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隱形枝

沈幽蘭一時想不起鄭海東同學給班主任寫這篇作文的真正目的。“是檢討書?是向老師認錯?都不像!”沈幽蘭對檢討書是熟悉的。她在大隊工作時,見過別人寫的檢討書,那紙上頭中間一定有“檢討書”三個字,但鄭海東這篇文章上頭沒有!她不相信一個高中生連這點文體格式也不懂。“是告密?那他是告——”她知道,鄭海東同陳少彪幾個一道上九華山的同學都是“鞋拔子鞋刷子”形影不離的交情,現在他會為店裏的事向老師告密而去得罪陳少彪他們?再說,鄭海東同學為人內向、膽小,他敢得罪陳少彪嗎?“這事要是讓陳少彪他們知道了,那該……”她突然想起這事後果的嚴重性,就又為鄭海東的安全擔憂起來。

上午最後一節課鈴響過,明光華、尚尤誌幾個住校生一如既往在進門前甜蜜蜜地喊了聲“師娘”,接下廚房裏就是一番鍋罐瓢勺、拉柴生火的忙碌聲。沈幽蘭想:“不出意外,陳少彪他們中午還是會來的!”果然,生意正忙的時候,陳少彪他們又一個個準時到來了,還是一如既往一個個輕車熟路爭相著各就各位;顧客來了,他們就按沈師娘的吩咐到商架上取貨,極其禮貌地將貨物送到顧客手中,再收回鈔票遞交給師娘……店堂裏就又是一陣來往碰撞熱鬧非凡……這時,沈幽蘭同往日一樣,絲毫不露聲色,斜靠在窗口櫃台邊,收錢、付錢,看著陳少彪他們忙碌著生意。

就在這段不長的時間裏,沈幽蘭已發現這支幫忙的學生中已有了個小小的變化,再也沒看到那個送文稿的鄭海東同學的身影,新增的卻是兩個她隻認識其人卻叫不出其名的學生。“這說明文章是鄭海東瞞著他們寫的。”沈幽蘭立即作出這樣的判斷,一邊就思考著下一步打算。

生意過後,陳少彪他們照常是“眾星捧月”般地坐鹽池,坐缸沿,坐酒壇口,坐小竹椅……天南地北地聊天、說笑、打鬥哄鬧。不過,在這次學生的哄鬧海聊中,沈幽蘭在坐姿上作了一個不太引學生注意地調整:她已不再是斜坐在店堂,麵部半對店門半對商架,而是完完全全始終將臉對向了店門外,至於身後商架下緊坐的就是那個鄭海東作文中清楚寫著的每次動手拿走食品的桂小寶,沈幽蘭似乎再也沒有去注意他。

她想考驗他們。

“今天你們好象少來一個人呀?”沈幽蘭在學生的哄鬧中插了一句,臉還是對著門外。

“鄭海東他沒來。”有學生回答。

“他不是天天和你們一道嗎?”沈幽蘭裝著很隨意地問道。

“是呀,他今天怎麽不來?郭飛?”坐在鹽池上的陳少彪似乎也發現情況的變化,就瞪著圓眼問。

“鄭海東現在是‘程九的兄弟——程十(誠實)’啦!”郭飛看了陳少彪一眼,故意拉長著語調。

“怎麽誠實啦?”問的時候,沈幽蘭不僅是沒回頭,而且又將胳膊肘撐在窗台上托著下巴,似乎在很悠閑地留意街上的行人。

“語文老師在班上說了,縣文藝編輯部的老師就要到我們學校來收集稿件,要求學生都寫寫文章,爭取讓編輯老師選中,在縣裏刊物上發表,鄭海東這個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想成作家,這幾天在忙著他的大作呢!”說著,郭飛就離開酒壇,裝著無事樣在店堂裏來回走動,目的是趁師娘麵部向外,他要掩護桂小寶動手拿東西了。

就在這時,沈幽蘭放下了胳膊肘,問:“寫什麽呀,這樣用心?也不和你們一道來玩了?”說的時候,她的麵部還是向著店門外。

郭飛嚇了一身冷汗,立即回到原位坐下,說:“寫文章我們是‘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反正見他寫得很神秘,管他呢,誰去看他那個爛東西!”

