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桃源!”

當船隻停靠在碼頭上時,阿純已經轉醒過來,她鑽出船艙,抬首一望,麵帶笑意:“好漂亮的地方啊……”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株極大的桃樹,那桃樹似乎活了許多個年頭了,枝幹盤虯,華蓋似的樹冠幾乎將整個碼頭籠罩其中,使得這窄小而精致的碼頭上方宛若籠罩著一片粉色祥雲。

阿純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高大的桃木,幾乎有三丈之高,枝頭滿是喧囂的紅,帶著勃勃生機衝進她的眼眶之中——桃源秘境中成片的花海在此刻竟輸給了這株獨木。

而在這棵桃樹之後,那鋪就著青石板的小路延伸而去,是一棟棟屋宇樓舍,灰瓦白牆,炊煙嫋嫋,仔細一聽,還有孩童嬉鬧、行人交談的塵世之音隱隱傳來。

二人在原地愣住,不久,烏篷船上就落滿了桃花,船家拂去蓑衣上的花瓣,朗聲道:“二位客人,下船吧,莫要耽誤了吉時。”

阿純和陶生依言走進碼頭中,陶生貪婪地看著周遭場景——他曾幻想過無數個桃源的模樣,光怪陸離,應有盡有,卻唯獨沒有想到,這真正的桃源竟是一個如此平凡的小鎮。

現在想來也是對的,陶先生筆下不早就描述過桃源的模樣了嗎?與世隔絕,安平自足,人生來無憂,死得其所。種種美好,最終寄寓於一方平凡普通的村落中。

二人行走於熱鬧的街市上,總感覺與在人世中無異。

“這就是鵲娘的家鄉?若真是,為什麽我在這裏嗅不出一絲精怪的氣味……難道鵲娘不是精怪,而是真正的人?”阿純看四周的人皆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婦人坐在太陽下繡著花兒,孩子們就在膝旁兀自玩耍著,在見到阿純與陶生這兩個陌生人後,他們先是一愣,爾後揚起溫柔而隨和的笑意朝他們點頭,便繼續低下頭去做自己的事情。

——沒有惡意,也沒有妖氣,這裏似乎是比蜃城還要祥和的地方。

阿純不自覺地皺起眉來,明明是一個毫無惡意的地方,她為什麽偏偏感覺到一絲怪異呢?

“阿純姑娘,既然已經到了桃源,小生便去尋找鵲娘的行蹤吧。”陶生心急,想向一些過往的路人詢問娘子的去處,哪知他一折身,就見一輛馬車從不遠處飛馳而來,車夫沒想到這瘦削的讀書人突然出現,陶生亦來不及躲閃。

“小心!”就聽一聲厲喝,陶生隻感覺眼前一花,後領子被誰狠命一拉,繼而整個人天旋地轉,待他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安全地站在街邊了。

“大街上還跑得這麽急,趕去投胎啊!”阿純鬆開已經被勒得臉色發白的陶生,這隻靈獸暴脾氣一上來誰都擋不出,她突然躍起,飛快朝那馬車跑去,爾後這怪力少女一把拽住馬車的後欄杆,前頭的馬匹長嘯一聲,被轡頭扯得一個趔趄,卻是再也沒有前進一步。

眼見阿純用一隻手輕鬆拉住一輛馬車,陶生傻在當場。

那馬車做工細致,車頂垂墜著一溜彩色流蘇,車壁上刷著新漆,上頭畫著一簇簇桃花暗紋,車門簾由黃色的細竹篾編成,此刻垂墜著,也不見裏頭的主人是誰,不過見這馬車的模樣,想來車主人也是富貴人家了。

車夫見少女一個蠻力將馬車拽得幾欲側翻,正欲跳下去同她理論,這時簾子後伸出一隻修長的手來,將車夫擋下,爾後阿純聽到一個清冷冷的聲音:“這位姑娘,在下無意冒犯,還請見諒。那位兄台不知受傷沒有?若受傷了,在下送這位兄台去往醫館可好?”

陶生是個性情寬厚之人,他立刻道:“不礙事的,是小生自己不小心衝撞了。”隨後又覺得哪裏有異,不待他反應過來,那馬車裏的人已經慢悠悠地走了出來。陶生先是聽到阿純一聲“哎喲,媽呀!”的驚呼,他抬起頭來,看向來人。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仿佛時間已經靜止一般,阿純捂著嘴愣在原地,陶生和那人亦是目瞪口呆。

陶生這才知曉為何覺得怪異了,隻因那馬車中的人,聲音與自己竟是一般無二。

“第二個……第二個白先生。”回過神來後,阿純如此說道。

所謂的第二個白先生,是指那馬車裏的年輕人竟又是和白先生長得不差分毫!

