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下學期時,因為孟南枝的成績一直上不去,小姨薑婷又給她報了兩個補習班,導致孟南枝連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也不需要上,直接提早放學奔赴少年宮開始晚上的學習。

補習班的課不是講題就是講一些重點難點,對於孟南枝這種基礎打得都不牢靠的學生,學得還是磕磕絆絆。小姨每次關心她的學習時,她都特別愧疚,覺得自己對不起小姨的付出。

南方的秋天依然悶熱,教室裏的氣氛沉靜的有些壓抑,孟南枝沮喪地看著眼前滿是紅叉的模擬卷十分沮喪,她帶著便當盒從教室裏溜了出來,找了個露台透透氣順便吃個晚飯。

露台上的光線很暗,這裏的風卻十分清爽,還夾雜著隱隱約約的桂花香。

她吃飯很慢,習慣了細嚼慢咽,大概是受父親的影響,孟南枝的爸爸孟硯是位醫生,生活習慣非常健康,雖然他總是忙到錯過飯點。

從小孟南枝就被孟硯監督吃飯一定要細嚼慢咽,這樣有助於消化,可以減少腸胃負擔。

身後教室的燈卻突然打亮,孟南枝下意識回頭,剛好對上屋內於嘉珩的視線,“孟南枝?”

“你怎麽在這?”他拉開窗,詫異地看向坐在窗外的人。

孟南枝一副呆呆的模樣,散落的碎發被晚風吹得有些淩亂,兩頰鼓鼓地看向他時,嘴巴還在無意識地咀嚼,像一隻小倉鼠。

直到她咽下了嘴裏的,才開口道:“我在這裏上補習班。”

於嘉珩看了一眼時間,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這個點已經上課了吧?”

孟南枝臉有些紅,小聲地解釋,“上課上的有些頭暈,就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隨即她又連忙補充,“我等下吃完了晚飯就回去的!”

於嘉珩玩笑地彎起唇角衝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原來好孩子也會逃課。”

孟南枝臉更紅了,“那你又在這裏做什麽?”

“我在這裏訓練,”說著伸了個懶腰,從窗戶裏利落地翻了出來,“分我一個三明治,我還沒吃晚飯。”

孟南枝將便當盒遞過去,“但我不知道這裏麵有沒有運動員忌口的食物,”她還記得上次高成傑說他隻吃全麥麵包的事。

“沒事,我又沒有比賽。”他從一旁的水龍頭邊上洗了手回來,一邊擦手一邊道。

“你們這麽晚還訓練嗎?”

兩人一起在長椅上並肩坐下,於嘉珩一手撐在椅子上,懶散地將一雙長腿伸長了放,夜幕升起,城市裏的星光零零散散,隻有一輪明月清亮地懸於雲間。

“下午把對練的後輩打哭了,教練罰我打掃衛生。”他語氣淡淡的。

孟南枝沒想到是這個原因,一時竟不知道做出什麽反應,“他為什麽哭啊?”

於嘉珩自嘲地輕笑一聲,看向她:“我打哭的。”

孟南枝還是不解,“輸了就哭的話,作為運動員而言,這樣的心理承受能力有些低啊。”

於嘉珩的神色變得有些煩悶:“不是。我太激進了,打得很凶。”

孟南枝想到於嘉珩之前在世界賽上輸了的事,很想安慰他,想了半天才組織好語言,斟酌地開口:“雖然我不是很確定,但感覺教練罰你的主要原因也許隻是想讓你沉下心來訓練。”

她咬了咬下嘴唇,對上於嘉珩的目光,又心裏不安,怕自己的話會更加讓他心煩,小聲地補充:“如果單純因為隊員哭了的話也不應該,比賽場上什麽樣的對手都會遇到,對於一個新人運動員而言,這樣也是一種鍛煉呀!”

於嘉珩對她的話感到意外,“那你怎麽看待輸贏?”

