也不知是什麽材質的,包裹在少女的身體上,像一道白色的水流,不停流動著,泛著亮晶晶的水光,而方才出現的鸚鵡,正乖乖停駐在女子的肩頭,歪著小腦袋看著白先生。

少女赤著腳,同白先生並排走著,步態輕盈,宛若跳著一場無聲的舞蹈,在白先生扭頭看過來時,她眯起眼睛,彎起嘴角來,笑得天真爛漫。

白先生先是愣了一下,爾後喚道:“阿綠。”

“白先生,好久不見。”

——瓊台眾女仙由西王母管轄,早就脫去了實體,思想停駐在昆侖仙境中,修行冥想,這千百萬年來,她們之中許多人早就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樣,因此當蟠桃盛宴來臨之際,她們會從無盡的冥想中蘇醒過來,臨時幻化出實體,以便接待遠方而來的客人。

萼綠華是與白先生私交甚好的一位女仙,她尚且保留著一絲凡心,又因為掌管著昆侖百獸禽鳥,因此不如其他女仙那般性子沉靜,就連幻化出的實體,也不如其他女仙那樣莊重,而是帶著滿滿少女的嬌憨。

再次見到好友,白先生難得卸下了假麵狐狸的樣子,他眯起眼睛,笑得好看——那是不同於在人世時那冷冰冰的笑,這一次,他的笑容是能看見他心底的歡欣的。

一黑一白兩個身影在如剪紙一樣的雪白世界裏慢慢前行著。

許久後,萼綠華開口道:“白先生,你知不知道,我司看管昆侖百萬仙獸的職責,常常要出仙境巡視四方,每次我在人世時,看見那太陽升起了又落下,想著我要看夠三千年的日出日落才能見你一麵,就覺得你當真是好大的麵子。”

“三千年,對於你們瓊台女仙來說,也算不得長吧。”

“你倒真是沒心沒肺。”

“你若願意,可到人世十二瞬中來看我。”

“我雖然喜歡‘人’,卻不大喜歡人世,那裏戾氣太重,可沒有昆侖自在。”萼綠華這一番話,倒是同歸墟的少昊首領玄鷙說的有幾分相似。

昆侖之虛又稱玉京,內外山門一共九重,居中是西王母所居住的閬風懸苑,懸苑左環瑤池,右繞翠水,整個昆侖仙境皆是一片純白,白玉的宮殿,白璃的樹林,白晶的道路,連走獸飛禽都是通體潔白——據說昆侖之虛能折射出內心的模樣,心愈加無瑕純真的人,身在昆侖,周身便會化為潔白,反之便是玄黑。

為表虔誠,來參加瑤池集慶的眾位仙家在到達昆侖後,皆是步行上山,九重宮門路途漫長,縱然有女仙早早來迎,中途免不了休息一番。

因與萼綠華格外熟識,白先生忍不住淡淡抱怨:“這三界六道內,歸墟的神民高傲冷漠,不喜同外界打交道,你們女仙最是喜好規矩,還不容半點變通,不準我們使用法術去往昆侖也就罷了,這山也是要一步一步登上去,著實是囉唆。”

萼綠華咯咯笑道:“你要抱怨也需小聲點,就在西王母娘娘腳下,小心到嘴的桃子給她收回去了。”說著她纖纖玉指朝外一指,指向那玲瓏剔透的水晶樹林,“我司掌昆侖百獸一職以來,便極少回閬風懸苑中,不遠處是我設在山中的精舍,要不要去那兒休息一下?”

白先生望了一眼前路,隨後點頭。

精舍坐落於樹林深處的一處瀑布腳下,人世此刻白雪紛紛,這裏卻是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瀑布四周水霧繚繞,周遭林蔭密布,鳥聲嘈嘈。

白先生注意到,因為靠近塵世,這精舍中的一切竟還透著一股子人間的味道,若不是這裏一切純白,準叫人誤以為這是誰人的隱居之地。

精舍之中陳設簡單,門窗處安著透明的珠簾,屋內白竹鋪就,陳設著一張水晶小幾案,小幾旁放著幾隻長羊絨的靠枕,在一旁的地上,還設著一尊小巧的狻猊香爐,香爐中的香竟沒有熄滅,兀自幽幽散發著清香。

看來這方精舍,是萼綠華閑暇時來此養神冥想之所。

“這裏景致真是極好。”白先生趺坐於小幾前,抬頭便能望見不遠處的瀑布,頓了頓,他又道,“西王母娘娘知不知道你在職期間,來這裏偷懶?”