桂小寶就覷一眼陳少彪。

正坐在鹽池上顛著二郎腿的陳少彪罵了一句:“你真是個笨蛋!連他寫什麽都不知道?”他是罵郭飛剛才的動作有些遲鈍,險些誤了大事;接著停住腿的顛抖,用手拍了兩下,向郭飛使了一個眼色。

郭飛領會,也拍了兩下手掌,說:“喂,你們今天聽我說一句。這多天啦,我們這些調皮鬼老是要師娘講故事,沒大沒小的。這不是搞顛倒了?師娘總歸是師娘,怎麽能讓她老人家給我們講故事呢!”說著,就動手拉沈幽蘭坐木椅。

沈幽蘭本想再繼續考驗一下這幾個學生,但怕時間長了,他們會發覺什麽,就隻好回到椅上坐下。

見師娘坐下,大家的心情又放鬆下來。郭飛說:“今天,我們應該好好孝敬孝敬師娘,每人講一個故事。不會講的,就唱支歌,連唱也不會的,就給師娘磕個響頭,學狗叫也行!”

郭飛說完,再看一眼陳少彪。陳少彪點點頭,說:“好!就這樣。”

這時,沈幽蘭就打斷他們的話,說:“不,今天還是我講故事給你們聽。”見學生要製止,就說:“我這個故事已經準備好多天了,這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我一直怕說出來你們不喜歡聽,但覺得還是說出來好,至於中不中聽,那就由你們自己選擇了,也算不辜負我準備一場。”她覺得再不應該放縱這些學生了,再要放縱,那就是“小洞不補,大洞吃苦!”就等於是害了他們。

幾個學生已隱約感到師娘這天的行為與往日有點異樣:前些日子,每叫師娘講故事說笑話,她都是推三諉四的,實在推讓不掉,才勉強重複講小駝子那些個陳穀子爛米的事;能夠主動要求講故事,這是師娘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他們又想,好歹隻要來店堂的目的達到就行,至於誰講故事那都是次要的,或許是師娘今天興致特別好,隻要她真的講起來,那後麵的事情就更好辦了!這樣想著,早已串通好的幾個調我生就再也沒有誰說話了。

“從前哪——”沈幽蘭這樣開頭,“小鎮上有一對夫妻,男的好吃懶做,整天在街上遊手好閑、想人非非;女的呢,忠厚老實,她對這樣一個丈夫既是看不慣,又是無可奈何,隻好依從著。但這個男人老是在外麵闖禍,比方打架呀,在小攤上吃東西不給錢啦……街上的人都恨透了他,都想找辦法治一治。

“一天,街鄰們見那個男人在街上悠悠晃晃地走過來了,就故意裝著很神秘的樣子,在一塊唧唧咕咕議論,那男人少不了要擠過去探聽。不聽便罷,越聽越是高興。原來街鄰們議論的是:近幾天來了一個老道人,老道人說,他遊遍全國各地,發現這個地方有一個奇特的寶貝,是一根樹枝,叫‘隱形枝’。哪個隻要得到這根‘隱形枝’,就可以把自己隱形起來,這一隱形,隻有自己看見別人,別人就看不見他。老道人說這‘隱形枝’就藏在本地街邊一棵大樹的喜鵲窩上,誰要是在喜鵲窩上找到這根‘隱形枝’,就可以要什麽有什麽,想什麽得什麽……”

幾個調皮生似乎聽出了味道,就靜得鴉雀無聲。

沈幽蘭繼續說: “那遊手好閑的男人一見,早就樂了,他想:要是自己得到這根‘隱形枝’該多好,就可以整天帶著它上茶館,上酒樓,上那些有好吃好喝好玩的地方,要什麽就拿什麽,那該多好!那天,他沒等街鄰把故事講完,就回家拖起老婆就往鄉下跑,到處找那高樹上的喜鵲窩。最後在一個村頭的楓樹上真地就看到了一隻大大的喜鵲窩。他渾身來了勁,就讓老婆在樹下看著,自己三爬兩爬就上到喜鵲窩下。那時正是喜鵲下蛋的時節,他不顧喜鵲們在他身邊飛繞、驚叫、啄他的腦殼,就拚命地一根根抽拉著喜鵲窩上的樹枝,每抽一支,就對站在樹下的老婆問一句:‘看得見我嗎?’

