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果然澹台謹來到,拓兒已經牙牙學語,一看到明黃色就興奮得大叫。

澹台謹忙抱著他逗了一會,這時小李子已經將折子送來。

我抱過孩子給奶娘,不妨他批閱折子。

他隻顧批複奏章,不知不覺已是落日西沉。我捧著一盞半透的碎米紋瓷盅過來,因霞光餘輝照進來,映得兩腮粉似桃花撲水,笑盈盈道:“離晚膳的時候尚早,怕皇上餓著,特讓人燉了桂花百合湯。拓兒的多加了些糖,這碗是原本燉的,臣妾嚐著不算甜,皇上先趁熱喝罷。”

澹台謹抬起頭望著我,含笑道:“你親自端來的,怎會不甜?”

我一笑帶過,放下盅子走到熏爐旁,抓了兩把蘇合沉水香撒進去,拿起細長的金箸撥道:“皇上快些喝完的好,拓兒還等著你抱他呢,等會用過晚膳更不想動,又該嚷嚷著要睡覺了。”

他合上最後一本奏折,朗然站起身來,禇紅色的團紋刺花龍袍絲光綢滑,不帶一絲折痕,正如他眸中燦爛的笑意,“既是夫人有命,焉能不從?朕這就把湯喝完,去抱拓兒。”

我看著他一點點喝完,故作認真道:“嗯,很好。”

“嗬,也隻有你敢這麽——”他一句話尚未說完,便有青衣小監自殿外進來,貓腰道:“啟稟皇上、皇貴妃娘娘,於昭儀駕到,殿外侯旨求見。”

往外看去,五彩斑斕的晚霞已經鋪滿天空,再加上於昭儀設計陷害的事情,澹台謹越發不喜她,隻因她身懷六甲,不便責罰,隻是不悅道:“眼見已到晚膳時分,能有什麽要緊的事?”略一蹙眉,複又坐回紫漆點金沉木椅中,抬手讓我也坐下。

我道:“興許她真的有事,懷孕的女子站著費力,皇上還是宣她進來吧。

澹台謹道:“你呀,總是這麽善良,她那麽對你……”思索了一下方才吩咐道:“去罷,召她進來。”

於昭儀著一襲淡青色綿軟長裙,外麵套衫亦是半舊,並不似她平日明快的裝束,更奇在頭上釵環幾近沒有,隻簪著幾朵六角藍銀珠花。

我心內自是疑惑,別眼往澹台謹處瞧去,神色亦是不解,因而笑道:“妹妹年紀輕輕,又懷著龍嗣,正該如花似玉的打扮,怎麽穿得如此素淨?再說,這般裝束也不合宮裏的規矩,還是回去換了罷。”

於昭儀襝衽行禮,早有宮女上前扶著她,她口中道:“臣妾失德,故而前來脫簪請罪。”

澹台謹故意問道:“什麽事,如此認真?”

於昭儀垂首訴道:“嬪妾自入宮以來,一直得皇貴妃娘娘悉心照拂。先時嬪妾有了身孕,娘娘便將自己心愛的屏風送過來,多虧有它安胎養氣,可是嬪妾卻以怨報德,差點害得三殿下……”

“夠了,別說了!”澹台謹皺氣怒氣衝衝地說:“都是朕對你們太縱容了,看著妤是善良便欺負到頭上去了,朕本來打算剝了你的封號,孩子也永不封王,是皇貴妃求情才隻罰你抄經閉門謝罪。你但凡有良心,隻須記得皇貴妃的好就是了。

於昭儀費力地半屈著身子連連應是。

我上前扶著她道:“好了,不過是些小事都過去了。以後你我姐妹更應該同心同德服侍皇上才是。”說完這些又俯耳低問:“上次的事你答應本宮不說出去,皇後是怎麽知道的?”

於昭儀臉色一白急急地低聲道:“不是嬪妾說得,是皇後自作主張,娘娘,真的不管嬪妾的事,嬪妾這孩子還要靠娘娘庇護……”

澹台謹皺眉道:“罷了,罪也請了,你且退下吧,別影響我與皇貴妃用膳!”

