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南州,曲縣。

清晨的紅日照過高低不平的房屋瓦舍前,城門尚未打開,就有收糞車路過家家戶戶門口花上了那麽一兩文錢買走了放在門口的金汁,掃除了城中的汙穢之氣開始新的一天。

當紅日徐徐升起時,送水車一輛接著一輛路過各坊家家戶戶門口,看到門口掛有取水牌的人家就停下車敲響了門給家中無井的百姓賣水。

當然,臨著城中河的人家就不需要了,他們吃河水。傳聞曲縣大河可是有過龍王飛天的靈河,河中之水自然是靈水了。

而河旁,有著一座高大的龍王廟。

當晨起的太陽照在龍王廟的廟牌上時,就會聽到“咯吱~”一聲,那扇紅漆大門就會被推開,走出一個三十多許仍未盤發的女子。

有頑皮的孩童見到女子,就會笑嘻嘻的跑上來,衝她道:“月姑姑,要糖吃!要糖吃。”

女子就會笑眯眯的從門後拿出一個小籃子,籃子裏裝的是些小糖丸,她會分給這些小童。

糖丸吃到嘴裏,甜絲絲的感覺順到心裏,孩子們都會在謝過她後,一哄而散。

每到初一,十五,思月都會送些糖丸給這群窮苦孩子們解解饞。

她看著跑在陽光下穿梭屋舍間的孩童,就會覺得滿心純真。

“思月姑娘,早啊。”

一道聲音喚醒了她,卻是一河之隔的廟祝,趙半仙在叫她。

思月淡笑道:“早,趙廟祝,你那今個也得閑了?”

“哈哈,那是肯定的了。”趙半仙年不過四十,容貌倒是顯得很年輕,兩鬢長發,身著神袍,頗有那麽些脫俗的自然,不少女子香客常對他暗送芳心。“每到初一十五,這些人啊都去拜城隍土地了,而且咱們家的神也不讓來拜啊。”

思月笑了笑,“那趙廟祝怎麽不去湊熱鬧,看看城隍廟會?”

“哎,城隍廟會哪有咱們龍柳廟會熱鬧啊?這坊間小童們都知道:龍柳不分家,龍柳本一家。下個月又是六月六了,有得忙了。到時候思月姑娘你一個人隻怕忙不過來,可需要幫忙?”

思月婉言拒絕了,又道:“該做起功課了!”

這話一推辭,她便趁機回了龍王廟裏。

河對岸的柳仙廟廟祝,趙半仙總是想著跟她靠近乎,他的想法思月也明白。

隻是,趙半仙身為柳仙的出馬弟子,若要成婚就必須要同為仙家,可這樣子就會發生供奉的兩個仙家誰主誰次的問題了。

況且,思月從未想過再與凡人結緣成親,她下定決心此生不嫁,終身侍奉龍王!

廟門每日一開不到天黑日落必不關門,至於小偷竊賊也不敢來這兩座廟裏下手,若要下手,點子紮手。

思月走回廟裏,盤坐在神像前默誦經文,名曰“龍王經”。

“吾今稽首朝上蒼,寶鼎焚起清淨香。上通三境至九天,下達五湖並四海。五嶽名山共水府,十洲三島及仙山。願憑恩光施法雨,普降甘露濟世昌。香供養-虛空過往一切諸神等眾。爾時,道君昔於三天之上,以觀世……”

字字經文隨著她的念誦伴著龍王神像前那嫋嫋直上的青煙,漂浮到山外山。

青蒼對山河大海有種愈來愈強的渴望,他想要投入江河湖海裏翻江倒水,想要入海戲水。

神廟中那個人類女子的禱告經文讓他聽著十分悅耳,如龍入夢,開闊他腦海裏的群龍世界。

終於,在一個晨日裏,青蒼決定動身了。

蛟出黑山白雲起,蛇盤古潭青瘴落。

青蒼來到蛇王穀裏,相白沚辭別。

白沚盤坐巨石上,靜看著一本道經,陽光灑在身上柔和淡雅中帶著一股寧靜。

青蒼落地化身,是一個少年人模樣,少年青袍如墨,麵如冠玉,他放輕了腳步站在白沚身後不敢說話。

良久,石上的白沚才翻動了一頁書籍,緩緩念了一句書中詩詞:“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你已經長大了,不再是當年的小蛇。

你是有朝一日的神龍,盤踞蒼穹之上,興雲布雨,龍行天下。

但也要始終記得,你生來非龍,而是天地造龍,有了天地意誌才能有你的化龍之路。故而,時刻謹記本心,龍乃天地所生,為天地靈,為眾生神。”

青蒼點頭道:“兄長教誨,青蒼牢記在心!”