“開始,老婆都是說實話,仰著脖頸對樹上說:‘看得見。’時間久了,脖頸已僵硬得忍受不了,就催促丈夫。丈夫哄著她,說:‘不要急,就要找到了!就要找到了!’老婆就又忍耐著堅持住。

“眼看一個喜鵲窩拆了大半,還是不見那根‘隱形枝’,老婆的脖頸疼得實在忍受不住,等丈夫在樹上再問時,她就不耐煩地回答說:‘看不見了!’丈夫說:‘真的看不見了?’老婆答得更是幹脆:‘真的看不見了!’

“丈夫高興極了,就把老婆說‘看不見’的那根樹枝牢牢地揣進了懷裏!頭幾天,遊手好閑的男人還不敢相信這樹枝真能隱身,就想去試一試。這天一大早,他來到一個賣櫻桃的水果攤上,伸手在櫻桃筐裏抓了幾顆紅櫻桃。賣櫻桃的是個老太婆,見一個年紀輕輕的大男人大清早拿她幾顆櫻桃,心想:果子是自家樹上結的,人家拿幾個嚐嚐,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就沒有吭聲。遊手好閑的男人還是不大敢相信。第二天早上,他又早早來到包子鋪前,見那白生生、香噴噴正冒著熱氣的肉心包子,早就饞得流出了口水,就伸手拿了兩個回頭就走。賣包子的師傅看了他一眼,心想:沒出息,大男人吃包子不給錢!本想追過去,但一想:做生意講究的是圖個吉利,這大清早的,為著兩個包子就同人家爭起來,多不吉利!就又忍了。第三天、第四天……他又揣著那根從喜鵲窩上拆下來的樹枝,到了好多地方拿了東西,都因種種原因,誰也沒有去計較。

“就這樣,那個遊手好閑的男人,更覺得那根樹枝真是老道人說的‘隱形枝’了,膽量就越來越大,野心也越來越大。一天,他又想:憑著這根‘隱形枝’單是每天能搞到吃喝還不行,還應該想辦法去吃得更好穿得更好玩得更好!就又想到老爺大堂去偷官印,覺得偷來官印就可以當官,這當了官,就永遠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玩樂,那該多好!

“又是一個早上,縣老爺正上堂審理案件,大印就放在他的右手邊。遊手好閑的男人遠遠看見,依仗著自己有‘隱形枝’,也不顧守門人的阻攔,徑直衝進大堂。老爺以為他是證人來作證的,先是沒理睬,直到他伸手去抓官印的時候,才反映過來,一聲斷喝,四個衙役就撲了上去……”

說到這裏,沈幽蘭就停住,稍稍看一眼坐在她正麵的幾個學生的臉色。

“後來呢?”桂小寶聽得津津有味,就追問了一句。

沈幽蘭看他一眼,說:“後來你們應該是知道了。那個遊手好閑的男人坐了大牢,最可憐的是那個女人,她隻得靠每天在外討飯去送給牢裏的男人吃……”

往日,到了故事講完,陳少彪他們會有一陣掌聲,一片喝彩,趁這混亂中,桂小寶機巧地完成了“任務”,一個個叫嚷著:“哦——上課去嘍!”蜂擁著出了沈幽蘭的小店。這次卻是另一種氣氛。故事講完,除了桂小寶問了那句話外,其它幾個學生誰也沒張聲,都一個個麵**不語言,像剛受過一次驚駭後重新出洞的小老鼠小心翼翼避開老貓把守的地方,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