孟南枝想了想才開口:“勝負乃兵家常事,輸贏本來就是沒有定數的,隻要別在同一個地方不停跌倒就可以。”

於嘉珩露出一個輕鬆了許多的笑容,“謝謝。”

孟南枝鬆了口氣,覺得自己總算沒有說錯話,“一帆風順意味著平庸,前進的方法有很多,隻要耐心總能找到的。”

她想起父親曾經和她說過的那些為醫學事業做出重大貢獻的偉人,都是實驗千百次,又失敗千百次後才成功的,她那時總是心懷敬仰地聽父親說這些。

孟南枝的聲音又輕又軟,溫溫柔柔的很能撫慰人心。於嘉珩安靜地聽著,原本煩悶的心情也跟著安靜了下來。

他也曾被寄予厚望,那場比賽,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拿獎,即便拿不到金牌,再不濟也該是塊銀牌。

他在國內沒有輸過,他甚至驕傲地看不上銀牌,整場小組賽都很順利,就這樣一路殺進了半決賽,國內媒體形容他是一匹勢不可擋的黑馬。

可是他卻敗了,在對方激烈的攻勢之下,他的防守和還擊好似不堪一擊,才第一局就被對方打亂了節奏。

他第一次遇到攻勢如此強烈的對手,幾乎找不到還擊的點,隻能被迫防守,他在第一局結束後休息的一分鍾裏,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以此可以找回自己的節奏。

第二局終於讓他找到了機會陸續拿下了兩分,然而到了第三局,對方的戰術卻立馬調整了過來,對手的劍又快又準,透過麵罩他甚至看不清對方的模樣,卻覺得有嘲弄的笑聲擦著他的耳邊而過,仿佛在說“之前的兩分不過是讓你的罷了”。

這場比賽打得太艱難了,盡管在第三局他又追了一分,但這一分他心裏明白,是運氣,在比賽最後,那位金發藍眼的少年在勝負已分的情況下,明顯放鬆了下來,出劍也不再和之前一樣激烈了。

於嘉珩抓住機會刺中了他後,他才再次打起了精神。

比賽結束後,於嘉珩還回不過神來,他甚至連麵罩都忘了摘,也不知道是怎麽和對手握的手,更不知道是怎樣下的劍道,透過麵罩的網眼他看見教練的嘴在他麵前一張一合,卻根本聽不見他說了什麽。

這是他第一次輸,而且輸得如此慘烈,他失魂落魄的,然後不知道怎麽就扭傷了腳,劇烈的疼痛將他的神智拉了回來。

教練恨鐵不成鋼地站在一旁,還想訓斥他什麽,然而看著他的樣子,最後隻長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回去後,於嘉珩將這場比賽的視頻反反複複地看,甚至將對手的所有比賽視頻都看了一遍。對手在小組賽裏以中規中矩,並不特別的成績進入了決賽,卻在決賽時一改之前的模樣,以強烈的劍術殺的對手猝不及防,既保留了體力,也使對手麻痹大意。

那之後,他開始模仿對方的打法,劍術變得又狠又快,沒日沒夜的加訓,身體漸漸開始吃不消,肩膀手臂出現不適,然而在這樣的訓練下,他的能力卻不進反退。

在日常對練中,當他輸給曾經實力不如他的隊員時,教練終於將他叫走談話:“嘉珩,你最近的狀態太差了。”

“我一直覺得你會成為一名優秀的運動員,卻沒想到一次失敗就將你挫敗成這樣。”

“競技比賽雖然確實是以贏為目標,但如果輸了一次就一蹶不振的話,那一個人永遠不能成長。”

“你讓我太失望了,你這樣的狀態是成不了一位優秀的運動員的。”

“希望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如果一直是這樣的狀態,你就回省隊吧,國家隊不需要你這樣的運動員。”

那些話一字一句都像一把利刃一樣紮在他的心上,每每想起,刀口就隱隱作痛。

他像是被困在迷宮裏,回到黎川後,他也想過退回原地,摒棄這段時間試圖做出的改變,然而幾度摸索都不得其法,他猶如一隻困獸,眼前大霧彌漫看不清方向。

他回了樂教練這裏訓練,樂教練從他啟蒙時就一直教他,是他一直以來敬仰的老師。

其實今天的對練他沒想到會把那個男生打哭,他就像是被情緒操控了一樣,步伐的移動快速且急躁,每一次擊打都帶著升騰的氣勢,將對方逼得不斷後退,甚至逼到了警告區。

對方摘下麵罩時,臉憋得通紅,憋屈的眼淚在眼眶裏不停地打轉。

想到這裏,他有些煩躁地站起身往露台邊上走去,像是發泄一樣,一腳踢開路旁的石子。

樂教練當時沒說什麽,隻揮了揮手,讓大家繼續訓練,卻在結束後把他叫住,皺著眉教訓他:“你在國家隊都訓了些什麽玩意,亂七八糟!”