那年輕人一身飄逸白衫,頭紮布冠,腳踩布鞋,手持一柄折扇,似乎也是個讀書人,隻不過他那衣冠楚楚的模樣要比陶生精神幾分,若不是知曉白先生不喜歡束發,阿純便也是要認錯人了!

——這個年輕人比起陶生,那眉眼帶笑的模樣,溫文爾雅的氣度更是與白先生相差無二!

桃源似乎是個不大的地方,精致的屋舍,小巧的群山,那年輕人的家也是在馬車隨意彎了幾個彎後出現在了道路的盡頭——那是一棟建於山頂的宅院,青磚壘就,房頂黑瓦,木製窗門,一眼望去甚是古樸秀麗。

“這位小郎君似乎是這桃源鎮上的大戶啊。”阿純帶著叵測的笑意,跟隨著白衣公子走進宅院裏,大門進去便是雕花的玄關,爾後是四方天井,一切都帶著濃濃的人間氣息,叫人生不了一點懷疑。

在他們進去後,有老仆迎上來,在看見陶生後也是一愣,他那幹枯的眼神中有什麽異樣的情感閃過,卻終究沒有多問什麽,而是對陶生二人友善地笑了笑,道:“公子今天是帶了客人嗎?”

小公子點點頭,他對阿純說道:“小生姓潘,字玄境,姑娘直接叫小生玄境就行。”然後他對那老奴吩咐:“飯食務必準備得豐盛一些,今日有貴客到來。”

所謂豐盛的飯食,無非就是多了幾樣精致的菜肴:山中時令的鮮筍,年頭醃漬得正香的臘肉,幾尾鮮活的河魚,再加上仆人剛剛從後院摘下的香瓜嫩葉……看來這桃源確實是一個安平樂足的地方,沒有貧富,所謂的大戶也隻是房子寬敞些罷了,隻不過這一頓飯下來很得阿純的意,她對任何吃食都是來者不拒,時令果蔬更是吃得香甜。

東道主玄境是個脾氣溫文的人,不曾見過他大聲嗬斥下人,對於客人,自然更是禮待有加,見阿純開心,他也笑得很滿足。

而一旁的陶生就食不知味了,飯食半天沒動,似有很重的心思。

玄境問道:“陶兄,這飯菜不合口味嗎?”

阿純瞥了一眼書生,含著滿口飯菜嘟囔道:“他不是不合胃口,現在就算是龍肝鳳膽放在他麵前他也吃不下的。這位小郎君,我實話給你說了吧,我倆千裏迢迢來這陌生的桃源,可不是來遊山玩水的——他是來尋他妻子的,聽聞他妻子的故鄉就在這裏。”

玄境放下筷子,道:“不知陶兄的妻子喚作什麽?”

“閨名白鵲應,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娘子,性子活潑,眉心一點朱砂痣,想是漂亮得很,不然我這朋友也不會思念追尋至此。”阿純心直口快,倒豆子似的將情況說得幹淨。

玄境一皺眉:“白鵲應?”

陶生帶著一臉希冀:“潘兄可曾聽過?”

“我生於桃源,一生都沒有離開過這裏,這鎮中百姓我倒是全部知曉,卻從未聽過名喚‘白鵲應’的女子,陶兄可有打聽清楚?”

阿純吃驚,她看了一眼臉色慘白的陶生:“你說你不知白鵲應這人?”

“確實,這名喚‘桃源’的地方或許不止我這一處,你們可是去錯了地方?”

“絕對不可能!”阿純馬上否認道,“送我們前來的船家絕對不會送錯地方。”

“那便奇了……”玄境摸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又問,“那你們可確定,陶兄妻子的故鄉確是桃源?或許是聽錯了?陶源,滔遠……這些地方也是極有可能的。”

玄境說完,大家俱是沉默了。

許久後,才聽陶生低低地說一聲:“原來……千辛萬苦地尋過來,我竟還是做了一個傻子。”

夜已深了,神經大條的阿純摸著滾圓的肚子早早去睡了。玄境點著一盞油燈,為陶生指路去廂房。

這桃源的季節正是溫暖的初夏,有蟬鳴從周邊的樹上傳來,帶著一股子夏夜的甜膩味。

陶生神思低落,極少話語。

玄境在前頭引路,這兩個模樣相似的人並行於藤蔓叢生的庭院中,宛若雙生兒一般,隻不過一個麵帶愁苦,一個眉目帶笑。

“說來真是巧極了,遇見陶兄時,在下正趕往碼頭去等待一個故人,那故人與我分離多年,他曾說過,若是回來,便乘水路而來,所以我便日日在碼頭上等他一個時辰,希望在他回來之時,我是第一個迎接他的人。今日有事耽擱了,我才喚車夫加快了速度,不想卻遇見了陶兄,也算一個緣分。”

“原來潘兄也有一個久未見麵的故人?”