“不是偷懶,是冥想。”萼綠華義正詞嚴地糾正,她取過一方玉盤,朝外走去,“我去取些山泉果子來,你自便吧。”

白先生目送少女遠去後,便撐著腦袋掃視著舍中陳設,突然,他見西北角落中,陳設著一件看起來著實奇怪的物件——那物件放在一個細高的三角凳上,是一個白白淨淨的大方盒子。

他疑惑了,通常,角落中可以陳設一麵博古架,或是放上一個大孔雀瓶,萬萬沒有放上這麽一個大盒子的道理。這仙境中萬物皆是白色的,因此也看不出那盒子是什麽材質。

終究,白先生沒有貿然前去查看,而是繼續坐於小幾前,耐心等待著主人回來。

萼綠華去了不久,便捧著滿滿一盤水果回來了,她來時,必是數千以白計的白色鳥兒盤旋而過,待鳥兒飛盡了,才能看見她那一蹦一跳的身影。

白先生朝萼綠華出現的方向隨意一掃,然後眯起眼睛來:“……二千九百九十九隻,少了一隻?”

那些鳥兒是隨著萼綠華修行的神鳥,幾乎不離開她的身側,數千萬年來一直不變,一共三千隻禽鳥,模樣各異,寓意三千大羅世界,如今怎的無端端少了一隻?

“你身邊的那些小家夥,怎麽少了一隻?”未等萼綠華坐定,白先生就這樣問道,他思慮片刻又道,“少了一隻,喜鵲?”

萼綠華點頭道:“確實是少了一隻鳥兒,你能一眼看出倒是不稀奇,隻是,你竟還能算出少的是一隻喜鵲?”

“這就說來話長了,不知那隻喜鵲如今何在?”

“那隻小畜生啊,”萼綠華掐下一顆葡萄,苦笑著搖頭,“它忒不聽話了,犯了錯誤,罰它去思過了。”

“去哪兒思過了?”

伸手指向窗下吊著的一個水晶鳥籠,少女道:“喏,不就是那兒了。”

白先生循聲望去,見那鳥籠中正蜷著一隻白色的喜鵲,它的羽毛蓬鬆,茸茸的,像一顆米團子,而這米團子此刻正耷拉著眼皮,收著一對小翅膀,擠在角落中,不叫一聲,難怪方才沒有發現它。

而更叫人詫異的是,在這本該萬物皆白的仙境裏,這隻鳥兒的兩眼之間竟生有一小撮殷紅的毛發,猶如女子眉心的朱砂痣。

似乎一切盡在預料之中,白先生微笑起來,對著那隻鵲鳥輕吐出兩個字來:“鵲娘?”

那鳥兒突然聽聞有人喚它,慢慢轉回頭來,隨即扭動著純白蓬鬆的身子,歪著腦袋,全黑的眼睛仔細盯著白先生,突然間,鳥兒低低地叫了一聲,爾後極為興奮地撲騰起翅膀來,在籠子裏撲騰著,急切地想出來一般。

“嗯?它這是怎麽了?”萼綠華不明所以地問。

“或許,是被我的容貌所傾倒了。”白先生少有地開起玩笑,他靠近那籠子,對鳥兒輕聲道,“鵲娘,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

鳥兒依舊沒有聽懂一樣奮力撞著翅膀。

或許是自己身上已經帶了陶生的氣息,才使它如此激動吧?白先生如此想著,昆侖萬物因為內心純明,所視才是純白無瑕,這隻鳥兒本是昆侖靈獸,卻內心動情至深,才使它眉心呈現出一點殷紅。

萼綠華問道:“先生認識它嗎?”

白先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轉身指著精舍角落那方白色大盒問道:“阿綠,那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