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虛園中,華蓋一般的大樹下,紅珊拿起酒碗,仰頭全部悶下:“白先生,我已經找到旱魃的下落了。”

少年又為她斟上一碗酒,問:“在哪裏?”

紅珊突然笑了:“白先生,你曾說我得道之前將有大劫,我本以為,我的劫數便是在阿彥死時,我為他擅闖地府,被剝去八百年的修為——我真是天真,還以為,那短短八百年的修為就可換取我得道……嗬嗬,可笑,當真是可笑。”

她原為狐狸嶺野狐一隻,用了八百年的時間修出八條尾巴,已經可以算作地仙的品級,隻需再得些修煉之法,渡過最後一次天劫,生出九尾,她便可以得道成仙。

世間有那麽多精怪潛心修仙,雲城上的眾位仙家卻不喜太多精怪與自己平起平坐,於是便定出叫眾多人不解的一條天規來,拿精怪得道一事來說,在精怪們將要得道的時刻,總需要做些大善之事才能算作功德圓滿。但太平年間,要做一件大善之事總是不容易的,因此雲城又製定出一條叫更多人不解的天規來,便是某些隱藏於人間的惡獸,雲城眾位仙家不予追捕,而是放任其在人間,叫那些需要成仙的精怪去追捕,以此成就大善。

於是,在紅珊的記憶中,多是穿梭於人間各地,不是為了欣賞景色,而是為了追捕人間之大惡——旱魃。

說到旱魃,阿純就常常嘖嘖感歎道:“我是修為不夠,所以參透不了那天君的想法嗎?那旱魃同窮奇一道是上古大惡,天君居然叫尚未成道的精怪追捕它,不是叫它們往火坑裏跳嗎?縱然是我也不願同旱魃交手的。”

狐妖一族生來品級較高,因此算是堪堪能追捕旱魃的精怪族群之一,於是,在紅珊生出八尾以後,追捕旱魃便成了她生存下去的唯一目的。

紅珊與阿彥結識那日,旱魃竄入阿彥家中,它無處可逃,便寄生於阿彥身上——那個與阿彥梨樹下淒美的初見,早已奠定了悲劇的開場。

此後紅珊便沒有離開過阿彥,旱魃也沒有機會逃走,直到阿彥去世的那夜,紅珊為了幾個梨子跋山涉水去往南方,旱魃正要出逃時,阿彥停止了呼吸。

此後,旱魃與阿彥的魂魄永世糾纏在一塊,轉世成人,再輪回黃泉……這樣生生世世的黏合,阿彥早已成為旱魃。

而彼時的紅珊,因為擅闖黃泉,被地府判官廢去了八百年的道行,時光荏苒,當又一個八百年過後,小狐狸又修出了八尾。

而當他再出現於她眼前時,他遺忘了他們之間的所有事情,他心底,又重新裝進了另一個女子。

在安宅那個潮濕的深夜裏,紅珊趴在樹上,掩藏在茂盛的枝葉之後,她靜靜地看著她的夫君——他還是那樣挺拔,有著一雙溫柔的眸子和和順的性子。

八百年後,這隻命運多舛的小狐狸發現自己還是那樣愛他。

她的阿彥啊,在她一直獨行的生命裏,第一個開口關心她的人,那樣美好,又那樣遙不可及。

自從他死後,她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酒不離身,越是烈的酒她越是喜歡,她一心想著,隻要醉了,便不會再想起他了吧?

樹上的少女微笑著,朝他的背影伸出手來,妄想著自己能再一次摸摸他的臉頰,即便這一世,他滿心裝著的是其他女子,但隻要能再摸摸他,哪怕是觸到他的頭發,她就很滿足了。

看著他的背影,笑著笑著,小狐狸哭了出來。

“旱魃在阿彥心裏幾百年,早就侵蝕了他的靈魂,一旦旱魃恢複了元氣,它就可以操控阿彥的靈魂了。那安意小姐久病不好,也是因為旱魃。初時我一見安意小姐,便知她是因旱魃身上的穢氣所病,那時我心裏隱含一絲雀躍,那失蹤了幾百年的旱魃終是叫我找到了,可哪裏想到,再見阿彥時,旱魃竟是附在他身上的,一隻為禍人世的惡魔,以人類的皮囊為掩護,肆意作惡,叫我怎麽看得下去……可是,我若殺了旱魃,便就是殺了阿彥啊!”八百年後,紅珊終是知道了自己得道的劫數是什麽了——殺了夫君,斬斷情絲,她便可成仙。

晃了晃酒碗,看著碗中的淳合酒散發出濃鬱的香味來,少女舉起酒碗,再次一飲而盡。

坐於對麵的白先生看見有一滴淚水從她眼角滑落,滴進了領子裏。

——精怪不會流淚,隻因為精怪無心,而紅珊,用了一千六百年的時間,修煉出了一顆懷有感情的心嗎?