白沚放下了手中的書,站起身走到了他麵前,望著英姿勃發的少年郎,輕笑道:“龍嘯神州震百川,行遍萬水共千山。天降大任負肩上,下得凡塵曆人間。你可能受得住將來重重險阻?”

“我定不忘初心,不負兄長所托。”青蒼鄭重道。

“嗬~”白沚笑了笑:“做不到,也沒關係。

隻管走,向前看路上皆是光。回頭看,身後就是我。”

青蒼眼底有了觸動,他雙膝落地跪向白沚,“長兄如父,青蒼遠遊,望兄珍重!”

白沚笑道:“去吧,山河萬裏,都在等你。”

青蒼由人化蛟,直入潭中,驚起一池潭水**漾。

白沚站在陽光裏,笑著自語道:“孩子長大了,終有遠行的時候。”

青蒼從深山小潭遊向大河,一路北上逆行來到了曲縣,他的化龍起點。

這一日,正興人間六月六。

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河畔的龍王廟和柳仙廟門前香客絡繹不絕,廟外各行小販擺攤走巷,香客百姓興高采烈的逛廟會,拜龍柳。

有老人們做了些龍、柳糖人,皮影小戲,引得孩子們歡樂不已。還有各式吊墜首飾,一串串,一條條就是他們親手編製,紅線針眼裏都是勤勞。

還有河裏,有龍柳船戲,有龍舟有柳坊,龍舟戲水,柳坊長歌,女子歌妓也站得神明前。

小孩子們提著各種紙糊的龍魚燈,長柳巾,跑在大街小巷,歡唱著熟悉的歌謠:“曲河旁,拜龍柳。柳在前,龍在後。仙平安,王長興。柳仙富,龍王貴,龍柳不分家,龍柳是一家。”

這一天,龍柳廟裏都香火鼎盛,東頭的曲城隍望眼欲穿也沒來幾個香客。

這一天,思月忙到了日暮時分,香客已經漸漸散去,夕陽從龍王廟門戶穿過,照在了高大的龍王神像上。

思月揉了揉腰身,哪怕龍王廟裏沒有求簽算命的活,她也忙的不可開交,想收幾個弟子可女孩子家本就難養活,若真有了什麽神異多半都被當作妖孽扔了、埋了、淹了……

她剛準備關上廟門,卻見一隻修長的手攔住了門,晴朗的聲音傳來:“香客臨門,廟怎不迎?”

思月心中一愣,對方既然說這話,卻也隻好打開門再讓他上柱香了。

“既然這樣,香客便快些進來吧,龍王神可是不喜夜晚上香呢。”

一個青袍少年走入了廟裏,看著高大的龍王廟一隻龍頭長角蛇身的青蛟,有些發愣。

“給,上香吧。你來的晚,便不收你香火錢了,咱龍王廟窮人也能拜得起。”思月遞給了他一柱香。

少年看著遞到眼前的香一愣,有些詫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香,“要我上香?”

“這位小公子,你不上香進龍王廟幹什麽?”思月一臉怪異的看著他。

“不必了,我隻是好奇龍王廟,進來瞧瞧罷了。”

少年擺擺手,轉身離去。

思月歎道:“這是哪家的少爺這般不懂事?點香已燃,便沒有不拜的道理。”

說著,她舉起香跪了下去,插在了香檀裏。正要起身時,卻忽然發現跪著的蒲團裏有什麽東西。

思月疑惑的伸手打開蒲團,卻是一枚青色鱗片。

她心中大吃一驚,這是哪裏來的?