“我看你現在整個就是心浮氣躁的,你晚上留下來,把劍道用抹布,老老實實地擦一遍,裏裏外外,都給我打掃幹淨了。”

於嘉珩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樂教練卻一巴掌拍在他腦後,拍得他一個趔趄,“臭小子,擦得時候沉下心來好好擦,什麽時候擦得我滿意了,什麽時候結束。”

就這樣,他苦哈哈地被留了下來。

“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的老師罰你留下來搞衛生,並不是讓你好好思考自己哪裏錯了。”孟南枝撐著臉猶豫地開口。

於嘉珩不解地看向她,“什麽意思?”

“他也許恰恰是覺得你想得太多了,各種各樣的想法觀點在你腦海裏不斷打架,就會很亂,會影響你的判斷,他罰你搞衛生,也許是希望你,在這段時間裏,什麽也不去想,就安安靜靜的,把訓練場打掃一遍,雖然是體力活,卻很簡單,可以讓你的大腦小小的休息一下。”她點了點太陽穴的位置。

於嘉珩沉默了下來,他確實每天想得太多了,試圖快速地給自己找到一個出口,甚至想,如果找不到,哪怕是挖、砸,都要開出一條路,以至於每天都很急躁。

孟南枝的開導卻像是吹進迷宮裏的一縷風。

“不去想任何有關擊劍的事,就隻麵對當下一件事,擦幹淨你的劍道,這樣就可以沉下心來。”她豎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訓練場,另一隻手捧著臉笑意盈盈地看向他,一雙眼睛彎彎的,臉頰上那一兩顆雀斑也變得靈動了起來。

於嘉珩一瞬間感到臉熱,他下意識撇過臉去,看了一眼時間提醒她:“一節課結束了,你該回去了吧?”

孟南枝嚇了一跳站起身,她收好便當盒和水杯:“是得回去了,不然今天作業寫不完了。”

她拋下一句“拜拜”,便小跑著匆匆離開,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走廊轉角。

於嘉珩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她離開的方向,好一會,才回了訓練場,開始認認真真地擦起劍道來。

就和孟南枝提議的那樣,什麽也不去想,大腦放空地擦著地板。

第二天一大早,樂教練第一件事就是驗收他的成果,他手指從窗台一抹:“這就是你搞的衛生?”

指腹一層灰,於嘉珩立馬反駁,“你不是說擦劍道嗎,你怎麽不看劍道!”

樂教練冷笑一聲,又一拍掌拍他腦袋上:“老子想看哪裏就看哪裏,一切解釋權歸我所有!”

於嘉珩氣呼呼地扭過頭去,樂教練見他吃癟,反而高興了起來,得意洋洋地背著手離開:“今晚繼續,小樣!”

晚上的時候,孟南枝又來了,於嘉珩拎著拖把回來時,正看見她站在訓練場門口探頭探腦,他起了玩笑的心思,輕手輕腳過去,本想嚇她一跳,卻不防她突然後退,一下子撞他胸口上,還一腳踩到了他的腳背上。

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洗發水,還有淡淡的香味,於嘉珩揉了揉鼻子,扛著拖把後退了一步。

“你果然還在。”孟南枝抱一個手袋,笑眯眯地看向他。

“你又逃課了?”

“沒有啊,這個點就是休息時間,”孟南枝看了一眼時間,“你吃晚飯了嗎?”

於嘉珩搖頭,孟南枝指了指露台:“去外麵坐坐?”

“我給你也帶了晚飯,一起吃吧?”