已經有擁有了人的七情六欲,還能怎樣摒棄情感去成仙得道呢?

白先生問:“你是知曉你渡不過這次劫數,所以才叫我幫你把柳生送回黃泉去的吧?”

“他是我的大恩人,為我承受了八百年的輪回之苦。我狐族知恩圖報,自然要在他受罰完畢之時,送他回去,隻是我去不了黃泉,便隻能托你來辦了。”

“我是將他送回了黃泉,不過,他吃下這個……”白先生張開手掌,裏麵躺著兩粒鮮紅的棗子。

“雙魂?”

“是,他吃了雙魂,意識一分為二,一個隨我去了黃泉尋他自己的身世,另一個去了錦州,去尋你的身世了。”

紅珊聞言一驚:“什麽?他也去了錦州?!現在的錦州可是……我和他不辭而別,就是為了獨自留在錦州擊殺旱魃,你竟還特意指使他去錦州?”

“我知道錦州很危險。”白先生淡淡一笑,“但是他有權知道你的一切。他用十四世孤寂的代價解你一個心結,不能叫他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去。”

“紅珊,”少年抬頭望著頭頂那茂密的枝葉,語氣滄桑,“你可知道,當初他幫你,是寄寓了怎樣一種感情?”

白先生留給柳生的那顆珍珠,是他唯一沒有窺探其中記憶的一顆。那其中的記憶,唯一有權利看的隻有柳生一人。

記憶中,還是那片鮮紅如血的曼珠沙華花海,紅珊被判官所捕,作為擅闖黃泉的懲罰,她被抽去了八百年的全部修為。

於是,在空曠的地下幽冥,沒有一絲聲音,更不會出現一個人來,唯有紅珊孤零零地躺在花海中,她周身是傷,狼狽不堪。

她甚至沒有一絲力氣站起來,當時她在想,如果就此死去,倒也省去了無常來回人界的麻煩了。

她也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她隻記得自己因為重傷而昏迷過去,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竟蓋著一件雪白的衣裳,耳邊傳來靴子摩挲花枝的聲音。

有人行走在她周邊,似乎在找什麽東西一樣,她也懶得去看,便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天空。

再然後,在她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個俊俏少年郎微笑的臉。

他穿著一襲雪白的衣服,那白色在這黑暗的地府中熠熠生輝。他雙手拿著兩隻黃澄澄的梨子,遞到紅珊麵前,靦腆道:“抱歉哪,我隻找到了兩個梨子,你帶著梨子趕緊回家去吧。

“你的夫君,此刻正等在家中吃你摘到的梨呢。

“我是地藏王菩薩坐下的命輪仙,我偷偷將你夫君的死期往後撥了一個時辰,他現在還活著。

“你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再見他一麵,快去吧,別讓他留有遺憾。”

不知是不是這樣的感覺,溺水的人在將要死的時候,突然抓住了一段枯木,於是得以爬出水麵呼吸。

這個命輪仙,便就是那段枯木。

後來他私動命輪的事情被菩薩發現,這命輪關係到天下所有人的命運,將阿彥的死期往後撥一個時辰,不知多少人的命運會被改變。菩薩道的他不知因果循環,罔顧他人命運,罰他進入人世,承受十四次人世輪回,每次輪回,他都要嚐盡人世八苦,一生孤獨。

紅珊知曉此事後,曾求助白先生是否有法子挽回,得到白先生無能為力的答案後,她便一腳踏入茫茫人世中,去尋找那命輪仙的轉世——既然他要承受十四世的輪回之苦,那麽她就每一世都陪伴於他的身邊,護著他成長,決不讓他受到任何苦楚。

而十七年前狐狸嶺的那場太陽雨裏,便是他的最後一世。

狐狸是一種有恩必報的動物。

——這隻小狐狸,用了八百年的時光,忍受著對夫君的思念,守護在柳生身邊,每一世都沒有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