對了,剛才那個少年!

思月忙跑出廟門,四處張望著卻發現早已不見那個少年,隻有門外燈火初上的通明,還有河邊男女點燃一盞盞龍柳河燈照亮曲河。

她死死的握住手中青鱗,自語喃喃道:“一定是龍王!一定是龍王神親自來了!”

……

川流的不息的燈火,如圖從未停止的歲月。

人生短短幾十載,恍若大夢一場。

當晨間的太陽升起照在有些老舊的廟門前時,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婆打開了廟門,門前的孩子等候著再次嚷嚷道:“月婆婆,月婆婆,要糖吃!要糖吃!”

月婆婆滿是皺紋的麵容上浮現了笑容,“別急,別急。小月,快出來給孩子們拿糖吃。”

“哎,好嘞。”一個十五六歲的靈動少女挎著小籃,走向孩子們抓起一把把糖丸。

河旁對側,老垂暮暮的趙半仙吆喝道:“月婆子,今兒個你怎麽偷懶了。”

月婆婆笑道:“老了,老了。以後啊,我就讓小月出來主香了。”

“是啊,那我也該讓弟子們出師了。”

曲河旁,龍柳廟一年又一年的傳承下去,月婆婆享壽九十九載,剛好缺一湊百,這樣的人啊據說是有福報的,因為那缺的最後一歲會算上來世投胎的那十月。

百世換新天,閻王也不留人啊。

……

風都國,一條大江中,水浪滔天,風雨如注,河底,一隻鯰魚精在和一條半蛟半蛇的青蟒生死相搏……

蛇王穀,沉澱在歲月中的白沚已經快四百歲了。

他的妖力道行也已經達到了六百年,卻沒有引來化形天劫。

白沚也並不著急,他仍舊百年如一日的繼續著平凡的修煉生活。

直到,某一日晨間,白沚取下了掛在洞中的葫蘆和真陽鏡走出山外,濃濃山霧自發的退讓在他兩旁,開出一條清晰可見的山道來。

外山,有兩個采藥人背著竹簍攀登山岩陡坡尋覓草藥。

“大恒哥!”其中一個年輕些的采藥人靠近年長些的采藥人,小聲道:“大恒哥,你有沒有感覺有什麽東西在盯著咱們看。”

大恒正在挖一顆白須草,聽到這話瞬間背後一寒,正午的林間陽影交錯,陽氣最盛的時刻也是最易有邪氣之時。

農家孩子一到正午想要出去玩耍時,就會被爹娘長輩嚴令喝止,特別是在夏季。農人流傳著“晌午頭,鬼露頭。”的說法,這個時候陽氣最重也是某些地方陰氣最重之時。

大恒因為魚生的一句話,身上竟然冒起來虛汗,“魚生,你可別亂說話啊。”

“不是啊,大恒哥,我是真的感覺有什麽東西在盯著我後背。”年輕的魚生帶著顫音道。

大恒聽了努力鼓起膽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怕,有哥在。”

說著他努力大喝道:“哪裏來的沒良心的肮髒貨,叫你爺爺我抓到了非把你塞屎盆裏……”

一聲聲粗辱的叫罵傳響在山林裏,回**著人聲,仿佛有了些人氣。

大恒感覺到肩膀被人給拍了一下,回頭道:“怎麽了魚生?”

他回頭一看,卻發現背後的魚生不見了蹤影。

大恒心中猛然一抽,隻覺得呼吸都要凝滯了,魚生不見了那剛才是誰在拍他的肩膀?

一股子的涼氣從他腳底竄到了腦子裏,想也不想他便繼續大聲喝罵不止,一刻都不停的把這輩子知道的罵人髒話都說了一遍,直到累的不行了嗓子冒煙了才停下來歇息。

農人傳言:遇到不幹淨的東西,就大聲辱罵,便能讓那些東西知道不是個好惹的人從而退走。

四周回**著他的那些辱罵回音,還有恒生的呼吸聲。

“咯咯咯~”

一道童音笑起,夾雜在恒生辱罵的回音裏,隱隱約約。

恒生瞬間渾身汗毛立起,他鼓起來的膽氣終於泄掉了。

他驚恐的喊叫著:“魚生!魚生!你在哪?有沒有人啊?救命!救命啊!”