於昭儀害怕,隻得訕訕地退下。==怡紅院文學網(

我見澹台謹仍餘怒末消,側眼看見窗外有白色物事落下,忙道:“皇上你看,外頭雪正下的大呢。瑞雪兆豐年啊!”

澹台謹凝氣側目,被那大氣的白銀氣象所吸引,負手立在窗前極目遠望,如絮的素花漸漸大起來,象是滿天的絨毛在四處亂飛,素白之色鋪天蓋地落下,將偌大的皇城籠罩其中,飛雪果然越下越大。

雪花帶著美麗的六棱之形,在窗上卻耐不住暖爐所熏,一點點融化成晶瑩雪水,新糊秋香色軟煙窗紗被劃出更深痕跡,蜿蜒扭曲漫開,好似窗紗上隨意潑灑的新畫。

素白之色鋪天蓋地落下,將偌大項皇城籠罩於其中。不論世道如何滄桑疊變,不論朝代如何更替,大自然的規律恒久不變。塵世間,芸芸眾生的生老病死、喜樂哀苦,在永恒不息的天地之間,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如今才九月末的天氣竟下雪了。邊關戰事又起,看來將士們又要受苦了!”澹台謹低聲道。

我知道這次是梁國對項國發起的進攻,梁國集中精銳之力攻城,已經連克數城,邊關無大將,連連敗退,澹台謹隻是不想我煩擾才沒有說出。

我突然想起一人,話到嘴邊又咽下。

他已經過著逍遙的生活,何苦還要將他卷入這煩擾之中,於是便打消了念頭。

夜色漸漸深沉,明月皎潔無暇,繁星更似一穹隨手散開的碎鑽,天上的星月光輝與皇宮燈光交織著,仿佛是彼此的倒影。

拓兒和他父皇玩累了便躺在榻上熟睡了。

奶娘將他抱走以後,澹台謹伸了伸胳膊說:“拓兒這孩子長大了一定像我,精力十足的樣子。”

我將長發散發,搭在滑軟的絲質寢衣之上,如明瀉的一彎水流。

“到那時候,拓兒大了,臣妾也老了!”

“你不會老的,在這兒——”澹台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握住我的手,溫聲道:“縱使過上十年、二十年,朕的妤是,也始終是最好看的。嗯,那時朕已滿頭白發,臉上也皺巴巴的,一幅糟老頭的模樣,你不嫌棄朕就夠了。”

我唇角笑意微微凝滯,一刹那失神,側首避開他的目光,聲音卻漸次低了下去,柔軟的好似一簇新堆的棉花垛,道:“皇上又是滿嘴胡說,不過,皇上今日說的話,將來莫要忘記才好。”