手提袋裏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卡通便當盒,憨態可掬的叮當貓印在盒蓋上,她打開看了一下,將其中一個便當盒遞給了他,又從袋子裏找出一個餐具盒:“我特意找了一些運動員吃什麽更好的資料來看,不知道對不對,你嚐嚐看,我廚藝很好的。”

於嘉珩掀開蓋子,香味撲鼻而來,山藥、牛肉還有一格放了水果,米飯也蒸得軟硬適中,他看著眼前的晚餐出了神,又探頭去看孟南枝的餐盒裏有什麽,卻是不一樣的菜色,可見是專門替他做的。

“謝謝,不用特意幫我準備,我什麽都吃,不挑食。”於嘉珩心頭微動。

“沒事啊,”孟南枝咬著筷子不在意道,“我挺喜歡下廚的,看別人吃我做的東西,然後誇好吃的話,就會很開心。”

於嘉珩夾了一塊山藥,吃完立馬誇道:“很好吃。”

緊接著又吃了一塊雞胸肉:“也很好吃!”

他又吃了一塊水果,正要誇獎,孟南枝紅著臉打斷:“水果我隻切了切,如果好吃的話,跟我沒有關係的。”

於嘉珩眼底笑意更盛,話頭一轉:“但是水果是你挑的吧,挑得很好,很好吃,切得也很好,大小適中,一口一個。”

孟南枝徹底被他逗笑了。

“你還要打掃多久衛生?”

於嘉珩想了想,聳肩道,“不知道,也許還要一陣子,不過感覺什麽也不去想的狀態,還挺爽的。”

“對啊,什麽也不用去想,多好啊!”

於嘉珩那時候覺得那段時間的晚上,是他難得放鬆的夜晚。就好像短短的晚飯時間以及安靜的擦洗時間裏,他可以什麽都拋之腦後,他所熱愛的、焦慮的,都可以暫時地關進大腦的小角落裏。

“你如果有什麽題不懂的話,也可以問我,在學校也是,我單獨給你講,”見孟南枝要推辭的樣子,他又舉起手裏的便當盒,笑著補充,“學費!”

孟南枝這才點頭,“好,那我不客氣了。”

“別客氣。”

因為晚上這段時間總是一起吃晚飯,兩人的關係也從剛開學時的生疏變得越加親近了不少,孟南枝沒有聽懂的地方,她拿去問於嘉珩,他都會耐心地講解。

一開始,有些內容第一遍孟南枝沒有聽懂,但她不好意思讓對方重複給自己講解,誰知道卻被於嘉珩看了出來,用筆輕輕敲她的額頭:“不懂裝懂,恩?”

孟南枝被看穿了,隻好厚著臉皮麻煩於嘉珩一遍一遍給自己講,大概運動員都很有耐心,講個兩三遍也完全沒有一點不耐煩,孟南枝這才放下心來。

晚上一起吃飯時,於嘉珩又拿了他的筆記本給她:“這裏麵是我整理的基礎知識,你把這些背一下,基礎打牢了,平時上課聽起來就不會太費勁,有不懂的不敢總去找老師的話就問我。”

於嘉珩的字很工整漂亮,孟南枝鄭重地收起來。

“你最近訓練得怎麽樣?”

於嘉珩想了想回答:“沉穩了不少,所以教練決定繼續讓我包攬訓練場的衛生。”

孟南枝鼓勵道:“不再煩躁的時候就可以靜心想想了,之前可能就太急於突破尋求認可,才會被蒙蔽了視線看不見路。”

“是啊,但是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於嘉珩苦笑。

“來得及啊,有些擊劍世界冠軍甚至是你這麽大的時候才入行呢,”這些都是孟南枝特意去查的。

她看了很多場擊劍比賽的視頻,對擊劍的了解也不再是小白一個了。無論是佩劍、花劍還是於嘉珩練的重劍,即使每一劍的交鋒都發生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孟南枝依然覺得這是一項優雅、從容的競技運動。

“其實你不需要去在意別人的認可呀,隻要得到你手中劍的認可,”她握著筷子比劃了一個刺的動作,“你心裏有一團永不熄滅的火,是為擊劍而燃燒的,不斷突破過去的自己,像破繭一樣,你們教練大概也是這麽希望的吧!”

“因為想做得更好,是我太急了。”於嘉珩眸光黯淡。

“我不懂擊劍,也許想法都比較理想化,”孟南枝舉起手邊的杯子,“不過還是祝你:揮劍決浮雲,逍遙自在行。”

她聲音輕快,感染了於嘉珩,他也舉起了手邊的水杯和她的輕輕撞了一下,有水珠晃**著從杯口跳了出來濺到虎口處。

“謝謝你。”他自從回了省隊,難得這麽暢快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