哪怕什麽東西都沒有見到,可恒生已經恐懼到瘋狂的在林間逃竄。

“呼哧~呼~呼~”

恒生跑了許久,累的滿頭大汗身上的寒氣也驅散了不少,他想著這下子該跑走了吧?

可當他抬頭一看時,猛然發現四周竟然還是剛才魚生消失的地方。

“呼~”

一陣風吹來,枝葉間碰撞發出道道“沙沙沙”的輕音,仿若是有什麽東西在林葉間竄來竄去。

“咯咯咯~”

詭異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更為清晰真切,大恒驚恐地四處回頭張望著,感覺到那笑聲越來越近,仿若在未知的視角處有什麽東西飛快的在向他撲來。

人的感知就是這麽奇怪,明明沒有看到卻總能預知到一些事情,這種可怕更讓人崩潰。

“嗚嗚嗚~”

嬰兒的笑聲化為了哭聲,林間四周的太陽不知何時竟然被層層陰暗的霧氣遮掩住了,正午變成了午夜!

“啊~!”

一聲尖銳刺耳的怪音乍然間響起,由遠及近,一隻蒼白而十指修長的手掌從他腦後伸出,捂向他的眼睛。

就在這時,大恒隻覺得胸前忽然熱了起來,他忙拿了出來,是一張護身符,他娘前些日子從柳仙廟裏求來的!

四周的陰氣瞬間退走了不少,那雙從他腦後伸出的手掌也消失不見。

大恒嚇得幾乎崩潰,他死死握住了這最後的一道保命符,驚恐的向外走去。

就在這時,一道呼吸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大恒哥,等等我!等等我!”

他回頭看去,卻見是魚生瘸著腿走了過來,“大恒哥,我剛剛沒站穩,滾下去暈過去了。大恒哥,你臉色怎麽那麽難看?”

大恒渾身發抖,他見是魚生,仿若有了依靠,畢竟一個人和兩個人還是不同的。

“大恒哥,快過來扶我一把吧,我腿傷了,走不動了。”

大恒忙道:“好!好!”

他走了兩步,猛然間頓住了,心再次揪了起來。

“怎麽了?大恒哥?”魚生疑惑道:“快過來啊?”

“魚生。”大恒聲音顫抖著道:“你……你說話怎麽沒回響?”

“啊?竟然是這樣嗎?”魚生忽然間笑了起來。

大恒驚恐的退後,眼裏已經有了紅血色。

魚生低笑道:“畢竟,人家第一次做人,也記不全啊。”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變得稚嫩起來,猶如嬰兒的聲音。

山中,白沚腰間帶著葫蘆,真陽鏡放在胸口,雙手負手持著長簫步履從容的走在山中。

隻是,不知何時走著走著,雲霧變暗,天光消失,一會間竟然仿若走入了深夜。

白沚不為所動,繼續緩緩前行。

“咯咯咯~”

稚嫩的童笑聲傳出,伴隨著如同夜貓**的哭泣聲,哭笑相合令人心中發瘮。

陡然間怪聲提高許多,刺耳無比,昏暗的霧氣中裹挾著什麽急速撲來。

白沚停下腳步,回過神斜看了一眼霧氣。

瞬間怪叫停止,霧氣退散,隻是天光仍舊昏沉如同幽冥世界。

萬蛇山外西側,百裏外,有一棵老槐樹,樹根下埋葬著一個女子屍骨,還有一個個小土包,每一個小土包中都是一個小小的女嬰。

槐樹下的女人屍骨中還懷著三個孩子,被一隻鑽入她體內吞吃心髒血肉的蠱蟲折磨九日九夜方死。

一個渾身被汙血擺布包裹著的男子發出一聲瘮人的怪笑,“鬼母蠱,先拿你去探探路,可不要讓我失望,要不然你的三個孩子少不了苦頭吃!”

老槐樹枝葉輕搖,一隻烏鴉飛落在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