澹台謹將我的手緊了緊,篤定道:“嗯,永不相忘。

大殿內靜得恍若一池秋水,溫度卻似暖了些。宮人們都退了出去,隻餘下鎏金博山爐內香煙飄忽,嫋嫋不斷,透出一股別樣的柔和氣息。

永不相忘,但願,這次我沒有付錯人。

因著天氣突然變冷的緣故,宮裏已經燃起了地龍。

不知道是天氣太幹燥還是因為最近心情鬱結,總是吃不下飯,喜歡吃酸的東西。

新鮮的梅子沒有,倒是將梅幹一把把地吃,惹得小蝶都說我不覺得酸嗎。

還是輕塵來給我請平安脈的時候告訴我我又懷孕了。

我不禁怔住,不過一年時間我居然又懷孕了。

澹台謹知道了自然是歡喜不盡,不過近些時日由於皇後禁足,一應事務都是我處理,末免勞累了一些。

正好在於昭儀臨近產期的時候,皇後解除了禁足,澹台謹為免我太過操勞,便命皇後執理後宮之事。

緊接著便是過年的時候,這時候後宮中既要分賞錢,做新衣,還要進行家宴和國宴,我實在力不從心,正好索性借著懷孕偷個懶,躲在宮中偷得一絲清閑。

大節下的日子總是最熱鬧,人們在歡聲笑語中度過喧囂的元宵節,孩子們或許還有些意猶未盡,不過新年的氣氛卻已漸漸接近尾聲。

窗外依舊是銀妝素裹的世界,原本烏沉灰暗的老樹枯枝卻精神起來,指餘厚的冰棱凝成水晶柱樣,在冬日的陽光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因過節的緣故特別寬鬆些,淑華殿後院裏便閑散著數名小宮女,文靜些的壘雪玩,淘氣些的互相扔起來,惹得滿院都是嘻嘻哈哈的笑鬧聲。

拓兒已經會跑,像個粉嫩的雪娃娃一樣滿地抓雪玩,武兒到底大些,在後麵緊跟著怕他摔倒,奶娘嚇得跟在後麵亂轉。

我捧著手爐和辛蘭月一起站在屋裏看熱鬧,心中洋溢著平淡的幸福感覺。

“滿數這宮裏就你最縱這些宮女。”辛蘭月說道。

自從她從冷宮裏出來,不但脾氣改了,連性格也變得淡然起來。

我微微一笑道:“她們年紀輕輕便被送到這見不得的地方,本來已經夠苦了,這大過年的,就讓她們好好樂一樂吧。”

話未說完,殿外小太監進來跪道:“玉漱宮派人送來消息,說是於昭儀胎動的厲害,多半今兒就要生產。請娘娘示下,是否要預備車輦?”

“啪!”辛蘭月將手爐放在桌上,走到小太監麵前,寶藍緞的攢珠繡鞋輕輕點地,朝下問道:“你這奴才,怎麽當差的?於昭儀既然要生產,就該趕緊去太醫院請太醫,去育儲房請產婆,要不找皇後去,找皇貴妃娘娘做什麽?”

小太監不知所措,連聲道:“是,是是。”

“好了。”我神色不動,頷首道:“讓玉漱宮的人小心伺候著,本宮收拾一下就過去,預備車輦罷。”

辛蘭月胡亂撥弄著茶蓋,弄得“叮叮當當”亂響,不以為然道:“宮裏生孩子的人多了,偏生就她比別人生得嬌貴,三天兩頭的茬兒。你總是由著她,仔細算一算,自去年到如今,統共生出多少是非?

上次差點害了你,還和皇後聯手弄死了古婕妤的孩子,弄瘋了古婕妤。現在生產卻來找你,這是什麽道理?依我看,你最好別去,免得出了事說不清。”

我歎了口氣道:“近日裏依我看,於昭儀雖然依附於皇後,卻也是出於自保。雖然這孩子認皇後為義母,不知為何自皇後禁足後兩人反倒遠了起來。隻怕這裏麵有什麽緣故,再說這孩子也是皇上的孩子,我協理六宮,不能不理,走吧,一起去吧。”

辛蘭月冷眼道:“就你心善。”

我一笑置之不理。

待趕到玉漱宮時,卻聽到於昭儀在產房裏喊天喊地慘叫,原來是要生產了,羊水破了,但是孩子還沒有生出來。

我高聲在外邊道:“於昭儀,皇上命本宮前來看你,你隻需專心生產,生產完皇上即刻封你為嬪!”

“啊啊啊——”慘叫聲一聲接一聲地傳來,令人聞之聳骨。

辛蘭月一臉厭惡地說:“好像誰沒生產過似的,偏她叫這麽大聲。”

兩人正說著話,皇後已經匆匆趕來。

我因懷有身孕,特免行禮,辛蘭月和她是宿敵,勉強行了一禮退在一邊。

解除了禁足,肖婉菇一身華服,麵容冷豔,越來越有威嚴之氣。

從來遇事不亂的她,這次竟微微緊張,對產婆和太醫斷喝道:“倘若於昭儀這個孩子不保,你們就提頭來見本宮吧!”