玄境點點頭:“是啊,我自出生起就與他生活在一處,從未想過要分開。後來他走了,漸漸地,我好像也習慣了一般,反正想著他終有一天會回來吧,竟也不是那麽傷感了。”說著他又頓了頓:“在下不知陶兄與尊夫人之間發生過什麽,不過在下看得出,陶兄與夫人伉儷情深,她離開,絕不是因為對這段感情心生厭倦,若有機會,她一定會努力再與陶兄重逢的。”

“我隻是擔心,她在那不知名的地方受苦。”許久後,陶生喃喃一句,“其實是否能與她再見,我已不抱希望了。如今我隻是希望她沒有苦楚地生活著就好。”

在經曆了到達桃源的大喜,又得知鵲娘不在此地的大悲後,陶生似乎就此枯萎了一樣,連雙眼都失去了神采。他本就瘦弱,如今看來更是佝僂了。

他心中是知道的,鵲娘用來救他命的那粒桃肉絕不是簡單之物,想來不是鵲娘盜來的,便是偷來的……那夜後她杳無音訊,更是叫他擔心她的安危,因此才會這般上下窮盡地尋她。

她臨走前所說的家鄉桃源,竟是她編撰出來用以安慰自己的嗎?

見陶生的模樣,玄境歎了一口氣:“陶兄也不用灰心,或許是在下記錯了也不一定,等到明日在下喚幾位仆從一同下山打聽你夫人的下落,說不定會有驚喜呢。”

這樣說著, 兩人已經穿過庭院,來到了陶生的廂房處——那是獨立建於庭院外的一座臨水小築,倚靠著一片廣闊的水泊。小築有一半建立於水泊之上,周邊蘆葦飄搖,有許多螢火在黑暗中閃動著,翠綠和幽藍交相呼應,唯美得不似人間。

“實在是抱歉,宅院狹小,還請陶兄在這裏屈就一晚上了。”

“哪裏,能得收留,我已經很是感激了,潘兄已經送我一路,剩下的路,讓我自己過去就好了。”

玄境也不推辭,把燈籠交給陶生後,便回去了。

書生手持燈籠,行走於螢火蟲的熒熒光線中,自水泊吹**濕又清涼的風,突然間……一股熟悉感彌漫上他的心頭,這裏的一草一木似乎對於自己來說似在夢中見過一般,他信步而走,竟沒有讓泥水沾濕了鞋襪,來到小築前,他拉起那係著五彩流蘇的門簾子,憑著感覺摸索到燈前,用火折子點燃了——當光明充滿了這方雅致的小築時,陶生失神地看著這四周,這裏陳設極其簡單,地上鋪就著涼絲絲的竹篾,一方平時看書用的小案,小案旁是塞滿了書卷的紅木書架,有一方純白的屏風,屏風後是睡榻,上麵疊放著整齊的白色被褥。這裏的一切簡單幹淨,可見這小築的主人是個瀟灑又簡單的人。

陶生沒有隨意翻動這屋中的一物,從這裏沒有一絲灰塵就可以看出,玄境對這裏是愛惜至極,必定是日日打掃,他更加不能損害這裏的陳設一分。

老老實實地來到榻前,陶生正將脫下的衣服疊好,眼神一瞥,看見對麵牆上掛著一幅畫卷——那畫卷掛於床頭,想必主人一抬頭便能看見。

畫中畫的是小築中的景色:那似乎是在深秋,蘆葦飄撒如雪,一個身姿挺拔的少年坐在小築延伸進水泊的遊廊上,背倚著欄杆,正咬著一根蘆葦垂釣,而在他的肩上,停駐著一隻雪白的鵲鳥,那鵲鳥全身羽毛蓬鬆,宛若一個胖米團子,它的額心處點綴著一撮鮮紅的絨毛,雙眼漆黑如墨,正歪著腦袋很是歡欣的樣子。

這畫畫工卓絕,一筆一色靈動逼真,觀之好像置身於那秋日景色中一般。

陶生默默地看著這畫好久好久,眼睛也不眨一下,以至於眼眶濕潤。

“鵲娘……”書生伸出手指,輕輕撫過那隻白色的鵲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