太醫顫抖著問道:“萬一事情緊急,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廢話,自然是保皇子!”肖婉菇寒聲道。

這個規矩我們都知道,隻是突然聽起來不免傷感。

在這宮中,女子除了宣泄的作用還有綿延子嗣,她們的生命,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那麽我呢,我不禁輕輕地自問。

正在出神之時,忽然聽到大叫一聲,有產婆欣喜地叫道:“生了,生了,於昭儀生得是小皇子!”

“皇子?”我和辛蘭月對望了一眼情不自禁地自語。

“是嗎,真的是皇子,本宮進去看看。”皇後大喜道。

辛蘭月冷聲道:“又不是自己的,這麽高興幹什麽?”

肖婉菇臉色一僵,冷哼了一聲拂袖進去。

“走吧,總算順利生完了。”我笑道。

辛蘭月道:“我要回宮了,這幾天武兒有些咳,隻怕又感染上風寒了。”

我和辛蘭月分別趕回各自的宮中,然而,令人料不到的是,第二天晚膳時分,突然傳來於昭儀因生產完出血不止,血崩死亡的消息。

我聽了猛地一驚,昨天生產時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猝死了還是血崩?

難道她有這麽多血可以流?

一種隱隱的不安湧上心頭,直到澹台謹緊鎖著眉進來內殿,我也沒有發現。

他長歎一聲道:“妤是,朕的五皇子出生了,不過他母妃卻去了,既然於昭儀早說過要將孩子認皇後為義母,朕便遂了她的心願吧。再則皇後也生育過,有經驗。她膝下無子,所以才會興風作浪,有了這個孩子,她應該會本本份份地管理後宮了。能給的朕都給她的,她應該沒有什麽不滿足的了。”

“皇上……”我本來想要告訴他這件事很奇怪,但是想到他並不喜歡於昭儀,而且前朝的事情也已經夠了忙了,於是便硬生生地打住。

“嗯,怎麽了?”

冬日總是寂寂無聲,雖然是初春,但天氣愈加寒冷,連空氣中的時光都似被凍結住,柵格窗外的新雪也飄得格外緩慢起來。有細小的雪花擦在窗紗上,摩挲出“噝噝”的響聲,因積雪反射著晌午的光線,頗有些明亮刺眼。慕毓芫輕手解開紗幔束帶,握住淺玫色的雙層刺繡鮫紗,目光卻落在院子裏的一樹紅梅上。

我話題一轉道:“最近國事操勞,想必煩心得很,待臣妾親自折一支紅梅來。”

他看著我道:“你是有身子的人,還不好好歇著,這些活讓宮人們做就行了。”

紅梅的香味在寢室內幽幽吐香,我反來複去不能睡安穩。

夢中,於昭儀悲切地向我哭訴她是被人害死的,我一驚,驀地睜開眼,卻隻看到燈影幢幢,暗夜無邊。

第二日,我一身素服來到玉漱宮中,燃上三柱清香,拜了幾拜以後,說要見一見於昭儀的遺容。

守靈的宮女讓開,我緩緩地揭開白布,看到於昭儀妝容精致的臉,宛如生還。

細細地檢查了她的周身,似乎並沒有不妥之處,也無下毒的跡象,難道真的是血崩而死,隻是我太多心了?

按例詢問了當時的產婆和醫官,均言辭一致,說是血崩而死。

我微微放下心來,也許,真的是我想太多了。

但是一想到肖婉菇上次說拓兒不是澹台謹親生的那種陰冷的目光,還有肖家命人來追殺我,便覺得隱隱不安。

無意中手蹭掉了於昭儀臉上的粉妝,不料竟看到粉底下麵隱隱發青黑的肌膚。

我心中一駭,於是用手抹去死後的妝容,赫然露出於昭儀滿臉黑氣的真實模樣……

我翻開她蜷曲的手,橢圓形的指甲裏竟是幹涸的血絲。

於昭儀中毒,臨死時反抗於是抓傷了下毒人的肌膚……

我腦海中迅速閃過這一幕,立刻命人傳輕塵來驗於昭儀臉上的藥粉。再命人將醫官產婆及當日服侍於昭儀的宮女悉數召來問話。

…………